☆﹀╮=========================================================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书名:琅琊榜同人穆如清风 作者:寒江.妃子 元佑六年,赤焰案昭雪之后,苏兄和霓凰秘密成婚。 四境烽火,二人各赴边疆。 元佑七年,霓凰生下了苏兄的遗腹子。 清平七年,霓凰带着七岁的儿子林沐进京,就读宫中,与太子萧明岳及诸权贵子弟一同成长。 ………… 建业七年,林沐扫灭大渝,获其国君等人。 建业十年,整军毕。萧明岳为新军亲题“赤焰军”之名。 甲子轮回,复见赤焰军旗。 …… 百多年后,林氏与萧梁同始同终。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沐 ┃ 配角:霓凰,梅长苏,萧景琰,萧明岳 ┃ 其它:琅琊榜   ☆、第 1 章   大梁元佑六年八月,莅阳长公主于梁帝萧选寿宴上请求重审赤焰一案。九月,赤焰案昭雪,天下震惊。   九月中旬,北燕、大渝、夜秦、东海各国合兵进攻大梁。南楚亦蠢蠢欲动。梁帝受惊中风,太子萧景琰监国,以赤焰旧将聂锋迎击北燕,以卫峥迎击东海。霓凰郡主携其弟穆青疾返南楚坐镇,化南疆干戈于无形。   以蒙挚率军十万,抗击大渝雄兵。客卿苏哲任持符监军,手握太子玉牌,随蒙挚出征。   大梁元佑六年冬末,北燕三战不利,退回本国,大渝折兵六万,上表纳币请和,失守各州光复,敕令安抚百姓。   元佑七年夏,太子妃产下一名男婴。三日后,梁帝驾崩。守满一月孝期,萧景琰正式登基,奉生母静贵妃为太后,立太子妃柳氏为皇后。次年,改元清平【2】,是为清平元年。   清平三年,立嫡皇子为太子。   清平七年,霓凰郡主上书,请以胞弟穆青庶长子入继林氏,为骁骑将军林殊嗣子。今上为此子赐名林沐,命继林氏爵位。   林氏于圣祖时受封虢国公,今上特旨改封雍国公,封霓凰郡主林穆氏为雍国夫人,以嗣子年幼,封为雍国公世子,待成年后袭爵。【3】   八月,霓凰郡主携子返京。今上敬其功勋,悯其清节,特赐长公主仪仗。   中秋节后的第五天,霓凰郡主车驾出现在金陵南门。   这一日时值休沐,城门口熙熙攘攘,时见贵家车马。一辆不起眼的素顶平头马车便夹在里面驶出了城门,马车上下来一对父子,父亲须发花白,儿子年过三旬,陪着父亲在城门口茶摊上坐了不多会儿,便开始想方设法地找话说:   “爹,这会儿还早,您先去马车上眯一会儿,等人来了我叫你?”   “不用。”   “爹,这茶凉了,孩儿给您换盏热的?”   “不用。”   ”爹,日头高了,孩儿陪您坐到棚子里面去?“   ”不用。“   连续三次被打了回票,那做儿子的未免有些发蔫,捧了盏茶慢慢啜着不再说话。过得一会儿,反倒是闭目养神的老者先开了口:   ”豫津啊,你可知道,为父为什么要一大早来这儿等着?“   言豫津反射性地挺直了腰杆。仔细思忖了一下,低声回答:   ”父亲,其实苏兄的身份……最后几个月,孩儿也猜出来了。“   ”嗯,还有呢?“   ”还有,穆小王爷和郡主情谊深厚,郡主真要过继,嫡次子嫡幼子随便她挑,何必非要选一个庶子。“   ”还有呢?“   ”呃……“   言侯这才淡淡瞥过去一眼,拿起茶盏泼了,豫津赶紧从一旁的暖窠里捧出茶壶,为父亲倒上热茶。言侯捧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斜睨儿子:”你三年中书舍人白当了。“   元佑六年四境烽火,言豫津投笔从戎,以恩荫入仕,一入军伍就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他在军中多立战功,接着又参与对大渝的和谈,战后叙功升至五品。他家学渊源,又是简在帝心,回朝便由武转文,任了中书舍人之职。而后外放刺史,三年考满再任京官,便是升任了正四品下的御史中丞。   就是这样煊赫的履历,仍然被老爹说一声”中书舍人白当了“。言豫津低了头不敢回嘴,从那堆文移章奏里搜索枯肠半晌,方才迟疑道:”元佑七年北境捷报刚传,霓凰郡主就大病了一场。此后也是深居简出,穆王府政令军令,全出穆青之手。先前孩儿只以为郡主高风亮节,现在看来……“   ”单一件算不了什么,可三件事合在一起,便值得我大早过来看上一看。“言侯理着清须点了点头,忽而开目,望向南方:   ”来了。“   【1】吉甫作颂,穆如清风。   【2】烈火清平愿。   ps,我才注意到剧版的时间比书版提早了一个月多……所以太子妃殿下,对不起,你的孩子早点生吧。   【3】林家祠堂有很多牌位,但是跟爵位有关的,我只找到了一块写着虢国夫人林曹氏的……基于林氏肯定有爵位,以及妇人的爵位都是因夫因子所封,我判断林家世袭的应该是虢国公这个爵位。但是虢国夫人什么的我表示不能忍,改了算了。   赤焰军在出征梅岭之前驻扎在甘州……甘州,属于古九州当中的雍州。   ☆、第 2 章   一支马队便在此时迤逦而来,队中并无仪仗,只打了一杆“穆”字认旗。二三十骑团团簇拥着一辆朱帷青帘的双驾马车,虽是风尘仆仆,然而行列整肃,护卫骑兵各个精神抖擞,坐在马上肩背挺拔,一眼望去便知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士。   言豫津便在此时兴兴头头地蹦了上去。换作七八年前,他必然放声大叫“霓凰姐姐”,这会儿刚要出口却又咽住,顿了顿,恭敬一礼:“可是郡主到了?”   马队雁翅分开,车前一骑越众而出,在马背上躬身道:“言中丞。”前面招呼着,后面便有人打起车帷,一个素衣窄袖的女子弯身出了车厢,看见他微笑着刚点一点头,目光掠到他身后,眼神便是一凝。   “怎敢劳言侯亲至。”   说着从马车上抱下一个大红锦衣的小小孩童来。言豫津回头一看,只见父亲已经从茶棚那边缓步走了过来,赶紧过去搀扶。父亲却不曾瞥得他一眼,眼里竟似只有那孩子一般,一步步走到跟前,低着头看了半晌方哑着声音开口:“就是这孩子?”   “是。”   “好、好。”言豫津觉得手上一沉,赶紧使力搀住,老父亲已经颤抖着手从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来,亲自弯腰塞在那孩子手里,直起身来对霓凰叹一声:“苦了你了。”   话音未落言豫津就看见爽朗大方的霓凰姐姐红了眼圈,屏息把泪意眨回去,低头抚了孩子道:“这是言家叔祖父。沐儿,给叔祖父磕头。”   那孩子眉目精致得和玉娃娃似的,身形却是单弱,一望而知有不足之症。听霓凰指点,他乖乖跪下来磕头见礼,一举一动丝毫不错,叫了言侯,霓凰又指点着他叫豫津叔父。   言豫津心里那点揣测便落到了实处,看老父和霓凰郡主叙礼,切切叮嘱了带孩子上门来玩,时不时小心附和两句。等郡主的马队进了城再也看不到人影,他搀了老父上马车,言侯闭目靠在车厢里半晌叹了一句:   “那孩子,和小殊一模一样。”   ☆、第 3 章   进京第二天,霓凰郡主就携子入宫。   自溥清门入,一进宫门,便有太后宫里的心腹女官带了步辇在内迎候,请她登辇直至太后居处。霓凰看了一眼就笑:“太后慈爱,臣怎么敢当?”   “郡主是琅琊榜上排名前十的高手,当然用不着这个。”那女官也笑,“只是从这里到慈宁宫路途遥远,小公子年幼……“   ”他就更用不上了。“霓凰瞟一眼全套世子服饰穿得端端正正,板着小脸跟在身边亦步亦趋,只一双眼睛骨碌碌来回转动的儿子,”小孩子家,多走几步也累不着他。“   她拉着儿子的手缓步向前,女官也只能招呼步辇赶快跟上:”太后从昨儿就念叨着郡主和小公子了,今天一早,就命奴婢来接。还请郡主体念太后娘娘的心意,”说到这里眼波流转,盈盈一礼:“和小公子一起上辇吧。“   说到这份上,霓凰再推拒反而不合适,只得抱了儿子坐上步辇。那女官跟在边上指点宫中建筑,低声悄语:   ”这会儿过去,正是皇后娘娘来给太后请安的时辰。惠太妃是隔三差五进宫来陪太后说话的,今儿听说柳国公夫人也进宫了,大约会一起拜见太后罢。安妃娘娘和顺妃娘娘或许也在,旁的嫔位和嫔位以下,不奉召是不能进殿,只能在殿外行礼的……“   说着说着步辇一转一折,已经走入一片花木葱茏的所在,慈宁宫是历代太后所居,上一位主人还是今上的祖母,业已去世多年。宫室封闭,佛堂幽森,到了今上登基,尊母妃为太后的时候,不得不重新修缮了一遍,方才能让太后入住。   太后生性俭素,昔日芷萝宫里就无多少金玉奢华之物,如今移居慈宁宫,萧景琰体贴母意,也并未大肆涂饰,只把慈宁宫修得坚固结实,那些涂金绘彩、雕梁画栋一概不用。而太后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芷萝宫堂前楠树,屋后药圃移了过来,宫中一片清芬药香,远远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   宫中人也不多。霓凰进殿的时候飞快扫了一眼,太后左手边歪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右手正襟危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贵妇,端庄秀雅不掩贵气,想来便是那女官提过的惠太妃和皇后了。   再往下,两个宫妃装束,看上去都已经年过四旬的女子,和一位满头银丝的老妇对坐。那老妇身着一品诰命装束,和她身上国公夫人的朝服一模一样,多半就是皇后的祖母,中书令柳澄的夫人罢。   一眼扫过,霓凰正容敛袖,端然下拜:   ”臣妇林穆氏,给太后娘娘请安。“   ”快起来。“太后的声音还是如当年为静妃时一样徐缓宁和,霓凰却在其中听出了一丝急切的味道。她直起身子,再次徐徐一礼:”参见太妃娘娘、皇后娘娘。“   ”郡主请起。”座上传来的声音柔和如同清泉,“霓凰郡主国之良将,本宫一向敬重。郡主切莫多礼。”   刚起身便有宫人上来设座,两位宫妃敛衽起立,悄没声地让出了上首的座位。霓凰微一迟疑,还没来得及谦让,太后已经在座上欠身,向她伸出手来。   太后是老得多了。霓凰紧走几步,把手掌放入太后手中,一边凝目细细打量。当年猎宫一别已经有八年未见,太后乌黑润泽的头发里早已添了银丝,行动也比当年缓慢了许多。然而注视着她的目光里仍然透着满满的关切和慈爱,一如当年在猎宫,自己在她面前忍不住痛哭的时候……   “来,坐、坐。”心动神驰之际,一只虽然有些松弛,但依然修韧润泽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霓凰依言坐下,就看见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太后转向下方:   “这就是……你那孩子?”   ☆、第 4 章   小小的孩子一直跟在霓凰身后,随着母亲跪拜起立,而后站在当地,安安静静等着殿上的大人们叙话。见太后开口,他稳稳踏上几步,在太后五步之外再次跪下,端端正正地拱手行礼:   “臣林沐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寿金安。”   “快起来。“这一次,太后语声中的急切,甚至让一旁侍坐的柳国公夫人都讶然看了她一眼。太后却并没注意任何人的目光,只殷殷注视着拜罢起身的年幼孩童,轻声喊他过来。语气当中,甚至不自觉地带上了些诱哄的味道:   ”……来,到我这儿来。”   林沐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被太后催促着走到她膝前,而后立刻被一把揽在怀里。太后抚着他肩头上上下下打量,从头顶上的双童髻看到脚下的薄底小靴,再看看那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眉目,看着看着,眼圈就不自禁地红了。   霓凰端坐一旁,神色亦是怔忡不定。此时此刻她仿佛并非置身于清平七年的慈宁宫,而是回到了元祐四年的迎凤楼,有一位白发老人歪在上方,殷殷笑语:   “小殊,来。到太奶奶这儿来。……来呀!”   “来,小殊,吃吧,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好像就在片刻之前,那位老人还握着他们的双手,轻轻相碰,而后心满意足地叠合在一起:   “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你们什么时候成亲啊?”   时光倒转,旧景依稀,指尖与掌上的温度依然如此鲜明——那分明是寒玉一般凉沁的触感,用力握住她手掌不放时,烙在肌肤上的却是火焰似的灼热印迹。   “郡主怎么了?”   泉水般轻柔的询问打断了她的恍惚,霓凰一惊回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眼底已是全然湿润了。她深深吸了口气,把万般思绪捺回心底,向座上微微前倾、有些关切地看着她的皇后低下头去:   “谢皇后垂问,霓凰只是……想起了太皇太后。”   “……郡主真是纯孝。”柳皇后并未见过那位历经四朝,年近百岁的高龄太后,此时也只能泛泛地附和一句。游目四顾,安妃、顺妃眼神茫然,只是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惠太妃已经直起身子,神色略有惊疑;太后仍然把林家的小世子揽在怀里,往他手里塞点心,低声细语地和他说话。   和祖母交换了一个眼神,柳皇后也便也微笑着望向上座,聆听太后的问话和小孩子的童言童语。那孩子小小的脸蛋上笑容稍有些紧绷,然而回答太后问话时仍然口齿清晰,语气流畅,被太后拉到身边搂着坐下,也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肩挺背直,没有乱扭乱动,也没有说几句话就要扭头望自己母亲一眼。   ……就是纪王家的王孙,或者自己两个娘家侄儿,第一次进宫的时候,礼数规矩或有过之,却万万没这么大方的。   也是。穆王府养出来的孩子,霓凰郡主的嗣子,若没有这份底气,倒是枉了前人的威名了。   拉着孩子足足问了一盏茶工夫,太后才松手放人。柳皇后就看着林家那小世子跳下太后坐榻,恭恭敬敬向上一揖,倒退至安妃、顺妃下首,而后一扭脸,向霓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到底还是孩子。   被那精致小脸上扬起的明灿笑容晃了一下眼,柳皇后才回过神来,对自己暗暗一笑。那孩子随即绕回霓凰身后,在她侧后方跪坐下来,默不作声地听大人们说话,也不东张西望。若非眼珠子时不时骨碌碌地一滚,简直老成得不像是个孩子。   这么又聊了一顿饭工夫,殿外脚步声轻轻,随后,一个蓝衣女官自外间翩然而入,趋前行礼:   “启禀太后娘娘,武英殿里派人过来,接雍国公世子见驾。”   ☆、第 5 章   林家世子走后,皇后又在太后面前陪坐了一炷香工夫,才和自己祖母回转正阳宫去。临走之前还听见太后嘱咐:“做几个清淡些的菜给武英殿送过去……”   萧景琰多年行伍一向口重,自己每每和他一同进膳,过后总是要多喝几杯茶水,这吩咐是为了谁不问可知。皇后在正阳宫受过妃嫔请安,和自己祖母叙完了话,与中午下了学的太子一起用过午膳,便歪在南窗的美人榻上,默默出神。   “皇后娘娘。”门口珠帘轻动,今天早上陪侍她去慈宁宫的女官之一,司簿女史燕采闪身入内,从边上的宫人手里捧过茶来。柳皇后就着她的手啜了两口,偏开头示意不要。燕采却不退下,而是挥退了旁边的宫人,然后弯下腰轻声道:”娘娘——“   ”嗯?“   ”娘娘,慈宁宫待林家的态度,可不一般啊。“   ”嗯。“   柳皇后抬眼看了看她,并不坐正身子,反而向迎枕上越发歪了歪。这女官是新选到正阳宫的,有些旧年掌故并不清楚。陛下和故去的林殊将军交好,当年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更何况,太后是林家送进宫的医女也并非什么秘密——太后对林家另眼相待,有什么奇怪吗?   ”娘娘!“见她不作回应,燕采略略凑近,声音越发急切了些:”您就不多想想?待别人家的孩子,太后可从来没这样过!奴婢说一句冒犯的话,就算二皇子过去请安,太后也……“   也没这么激动急切,没等行完礼就揽着不肯放手,看着看着眼泪都要下来的样子。柳皇后在心中默默补完。她十六岁嫁入皇家,迄今八年,看到太后落泪这还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元佑六年先帝的寿宴上。   ”你想说什么?“   ”娘娘,您就真没想过,林家世子到底是谁的孩子?这孩子哪里是过继来的,奴婢做了这么多年司寝女官,一看就知道霓凰郡主是生养过的……娘娘,您是六宫之主,别的妃嫔生再多孩子都于您无碍的,可那是霓凰郡主啊……“   ”够了!“   柳皇后一掌拍在了榻沿。外间侍奉的宫女、女官纷纷闻声入内,就看见皇后面沉似水端坐榻上,冷冷一摆衣袖:”拿下!“   ”娘娘,娘娘!娘娘饶命!奴婢对您一片忠心啊娘娘——“   喊叫声很快消音。柳皇后定了定神,起身至外间的宝座上坐下,环视恭立两厢不敢仰视的女官、宫人,冷声训诫:   “后宫中人,以贞静安顺为要。干政尚且不许,何况胡言乱语,侮辱朝廷重臣!”一扬脸,睨视那个被堵了嘴捆在地下的女官:   “杖毙!”   太后为人向来慈和悯下,连带皇后治宫也以宽仁为主,宫中轻易不动杖刑。是以皇后杖毙宫人的事罕见到了,当晚定省慈宁宫,连太后也忍不住含笑轻问:“听说你今天处置了人?”   “媳妇惭愧,德化有阙,以致宫中女官出言无状,”柳皇后搀扶着太后慢慢走进内室,看周围侍奉的宫人都退出一段距离,才低声禀道:“辱及郡主清誉……甚至,语牵陛下。”   “景琰?”这个消息跳转得过于离奇,饶是太后也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你怎么看?”   “……于是鸱得腐鼠,鵷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皇后柔婉的声音安安宁宁的,仿佛只是在闺中背诵一篇课文,倒惹得太后多看了她一眼,轻笑着拍了拍她手背:   “你是个明白人,当初选你作景琰的媳妇,的确选对了人。”说着安然落座,沉吟了一下,慢慢道:   “林家那孩子的身世确有隐情,只不过,不是那妄人说的那样。……那是小殊的孩子。”   “……”   “怎么了?”   “……媳妇只是觉得,好像在读《史记》的前三篇……”   太后这次当真轻笑出声,笑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详情你还是问景琰吧。要是他不肯说,就说是我让你问的。”   声音渐轻渐低,出了一回神,方才轻轻叹息:“别怪他之前不告诉你。不是我向着自己儿子,景琰实在是……骤得骤失,痛彻心肝……”   当晚,柳皇后从萧景琰口中,听到了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故事。   从削皮锉骨到对面不识;从昭雪奇冤到永绝祭祀;从四境烽火,到用冰续丹换来最后的三个月,换来家国安泰四海清平。   “抱歉,不是故意瞒着你。”到了最后,那对母子用来结尾的话都是一模一样,“我只是……只是……”   “只恨妾身当年,不能为陛下分担一二。”泪光盈盈中,柳皇后紧紧握住丈夫手掌,任男人的大手攥得她柔荑生痛。“幸好林将军与霓凰郡主终成眷属,现在还有了子嗣,差堪告慰。不知当日他们成亲……是不是陛下主婚呢?”   “他们说东宫出行动静太大,不让我来。”萧景琰闷闷地回答,“不让我来就算了,还要我送礼!”   柳皇后“扑哧”笑出声来。“难怪陛下忽然去潜邸住了一晚……可就算潜邸离苏宅再近,动静也还是……”   “他要不把地道填了,我何苦让蒙挚带着翻墙!”      ☆、第 6 章   皇太子萧明岳【1】踏进弘文阁的第一眼,就看到了课室里新来的孩子。   弘文阁是宫城里专门辟出来,在皇太子发蒙之后,供皇子和宗室、勋贵、高官子弟读书习武的地方。原本是武英殿的一座配殿,殿内读书,殿后带了个大院子,跑马虽然不能,二三十个孩子跑圈射箭却是尽够的了。   二三十人朝夕相处,乍然来了个新人自然显眼的很。萧明岳进屋时,那孩子站在第二排靠着内墙的小桌前,正低着头将文房四宝一样样排开,听见动静,抬头看来。   只这一瞬间的对视,然后,那孩子就放下了手上的东西,随众低头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萧明岳随意抬了抬手,在桌边放落自己书囊,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   “你是谁?”   “臣,雍国公世子林沐。”   ”原来是赤焰林家的世子。“萧明岳踏上一步,伸手虚扶:”世子不必多礼。“   先生就在这时跟着进了课室,萧明岳便不再说话,转身回座,和一群孩子凝神听讲。这弘文阁近在武英殿之侧,今上处理朝政之余,时不时地会过来走走,是以先生们督课甚严,便是太子,责罚起来也不容情。   萧景琰当年办理过减爵降俸之后,深感宗室勋贵子弟娇生惯养并非国家之福,故此登基之后特地在文华殿东边辟出一所院落,命为文华殿东阁,把宗室子弟和伯爵以上勋贵家里、京都三品以上官员家里五至十一岁的男孩子全部拘到里面,由翰林院简派学士教习文字,禁军负责磨练筋骨。总算悬镜司已经废除,这些孩子不至于交到悬镜使手上。【2】   到了皇太子五岁开蒙读书,萧景琰便特设弘文阁,从这群孩子里选出二三十个与太子年龄相仿的迁了进来,与太子一起习文练武。以中书令柳澄加太子太傅,主授文课;整合完长林军,奉旨回朝的禁军大统领蒙挚封一品军侯,加太子少保,主授武艺。每日上午单独教□□和五岁以上皇子——目前只有现今六岁的二皇子;下午,便是皇子们与各家的孩子们一起就读。   这帮孩子既然都是宗室勋贵高官之子,课业自然与旁人不同。四书五经之外,历朝史鉴,山川地理,国朝官制,律法礼仪,各国情况,样样都要教授。今天讲的是一品到五品的官职,一个个职衔、品级、权责流水一般从先生口中报出,下面的学生们低头狂抄,个个抄得是面有菜色。   好容易盼到下课,先生留了作业走人,这群孩子才哄的一声喧闹起来,纷纷交头接耳,互相借笔记对抄。内里一个孩子忽然嚷起来:”这段我肯定没抄错!我记得的!吏部尚书是我爷爷!“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一扇闸门,刹那间,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   ”我曾叔祖是礼部尚书!“   ”我爷爷是大理寺卿!“   ”我爹是户部侍郎!“   ”我大伯是抚州刺史!“   ”我三叔上个月刚补了纪城军副统领!“   “我二舅舅……”   ”我姑夫……”   一边加紧对笔记一边争论,教室里嘈杂一片,把屋顶都要吵得翻了过来。林沐也混在这群沸反盈天的孩子当中,只是他手快,刚才先生讲课的时候就抄了个七七八八,此时不过在努力认人,一个一个对应着父祖职衔在心里默背。冷不防右手边某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孩子往他这儿凑了凑,拐了他一胳膊肘:   ”哎,那你呢?“   二三十道目光瞬间集中过来大半。林沐深吸口气,在忽而安静下来的人群中仰起头,一字一句,声音清晰异常:   ”先父追赠骁骑将军。“【3】      ☆、第 7 章   弘文阁课业自有规矩,孩子们午正三刻齐集西华门,由禁军护送,步行至弘文阁;未初开课,至申末结束,列队由禁军送回西华门。十日一休沐,平时无故不许请假,寒冬酷暑概莫能外。   当天课业完毕,一群孩子照例在殿外排好队,等待内侍过来分别簇拥太子和二皇子回宫,再由禁军护送着开拔。二皇子年幼,一般是回生母婉嫔的永安宫,倒是隔三差五会有御前的紫衣內监过来,接太子到武英殿去共进晚膳。   这流程几成惯例,在弘文阁读书两年,所有人都看得多了。然而今天,內监给太子见过礼之后,却转向孩子们的队列,笑眯眯地叫了一声:   “林世子,陛下传召。”   各式各样的异样目光中,林沐踏出队列,跟到太子背后站好。两个孩子各自背着自己的书囊,默不作声地走过长廊,被引入武英殿的一间暖阁。宫人上完茶垂手退出,太子眼神一掠,看见林沐还规规矩矩站在下首,便随手往边上指了指:   “坐。”   “谢殿下。”   一问一答后便又是寂静。萧明岳打量了林沐一眼,见这个比他个子还要矮上几分的孩子端坐身旁,目视前方,神色一片宁静无波无澜,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起白天他在众人面前昂首回答“先父追赠骁骑将军”,虽在人丛当中,却好像孤孤零零只有他一个的样子来,轻轻咳了一声:   “令堂……今天也奉诏觐见吗?”   “来时并没听母亲说起。”见太子垂问,林沐向他欠一欠身子,声音里不自觉地透出些讶异来。刚刚凝眉思索,就听太子解释了一句:   “父皇和大臣议事的时候,偶尔晚了赐膳,把家里子弟叫来一起吃也是有的。他们……很多人都被召见过。”   所以这是在告诉他,这是人人有份的事儿,不必奇怪?林沐微微有些讶异,认真看了太子一眼,不自禁地露出点笑意来:“多谢殿下告知。”   话音里便透了五分暖意,萧明岳本来只想跟他寒暄两句的,被他眼里这点笑意晃了晃,忍不住侧过一点身子,好奇问道:“听说你娘……是个很厉害的女将军?”   “那当然,我娘嘛!”   说着不自禁地抬头挺胸,眼神晶亮,小下巴扬得高高的。萧明岳从小也常听霓凰郡主镇守南境的传奇故事,只可惜从没机会见过真人,眼下这位传奇人物的儿子到了面前,不禁追问:   “ 你看过她带兵打仗?她是怎么打仗的?威不威风?”   “没看过……”说到这个林沐也小小沮丧起来,“我记事的时候,都是我舅舅出去带兵了……不过我娘可威风可威风了!有一次南楚人过来闹事,舅舅正好不在,我娘往外一站……”   “然后呢?”   “……我跟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没影了……”   萧景琰一进门,就看见林沐小脸皱成一团,而他那个一向持重的儿子,在对面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方才假意咳嗽一声,两个孩子忙不迭地跳下座位,一边行礼,一边不约而同地偷偷往他背后瞄去。      ☆、第 8 章   萧景琰一进门,就看见林沐小脸皱成一团,而他那个一向持重的儿子,在对面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在门口静静站了片刻,方才假意咳嗽一声,两个孩子忙不迭地跳下座位,一边行礼,一边不约而同地偷偷往他背后瞄去。   “找什么呢?”萧景琰抬手示意自己儿子免礼,同时大步上前,把林沐从地上拎起来,一手揽了一个步出暖阁。萧明岳在父亲手里还是东张西望,林沐倒安静,然而坐到桌前还没看到母亲,小脸上仍然不可避免地黯淡了一下。   萧景琰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也不追问,笑看儿子。萧明岳在他的目光下不安地扭了扭,小小声回答:”儿子以为,父皇今天会召见霓凰郡主……“   ”……所以呢?你就这么告诉他了?“   萧明岳脸上顿时飞红。萧景琰好笑地摇了摇头,眼神在两个孩子身上来回一遍,仍旧落回自己儿子身上:”幸好是小事,也就是让小沐失望一下而已。要是大事呢?你是太子,所言所行,务必三思,不可妄发无据之言。“   他虽然是语中含笑,然而说到一半,萧明岳就跳下座位,毕恭毕敬地垂手领训。林沐在对面也赶紧站了起来,两个小人儿一左一右站得笔直,小脸绷着,连脑袋低垂的角度都一模一样,倒是看得萧景琰好笑起来,挥手让孩子们回座,方对右手边的林沐笑道:   ”朕留你吃饭,倒要让你娘在家空等了。“   ”陛下眷顾小臣,家母也只有感激的。“   林沐刚刚沾到椅面,闻言立刻笔直地站了起来,恭谨回话。萧景琰暗暗叹了口气,然而面上却不能露出半点,摆手让他落座:”这是私下里,你一个小孩子,不要这么拘束。“率先拿起筷子,示意开动。   萧景琰性好简朴,这又是便宴,桌上也不过四菜一汤,和帝王的身份大不相称。因是少无可少,两个孩子面前的饭菜也就是一模一样。萧景琰的餐桌礼仪是从来没有”食不言“这一条的,当下一边吃,一边温言询问儿子今天课程的内容,间或点评一二。   说着说着不时瞟一眼林沐,见他捧着碗坐得笔直,一边吃,一边侧着头听自己说话,一副随时都要放下碗来回话的样子。吃一口菜,扒两口饭,除了面前的两个菜,再远一点的便只偶尔碰上一筷子。萧景琰看了几次都是如此,不免问道:”小沐,这菜你吃得惯么?“   一边说一边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起身,林沐已经放下碗筷,见状只得坐在原位,欠身道:”多谢陛下关怀,小臣吃得惯。“   说是吃得惯,话音里那点迟疑萧景琰怎么听不出来。他略顿了顿,看了身边伺候的内侍一眼,还没发话,外面已经有内监报了进来: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听说陛下留太子用膳,派人送了菜过来。“   一溜四个食盒在眼前摆开。萧景琰扫了一遍,一品葱烧蹄筋,一品红烧狮子头,一品酱香鸭,一品酥蹄,浓香赤酱,是自己爱吃的口味;一品翡翠鱼羹,一品蜜汁火方,是太子在正阳宫常磨着皇后做的;另有一品口蘑炖鸡,一品清炒虾仁,却是鲜香清甜,和自己所好并不相合。   萧景琰忽然想起昨天中午留小沐吃饭,母后特特从慈宁宫赏了菜过来,恍然大悟:”哦,你口淡,这么咸的菜的确不合口。“指了后面四道菜分送两个孩子桌上,果然接着动筷时,林沐脸庞都亮了不少,一看就是吃得舒服的样子。   萧景琰看在眼里,侧头瞥了随身内侍一眼,得到一个心领神会的躬身。接下来他便再不说话,直到晚膳撤下、宫人上了茶来,方才温言询问林沐今天的课业。      ☆、第 9 章   哪怕是第二次被召见赐膳,林沐还是吃得食不甘味——且不说菜合不合口的问题,就说天子在上,太子对座,就不可能有心思关注饭菜。幸好皇帝只顾着询问太子课业,膳后也只泛泛问了他课业可跟得上,学堂里的同学可好相处之类。   虽然言语温和,林沐也不敢大意,一一拿捏着答了。只道问完了便能放他走人,谁料皇帝沉吟片刻,跳过今天那些四书五经、本朝官制之类的课业不问,反倒提起另外一个话题:   “你的武课,蒙大统领怎么说?今天可给你定功课了?”   “大统领说,让小臣先照原来的样子练着,关于臣的武功进度,他还要先和家母谈谈。”   弘文阁名义上由蒙挚主授武艺,实则这位大梁第一高手执掌五万禁军,哪里来得那么多空闲。不过太子和二皇子两人由他手把手演示武艺,校正架势,其余孩子尽有他的下属们教导,蒙挚不过隔三差五过来考教一番,根据每个孩子的进度核定功课而已。   蒙挚内外功夫皆习自少林,武功最是堂皇大气,中正平和,就算练不成绝世高手,也绝对走不错路子,倒是最适合教导这帮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何况文官家族不谈,就算宗室子弟也并不把习武当成正事,也就是强身健体,军侯家又各有各的家传把式,大统领不过挂名罢了。   这点萧景琰也心知肚明,左右把这些孩子拘来不过打熬筋骨,索性置之不理。但是林沐的武功进度他便不能不问:”哦?你的武功是你母亲教导的?“   ”是师父教的呢……“   “师父?谁啊?”   “是蔺伯伯……”   蔺?   萧景琰眉尖一跳,呼吸立刻就凝滞了一拍。他暗暗捏紧了座椅扶手,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维持住脸上笑意:”蔺伯伯?是不是医术很好,一直给你治病的?“   ”是啊!“孩童的声音里顿时就带出了几分轻快:”师父说,臣现在的身体不适合打熬筋骨,要先练内功,把内功练上去,身子骨自然就好,到时候,就可以不用老是生病了……“   还能练内功。练了内功身体就能转好。   真好。   可是他父亲,连内功都不能练了。   内息全摧,再无半点武力,而且从此多病多伤,时时复发寒疾,不能再享常人之寿。   苍白的面容从脑海中一掠而过,萧景琰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专注地看着眼前和小殊当年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笑容柔和:”你师父朕也认识,他医术很好,说得一定不错。你要好好跟着他练……“   才不是。   那就是个骗子。   大骗子。   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梅长苏身体无虞,可以去北境“的大骗子……   惊觉自己胸口越发郁痛,而小林沐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开始不安,萧景琰勉强敛起思绪,胡乱又找话题和林沐说了几句,便遣人护送他返家,自己带着太子径回正阳宫。   时近酉末,天色已然转作深蓝,武英殿前的檐廊下,一盏盏灯笼早已点了起来,暮色中如同几条游龙蜿蜒而下。林沐被小太监执灯引到阶下,等待禁军过来接人的当口忽一回头,正好看到两行灯笼火把略略一分,露出簇拥在其中的至尊父子来。   那父亲一只胳膊揽在儿子肩头,小心地调整脚步配合孩子步伐,偏头与他低语。相距已远看不清神色,只有玄色袍服上金龙跃跃飞动,火光照耀下,一片金色直刺入林沐眼底。   ”林世子?“   ”啊,走吧。“   ☆、第 10 章   林沐有些无聊地坐在校场边的石锁上,掰手指。   他刚才已经把孙武子的《用间》篇又背了一遍,今天课上讲的《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也背完了,接下来……是要背大梁诸州郡全图吗?   天晓得那玩意儿他还不会走路就拿着木块一个一个拼,三岁就全都拼会了啊……还不如《翔地记》有意思呢……   眼前气喘吁吁跑过去一个同窗,隔几步,又是一个。后面七零八落的一串,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   镇国公世子许泽瑜跑过去了。白了他一眼。   纪王家的王孙萧明坚跑过去了。冲他吐了吐舌头。   柳国公家的小公子柳知华跑过去了。冲他做了下鬼脸。   太子跑过去了……太子目不斜视地继续跑……   林沐无辜望,他也很想下去一起跑啊。   是的,他们在上武课。   弘文阁的规矩,从未初至申末,半个时辰文课,半个时辰武课;然后课间休息,喝茶吃点心,再半个时辰文课,下学。这会儿正是未时三刻,上至太子,下至大理寺卿叶士桢家里的小孙子,无不换了方便活动的轻便短打,绕着弘文阁后面的小校场跑圈儿。   校场边上站了个年纪轻轻的禁军校尉,手里捧了个划得一格一格的小本子,面前跑过去一个孩子,就在那个小本子上划上一道杠杠。蒙大统领亲定的功课,依照孩子们的体质和武功进度不同,分别跑五圈到十圈不等,完了还有射箭、站马步、打拳等一系列项目等着。   而悲催的,自幼体弱,被蔺少阁主和蒙大统领共同鉴定为不能习武的,不宜打熬筋骨只能靠内力顶上的林沐小同学,他的功课定额是……两圈。   看在挥汗如雨,拼命奔跑的同学们眼里,怎一个欠揍了得。   没错,林沐的弘文阁生涯,已经波澜不惊地过了半个月了。   这半个月无甚大事可录——八月底九月初正值秋猎,自皇帝到一干宗室重臣,以至于蒙大统领都去了九安山,武英殿见天儿的空空荡荡,只有看房子的小太监天天擦抹石阶。他们这一帮孩子在配殿里进进出出,连课间站在课室门口踮着脚尖望一望,看谁家祖父/父亲/叔叔伯伯被召见的乐子都没有了。   只剩下上课了。   身边不远处扑通坐下来一个人,林沐扭头看了眼,是宁王家的世子萧明均——这孩子在同窗当中是最小的,比二皇子还要小三个月,只用跑五圈,这会儿正满面通红地团在那里喘气。边上的校尉还在喊:“站起来!走半圈再坐!”   林沐考虑了一下,慢吞吞站起身挪了过去,向萧明基伸出手来。萧明均喘了几口气,抵不过校尉催促,到底伸出汗津津的小手抓住林沐一借力,站起来一步一蹭地向场边挪过去,倒把林沐拖得一栽歪。   此后陆陆续续有同窗们跑完过来,有一屁股坐倒的,也有听校尉的吆喝走半圈一圈再坐下的。林沐时不时地会伸手拽一把的,也有不伸手的——那些比他高半个头的他掂量着自己身板儿就不伸手了——同窗们倒有大半接受了,当然,也有个别不但不接受,反而附赠他一个白眼。   小校场上跑动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几个孤孤零零的身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群孩子里最大的两个,镇国公世子许泽瑜,和衡国公家的嫡孙陆鸣。许泽瑜个头最高年龄最长,偏偏是个小胖墩儿,于是跑起来最是辛苦,到第八圈已经撑着膝盖呼哧带喘。   陆鸣和他恰是一对难兄难弟,跑着跑着,眼看同窗们都坐了一地,他也委实不想再动弹,不管不顾地就近一坐,任凭监场的校尉怎么呼喝也不挪步。那校尉也是近支宗室,哪里怕他,过来上手就拽。陆鸣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忽然指着林沐大喊:   “凭什么他就不用跑!”   校场一角忽然安静下来。高高低低的喘气声一下子停了,除了远处还在跑圈的几个,所有孩子的目光都盯住了衣着整洁,头上脸上汗都没有一滴的林沐。   林沐:“……”两圈不是跑吗?!   呃,和这么多跑得红头胀脸的同窗们比起来,两圈的确算不上跑……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陆鸣一声喊出,周遭很快就骚动起来。特别是军侯家的小孩子们,武课督责更严,跑圈的分量比同龄的文官家孩子多了近乎一半,看着同样是将门子的林沐如此轻省,早就愤愤不平。有个人儿挑头,胆小的互相挤眉弄眼,胆大的便跟着同声鼓噪。   “你们的功课分量是大统领亲自定的,各人进度不同,课业也不同。怎么,大统领在的时候不说,现在倒来嚷嚷了?”   这样的解释显然镇不住场子,不但镇不住,还像是火上浇了一瓢滚油——原本旁观的几个,比如纪王家的小王孙和宁王的长子,都开始互换眼色。林沐微微一昂下巴,刚想说“跑圈算什么,有本事比比内力”,忽然边上幽幽飘过来一句话,不但是他,所有的孩子都把争辩咽了回去:   “如果你家有个琅琊榜排名前十的高手教着,你也可以照你的进度练啊……”   ☆、第 11 章   有些事情,并非人力可以强求。   或者说,并非你堆上大量大量的权势、金钱,就可以强求得来。   如果这个”大量“达到国家级别还可以想一想——比如说,大梁,北燕、大渝,各有几个琅琊榜上排名前十的高手,这都不算什么事儿。但是一家一姓想要堆出这么个高手来……   那啥,今天天气真好。   所以,皇帝可以凭着帝王之尊,礼聘琅琊榜第二,大梁第一高手来教导皇子武艺,别的人家就只能想想罢了。至于在家里搁一个琅琊榜十大高手天天教着,孩子们表示,那都是命,羡慕不来。   孩童们的鼓噪就这样平息了下来。以柳知华为首,文官家的孩子看林沐的眼神,多半添了一点清澈的好奇;军侯家的孩子们则更多的是羡慕;至于宗室……交头接耳之余,林沐分明听到二皇子在拉着人问:   “琅琊榜是什么?”   当然,最惨的是衡国公家的陆鸣和镇国公世子许泽瑜,前者因违抗师傅、擅自停止课业,后者因带头鼓噪对抗师傅,被罚跑二十圈……幸好不用一次性完成,而是十天内每天多跑两圈。饶是如此,也足以让他用气哼哼的眼神扫射林沐了。   为此,林沐和陆鸣、许泽瑜就此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孩子的报复手段能有多高明?无非就是蹴鞠的时候往脸上踢,故意撞一下胳膊肘让人写歪了字,或者把砚台碰翻,往桌上椅子上泼墨之类。林沐又哪里是个肯让人的?逮到就一一报复回去,动作只有比他们更大。   天可怜见,林家和军侯一系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当初霓凰郡主那一句“素来只有文臣主和,武将主战。咱们大梁怎么反过来了?”打脸打得着实太狠。如今霓凰郡主携嗣子重归金陵,一帮军侯们表面不说,暗地里难免嘀咕。嘀咕得多了,传到家人女眷耳朵里,连带孩子们看林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怪异。   如此循环报复,来回折腾,到了第四天,林沐上完武课换好衣服回来,终于发现自己桌上的砚台不见了。   那方绿端石竹节砚是他六岁时候收到的生日礼物,不过成人巴掌大,捧在手里莹润可爱,猛一看根本就是一段竹节。棱线流畅、节斑浮凸,还生着两三片翠色的竹叶嫩芽,几可乱真。更就着石头上的黄色石眼雕出六只乱飞的蝙蝠,或正飞,或斜挂,或倒悬,大小不一,姿态各异,一看就是为了他六岁生辰精心定制的。   林沐把这方砚台爱若至宝,刚拿到手的时候,几乎连睡觉也要放在枕边,也就是进宫读书才肯翻了出来使用。这会儿却被几个大他一截的孩子拿在手里,互相传递赏玩,嬉笑抛掷,每扔起来在空中翻滚一次,都看得林沐心肝儿颤上一下。   林沐左右看了看,镇国公世子许泽瑜,比他高小半个头,衡国公家的陆鸣,比他足足大了一岁,还有忠肃侯世子、齐国公家的嫡孙等等,任何一个射箭至少比他远五步,跑圈儿至少比他多三圈。   ……一个都打不过。   林沐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整理桌面。先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放进书包,塞进书桌抽屉里严严实实藏好,而后慢步往许泽瑜面前走来。路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抄起了陆鸣的窗课本子,而后依次是许泽瑜的、廖堂永的、齐怀远的,左手理成一叠,右手就近端起柳知华刚磨了半砚的墨,悬在上方慢慢倾斜。   “还来。”   许泽瑜:“……”   陆鸣:“……”   廖堂永:”……“   齐怀远:”别啊!交不上功课大家都要打手心!你也逃不过!“   林沐镇定点头:”嗯,那就一起。——别担心,不砸你砚台。“后面一句是跟柳知华说的,一边说,一边紧紧盯着面前的四个孩子:”再过来一步,我就往下倒。“   满堂寂静。   僵持没一会儿,林沐就觉得胳膊开始发酸——柳知华那个砚台足足有两手合捧大小,又磨了半堂子墨,端着端着就有些吃不消。他却若无其事地咬牙端稳了砚台平视前方,任凭边上叽叽喳喳,对那些求情的打圆场的统统视若无睹,只管盯紧了拿他砚台玩的几个人。   直到许泽瑜特地绕了个大圈,把东西放回他桌上再空手走回,林沐才放下柳知华的砚台,还向他低头道了声:”对不住,擅自动你的东西了。”另一只手把窗课本往最近的桌子上一拍,冷着脸袖手回座。   这堂课上得大半孩子都频频走神看他。林沐却不在意,照常该听课听课,该抄写抄写,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等到下学,所有孩子都在乱糟糟收拾东西的时候,林沐长身而起,端着还剩半池残墨的砚台走到教室中央,站定。   “啪”的一声脆响。   电碎星飞,墨汁四溅。   “林沐你——”   “脏,不要了。”   离得最近的几个孩子顶着半袍子墨汁怔在那里,林沐已经潇洒地一扭头,回座收拾书籍纸笔。一直到孩子们在课室门口排好队,列队出了东华门,都没人敢因为被弄脏了袍子过来挠他一爪。   次日,御驾回銮。   ☆、第 12 章   萧景琰听到课堂上这一段儿的时候,刚刚练完早课。   虽已登基八年,萧景琰仍然保持着皇子时候的习惯,练武不辍。每天黎明即起,先拳脚后剑法、射艺,半个时辰早课做完,去慈宁宫向母亲问安。吃完早饭,考问过诸皇子课业,上朝。   这时候正好他练剑完毕,一边换下湿衣,一边听近身内侍汇报弘文阁里发生的大小事情。刚刚喝了口水,便听到内侍说林沐抢回砚台,没事儿人一样上了一节课。   “然后,林世子就当众把砚台砸了……”   “噗——咳咳咳咳……”   “陛下!”   “咳咳咳咳……”萧景琰一边咳一边摇手。内侍控背躬身退到一旁,偷眼扫视,惊讶地发现皇帝陛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   “真是一模一样……”   虽然早就听取了报告,萧景琰却是一直忙到了回京第三天,才有时间从武英殿逛到弘文阁来。这时文课已完,一帮孩子正乱哄哄准备去换衣服,见御驾到来,齐齐行礼。萧景琰摸摸太子的脑袋,翻翻这个孩子窗课,问那个孩子几句,走到林沐案前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小家伙在咬牙切齿地和半块残砚较劲。   可怜那残砚只有半截,砚池存不住水,砚堂也只剩了小半个巴掌大。本来就磨不了多少墨,砚堂边缘断处又极锋利,伤墨锭伤得厉害,一不小心擦到一下墨就浓得过分。林沐只有小心翼翼地把它斜支起来,磨两下,写几个字;再磨两下,再赶快写几个字。那个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儿,光看着就令人发噱。   “这是怎么了?”   “回禀陛下,母亲怒臣无礼,不许臣换新的砚台……”   林沐的头都快要垂到地上去了。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还有些得意——没看同学们都不敢惹他了么,然而刚说完学里发生的事情,立刻就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顿。   “弘文阁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子和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是由得你这样任性使气,一个不顺心就又是摔又是砸的?你的忠君之道,人臣之礼在哪里!”   当时林沐就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头顶上方,清清冷冷的训斥声仍然在不断传来:   “砸就砸了,抢砚台的那几个得罪你,旁人可没有,你溅不相干的人一身墨点子是为什么?回家说起来居然还得意洋洋,没有半点悔意?”   “母亲,孩儿错了!”   “再说,那砚台是你舅舅送你的生辰礼,当初定做这一方,你舅舅花足了心思。什么叫被碰脏了就不想要了,你不惜物力,难道也不惜你舅舅的心意?”   “母亲……”林沐被说得满脸通红,汗珠顺着脊梁往下直滚。他只道这次不是一二十下手板可以了结的了,谁知母亲一不打,二不罚,只淡淡道:   “那砚台既然你不想用,就不用吧。家里现有的,也不必带去学里了。”   可怜林沐只得捡了先前摔碎的半截残砚来用。他能捡到也是拜弘文阁里的规矩,学生上至笔墨纸砚,下至弓箭刀枪,一律都要自己动手收拾,不许假手他人,虽太子概莫能外。那天砸得很爽,砸完了扭头一走更爽,结果第二天到学里一看,大小碎片们还是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三五天残砚用下来,这滋味,真是谁用谁明白。   萧景琰看着他那张委屈的小脸儿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笑出来,深吸口气正色叹道:“郡主真社稷臣。”又看了一眼林沐桌上的残砚,游目四顾,忽然低头对太子道:“你的砚台先给他用一下,好不好?”   “儿臣遵命。”太子低头一礼,毫不迟疑地双手捧起自己刚刚擦洗干净的蟠龙抱月圆砚,趋前几步送到林沐面前:“给你。”   萧景琰静静看着林沐谢了自己又谢太子,两个孩子这个道谢,那个回礼,小小的人儿一本正经的样子,目中一片暖意。看了一会儿,扭头吩咐:“去御书房,取朕的砚台来赏给太子。”   一片眼色乱飞。待得萧景琰扬长而去,那方御前常用的祥云如意纹石砚被皇帝的贴身内侍送到太子案头,诸多羡慕里带着审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林沐身上。   ☆、第 13 章   砚台事件结束之后,林沐很是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能进弘文阁读书的都不是傻子。林家世子的圣眷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有理的话惹他也还罢了,不占理非要招惹,找死么?先辈的功劳情分——如果有的话——也不是这样用的啊。   专心致志上学的日子过得很快。让林沐高兴的是,师父也在他进京一个月后溜溜达达到了京城。跟着母亲拜访过了言侯府,又去过蒙伯伯家和聂伯伯、夏伯母家,入学以后的第四个休沐日,他终于可以被师父带着,逛逛金陵的大街小巷了。   从人头攒动的上墟市挤出来,看过弄剑累丸、耍猴顶竿种种杂耍,小林沐兴奋得满脸通红,被蔺晨带进酒楼的时候还上蹿下跳地不肯静下心来。蔺晨看着他这个样子笑了笑,随手丢给堂倌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低声吩咐了几句,便熟门熟路地拉着孩子往楼上视野最好、最隐秘清净的房间走去。   这座名唤庆云楼的酒楼中庭设有高台,上面歌姬舞女、戏剧说书、相扑角抵、吞刀吐火等种种技艺流水般的上演。一层是大厅,二层三层皆是四面回廊,一间一间阁子纱帘静垂,酒客们便于回廊四周俯瞰。这时高台上正有一对双胞姐妹相对起舞,等蔺晨带着孩子坐下,堂倌上齐酒菜,台上便换了人,一位青衣老者肃然登台,在梨花木长案之后坐定,“啪”的一记惊堂木落下,满堂无声。   “话说那琅琊阁乃是天下第一消息灵通之地,无论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带着足够的银子进到琅琊阁内,就能得到满意的答案,数十年间,没有一次倒过招牌。无论是什么样的人物,都以能名列琅琊榜中为荣。”   老者一开口,林沐就霍然抬头盯住了蔺晨,一双漆黑灵动的眸子忽闪忽闪,满脸惊喜。蔺晨微笑着点了点头,一扬下巴,示意他听那个老者说下去:   “琅琊阁每年发布天下十大高手排名,天下十大帮派排名,天下十大富豪排名,天下十大美人排名,天下十大公子排名。这五个榜单上哪一个都不容易,更少有人能身兼两榜,所以说到某人是琅琊榜中人,总得说清楚是哪一榜才行。”   “……师父,这是您点的?”   “嘘……十两银子一场书,比你师父我亲自讲可要便宜多了!”   师徒二人压低了嗓门的交谈中,老者喝了口茶,继续侃侃而言:   “然而这二十年来唯有一人,只要单说榜首,更不必提是哪一榜,江湖上众望所归的必定是他。”   举起醒木,“啪”地一记惊堂震响:   “琅琊榜首,江左梅郎。”   楼上阁子里林沐一震,看着蔺晨的眼神里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只不敢喊,强压着做了个口型:“我爹?”看蔺晨笑着点点头,情不自禁地原地跳了两下。   酒楼门口,萧景琰霍然止步。   他也是趁着休沐日携太子微服出游,见识人情百态,市井风物。原本还没打算在这座酒楼歇脚吃饭,只是这清清朗朗八个字入耳,就好像八颗钉子一枚一枚扎入心底,又哪里挪得动步子了?   一声不响牵着孩子上到三楼,拣个正对高台的清净阁子坐下,自有跟着的护卫把左近几间没人的阁子一同包了,向堂倌吩咐酒饭。萧景琰示意太子随意落座,自己拿起桌上的青瓷杯慢慢旋转着,而下方的说书先生,已经说到了元佑六年的夏秋之交:   “……那时江面上五艘大船一字排开,帆樯连云,遮天蔽日。刚到江心,忽闻笛音袅袅,一叶扁舟迤逦而来。舟中站着一人,秀眉朗目,缓带轻裘,身上并未佩刀带剑,只横执一管竹笛,自顾自地凝神吹奏。   那小船于双刹帮的五艘大船面前真如一片叶子相似,莫说冲,就是稍微擦着点浪头也立时翻了。然而双刹帮帮主看到舟中之人,却似晴天打了个霹雳下来,半刻也不敢耽延,声嘶力竭大喊一声:停船!“   林沐一双眼睛闪闪亮亮,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用力在空中挥了一下,险些碰翻了面前汤碗。蔺晨好笑地并指点了点他,林沐一缩脖子,飞快地吐了吐舌头,立刻又板着脸正襟危坐,小模样儿要多正经有多正经,惹得蔺晨摇头一阵轻笑。   单这出场已是先声夺人,再说到两人江上对答,梅宗主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清清淡淡几句话却压得那双刹帮帮主束手退去,满堂落针可闻,酒客们连喘气的声音都不敢大了。林沐兴奋之中犹时时望向蔺晨,待得蔺晨小声说了句“大致还真是这样没错”,方始绽出一脸笑意来。   寂静中又听那老者把醒木一拍,朗声道:   “那梅宗主横笛截江,退去双刹帮追兵,方才保得老夫妇安然进京,令朱家村屠村一案得见天日。这便是: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静室中,萧景琰长长吐了口气。   庆国公侵地一案是他亲审,那对上京告御状的老夫妇,他也曾经亲自讯问。然而,不管是刑部的供词还是悬镜司的调查,都没有提到双刹帮江面截杀,梅宗主亲身拦截。原来……在那件大案掀起风潮,成为他涉足朝政的第一块踏脚石之前,小殊已经默不作声地,替他做了那么多事情。   一晃神的工夫底下已是彩声大作,铜板银角子下雨一般地往台上丢。那老者连连作揖,鞠躬下场,两个总角小童忙不迭地上来捡拾。一会儿台上长案撤下,有壮男顶竿而上,粉衣少女在竿头翻腾盘旋,做出种种花样,底下又是一片惊呼连连。   萧景琰看了一眼规规矩矩坐在旁边的太子,见他目露渴望,点了点头:“出去看吧。只准在栏杆边上,不许跑远。”   “是!”   萧明岳兴奋地行了个礼,飞奔而出。门口纱帘刚刚落下,萧景琰就听见儿子“哎呀”一声,紧接着又是一声惊讶的问话:   “怎么是你?”      ☆、第 14 章   小主子在外面惊呼,跟着出来的御前侍卫当然要出来看一眼。   那脚下快的,看到太子和那位林世子撞了个对面,林世子一手抓着栏杆摇摇晃晃地半蹲在地上,太子正伸手拽他起来,笑一笑也就不问。脚下慢的冲到门口,却正好看见陛下已经站到了门外,对面袖手倚着一个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转,又回过来斜睨着陛下,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萧景琰默默移开了目光。   踏出房门之前他并没有想到,隔壁坐着的原来是小殊的儿子——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父亲曾经的功业,这孩子会是什么心情?骄傲吗?开心吗?他会不会,更想听他的父亲亲口说?   他看着小沐被明岳拉着站直身子,目光扫过自己的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忙不迭地要行礼却被拉住;看着明岳把食指竖在唇上摇了摇头;看着两个孩子规规矩矩面对面站好,时不时偷瞄自己一眼再互使眼色,心底漫漫地泛起一阵暖意来。容色微和,对孩子们点了点头,再次望向对面。   虽只八年前一面之缘,蔺晨此人,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从梅岭惨变中救了小殊,一直帮着他护着他尽心为他医治的人;瞒了自己冰续丹的事情,让自己毫不知情地把小殊送上战场的人;陪伴小殊最后三个月,将他遗骨送返金陵葬入林家墓地,却从头到尾不通知自己一声的人;施展神医妙手保住林沐平安落地顺利长大,又收他为徒教他武功的人。   眼看此人袖手立在对面,不招呼,不施礼,神情平和,唇边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萧景琰暗叹一声,也只能率先半转过身子,对着自己房间门口一引手——请。   两个大人分宾主落座。孩子们各自坐在自家大人下首,腰背挺直,双手平放身前,一动不动——除了偶尔飞快地扫一下,又立刻收回去的眼神之外。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没有人说话。   最后还是萧景琰叹了一声。房里凝滞的气氛不断累积,明岳还好点,小沐已经扭头看了蔺晨好几次,每看一次,肩膀就越发僵硬了一分。耳听得楼下锣鼓锵锵,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他终于放下茶盏,对两个孩子和颜悦色地吩咐了一声:“你们出去玩吧。”扬声叫了侍卫进来,吩咐让孩子们在左近玩一玩,不许走出酒楼。   很显然两个孩子都巴不得这一声,跳下座位施礼告退,立刻一前一后快步走了出去。萧景琰侧耳听着两个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迟疑了又迟疑,方才转向蔺晨:   “蔺——”   “蔺大夫。”   萧景琰一僵。八年前见面的时候他还真的只以为蔺晨就是个大夫,问起小殊的情况来也毫不客气,到后来近乎逼问——而现在,蔺晨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向他表示:既然如此,你就当我是个大夫好了,别扯其他。   “蔺……大夫,“他斟酌着开口,”小沐他,现在身体怎么样?“   ”比平常孩子弱,得好好养着。“说到自己的弟子,蔺晨神色也柔和了些许,唇边的冷笑渐渐褪去,”练了内功会好些,武将这行就别想了。“   虽然已经听过转述,但亲耳听到蔺晨证实,仍然让萧景琰一直以来的担忧少许缓解了些。他吐了口气,略略放平了一点肩膀:”那么,平时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不能过度劳累,经不起大寒大热,饮食要清淡,日常起居照料都要小心,”蔺晨没好气地耸了耸肩,扫了萧景琰一眼,想想补上一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小孩子家就该经常跑跑跳跳,也不能一天到晚挖空心思在文课上。”   最后一年,长苏身体差成那个样子,又何尝不是因为殚精竭虑,耗损太过。   萧景琰也黯然了一瞬。两人默然相对各自无言,片刻,萧景琰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压着嗓子道:“多谢你。”   “他是我的徒弟。”   萧景琰苦笑。说到底他还真是连道谢的资格都没有,在他还不知道小殊还有骨血存世的时候,在林沐刚落地甚至还没落地的时候,蔺晨已经为这孩子做了那么多——然而,明明知道蔺晨的医术已是当世顶尖,明明知道蔺晨对林沐绝不可能不用足心思,真人当面,他还是忍不住升起了一点微弱的希望:   “小沐的身体……能不能调养得更好一点儿?若是需要什么药材……”   “胎里就弱,你说呢?”蔺晨毫不客气地冷冷打断。后面一句话被他勉强咽了回去:琅琊阁药王谷加在一起都找不到的药材,指望大梁皇室?别说笑了!   那时他从北境扶棺金陵,趁夜发了林殊的衣冠冢,把长苏遗骨安葬在内。只道从此便完了友人所托从此山高水阔,谁知接下来在琅琊阁的产业歇脚时,却得到消息——霓凰郡主不知为何,忽然深居简出,已有半个月不曾露面了。   当时他通盘了解了一下南楚局势,又屈指算了算长苏和霓凰郡主成亲的日子,大叫不好,飞马南下。一路奔到南境,果然霓凰郡主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先前劳于军务,接到讣告又是伤恸过度,若非身体素来强健,这孩子早就保不住了。   蔺晨一边摇头叹息“上辈子欠了你爹的”,一边飞书招了卫峥的夫人、浔阳云氏的医女云飘蓼过来,两人一内一外,费尽心思几个月,好容易保到了那孩子平安落地。然而孩子在胎里就受了亏损,生下来连吸奶的力气都没有,最初一个月,全是用小勺子一勺勺喂进去的。要不是云南四季如春,光是冬天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最初三年,蔺晨便没有离开穆王府一步。开始整夜整夜地目不交睫,或者刚刚睡着,就被侍女隔窗喊醒;到后来眼看着那孩子一日日会爬会走,能跑能跳,菜蔬鱼肉样样都能吃了之后便一天天地好起来,不再是之前抱出房门就能病一场的样子,他总算松了口气,可以四下里走走,尽一下身为琅琊阁主的职责了。   然而,就是他、云飘蓼、素谷主和晏大夫会诊着,药王谷的珍稀药材流水般地供着,小沐这孩子,也只能调养到如常人一般,要想在武学上有多大成就是万万不可能了。   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闷,一口仰尽杯中残茶,便要告辞。茶杯还没放落桌面,房外忽然又是一声惊堂木响,楼下中庭再度发声的又是先前那个老者,说的是十多年前公孙家族避祸入江左,束中天追杀过江,江左盟新任宗主梅长苏亲临江畔相迎解纷,江左盟之名始扬于江湖的一段传奇。   小沐应该正在外面玩吧。孩子出来一趟不容易,且让他多听一会儿——蔺晨悄然改了主意,倒了杯茶,继续小口抿着。听了几句望向对座,萧景琰神色幽远,似喜似悲,全神贯注默默聆听,已经全然没有心思再说话了。   待得这场书讲完,房中两人不约而同地长长透了口气,跟着又是锣鼓铿锵,丝竹聒耳。座上两人各怀心结,萧景琰默然无语,蔺晨更是眼睛半睁半闭,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打起了拍子。直到歌罢舞歇,蔺晨敛目倾听片刻,眉尖忽然一跳:“小沐呢?!”   ☆、第 15 章   快步离开房间,两个孩子一口气走过回廊拐弯处方才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吁了一口气。   ……刚才简直是逃出来的好吗!   听到吁气声,萧明岳扭头望了林沐一眼,正好看到林沐也扭头望来,目光一碰,彼此都升起了一种劫后余生的亲近感。他放松地趴在护栏上,透过栏杆之间的缝隙低头下望,小声问林沐:“哎,那是谁啊?”   “是我师父啊。”林沐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一模一样地趴上了栏杆。   “你师父?”萧明岳努力翻了翻记忆,“……医术很好,一直教你武功的那个?你叫他蔺伯伯的?父……”左右看了看,发现有人路过便改了口,“父亲认识他的?”   “是啊……”   是父皇认识的人,那就难怪了。萧明岳轻轻哦了一声,把刚才的纠结抛到脑后,低头看了一会儿下面的杂耍,叹了口气:   “不好看。”   “我也觉得。”   “我还是想听刚才的说书……”   “是吗是吗你也想听?”   身边同伴热情突然高涨,萧明岳很是惊讶了一下。不等他回答,林沐已经踮起脚尖望了望,招手叫了一个跑堂的过来:“你下去,让那个说书的上台,继续说刚才的段子!”低头往身上一扫,随手解了玉佩丢给他。   那跑堂哈腰赔笑,看看眼前两个小人儿,只不肯挪步子。年幼的那个身上虽非锦衣,可其上暗花隐隐,看似不起眼,却是极好的料子,花样连他也不曾见过。【1】年长的那个一身宫缎锦衣,腰间玉佩更是莹润生光,一望而知起码是公侯世家的小哥儿。   这都没什么,关键是——这等人家的随身配饰不是好拿的啊!点段子打赏什么的有钱就行了,大人在哪里,出来一个说话可以么……   果然只片刻工夫旁边就走来一人,腰板挺直,大步流星,一望而知是武将模样。到了先向年长的孩童躬了躬身,低声询问几句,而后从跑堂手上拿回玉佩,直接丢了个荷包过去。   一会儿工夫,两个孩子被安顿在楼下大堂坐定,而说书先生的声音也朗朗响了起来。   “……真厉害。”   醒木震响,余音绕梁。萧明岳支着下巴听得心摇神驰,侧头看去,林沐也是一脸悠然神往的模样。他其实还想再听一段,只是念着父皇教导过的凡事适可而止,用力记下了这座酒楼的名字,看看台上已经换了他不喜欢的歌舞,跳下来招呼林沐:“我们去玩吧!”   “去哪里?”   “嗯……”萧明岳目光一掠,确定几个侍卫都在身边不远处,便摆出一副大方的架势来:“你想去哪里?”   “嗯……”林沐也记着之前的吩咐“只准在楼里玩”,然而这大堂一眼就能望到底,阁子又是各家酒客包下的地方,不好贸贸然跑进去。四下里扫了一圈,忽地眼前一亮,指着中庭帷幔后面,那些歌姬舞女说书的演杂耍的走进走出的地方:“那里!”   庆云楼身为京城最大的酒楼之一,当然不可能只有待客的地方。帷幔后长长一条楼梯盘旋而下,两个小人儿擦着歌姬们五颜六色的裙裾跑下楼梯,眼前烛光幽隐,丝竹萦回,时见有人自顾自地轻歌曼舞,或者对着妆镜轻轻描画。   眼前好似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大迷宫,一排排各色衣服高高悬挂,蟒袍官衣,云肩霞帔,箭衣大靠,凤冠雉翎,更夹杂着形状各异的刀枪剑戟、旗锣伞报、傩面髯口、香灯提炉之类,轻纱飘拂,珠玉生辉。两个孩子在里面钻来钻去,这样动动那样摸摸,不多时就连身在哪里都快要忘了。   这里是在庆云楼登台献艺的伎人更衣休息的地方,往来艺人见他们衣着华贵,年龄幼小,也不阻拦。好容易从戏班子里绕出来,转过一个弯,一张红黑交错的怪脸忽然在眼前放到最大。   “啊——”   两个孩子同声惊叫!林沐一边叫,一边抓住萧明岳,返身拔腿就跑。百忙中一回头,只见那张怪脸冲着他们挤眉弄眼一下,口中突然喷出长长一条火柱来!   “快跑!”   这一下子两人再也不敢回头,撒开了丫子一通飞跑。开始还是林沐拉着萧明岳,到后来跑得气喘吁吁,倒是萧明岳反过来拽着他逃跑。他两人个子矮小,身形滑溜,碰到帐幔隔断之间位置较低的空当,往往就俯身钻了过去,遇弯转弯、遇隙钻隙,等到停下的时候,已经把后面的喷火怪人甩得人影不见了。   “呼……呼……我们在哪里……”   “不知道……”林沐撑着膝盖环顾四周,摇摇晃晃,喘息不定。刚才他们慌不择路,哪边僻静往哪边钻,根本就没有记忆路途。地下又没有日月星辰可供辨认方向,这会儿想要摸回去,连个路标都找不到。   萧明岳左顾右盼,一句“来人”到口边又咽了回去。侍卫应该跟着他们的吧……应该吧……人呢?   这时他才明白父皇说的“白龙鱼服,见困豫且”是什么意思。两个七岁大的孩子,孤立无援地在这陌生地方,实在有太多不可测知的危险。四下打量,阴暗的地下大厅里只有远处几点灯火摇曳,墙上和通道里帐幔的阴影飘飘荡荡,像是一双双不怀好意的手臂,随时都可能伸过来把他们拖进黑暗。   萧明岳的脸色不自觉有些发白,反手拽住林沐,往自己身后一拉。然而手掌却被往相反方向扯了一把,林沐抢步向前,声音里隐隐透着兴奋:“你听,狗叫!”   “什么?”   “狗不是会闻味道找人吗?我们去借条狗,让它闻着路带我们回去!”   听起来似乎真有道理也!眼前曙光一现,萧明岳顿时觉得黑暗的地下也没那么阴森可怖了,和林沐一起循声摸了过去。转过两个弯以后眼前一亮,面前好大一片空场,一排火圈正架在场地中央熊熊燃烧,几只细犬正被主人撵着挨个跳过。   “当心——”   “快让开——”   “狗挣脱了——闪开——”   惊呼声中萧明岳循声一望,猛地屏住呼吸。火光之下,远处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中,一条快到他胸口高的纯黑色大狗皮毛上带着零星火苗,笔直地向他们扑了过来。   萧明岳手足僵冷。眼看那条大狗越迫越近,厉吠狺狺,白牙森森,他却是全身血液都冻住了一般,钉在原地根本无法动弹。刚刚用尽全力拔出匕首,一个小小的人影裹着风声冲了出来,正挡在他和大狗中间。   “小沐!!!!!!!”      ☆、第 16 章   萧景琰紧跟着蔺晨抢出房间。只往下一扫,他心脏便是狠狠一拎:四面回廊、楼下大厅,都看不到两个孩子!   “孩子们呢?”   一边问一边快步下楼,刚走到楼梯中央,他指派跟随太子的那个侍卫队长就奔了上来,面无人色,满额冷汗,一头叩在楼板上:“禀告主上,小主子不见了!”   “不见了?!”萧景琰好似被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都晃了一晃:“两个都不见了?”   “是……”   “封闭庆云楼!所有人许进不许出,从下到上,一间间搜!”萧景琰更不暇再问详情,立刻下令。想了想,扯下玉佩丢给一个侍卫:“调巡防营,把这条街封了!”   “是!”   看着侍卫接过玉佩飞奔下楼,萧景琰握着栏杆扶手定了定神,方才一脚踹了那个闯祸的侍卫队长起来,沉声追问:“孩子在哪里不见的?”   “在……在地下……”那侍卫抖得不可开交,“弟兄们远远护着,谁知小主子被个丑奴吓了一跳,乱跑乱窜……底下黑,小主子跑得又快,一不留神,就,就跟丢了……”   废物!萧景琰一口气堵在胸口。不及开言,已经听到蔺晨在旁边低低骂了出来:“废物!”   萧景琰:“……”总觉得蔺晨不是在骂那侍卫……   然而时间紧急,他也没空纠结这些,命侍卫当先引路,疾奔而下。沿着楼梯冲到地下,光线幽暗,四顾茫然,一条条狭窄的通道纵横交错,找起人来全无头绪。想要放声大叫,又怕两个孩子此刻已经落到什么歹人手里,这一声喊恰足以打草惊蛇,只能挥手令所有侍卫散开,一条通道挨着一条通道地找了过去。   没找多久,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大喊,尖利,高亢,明明是自己儿子的声音,却被惊恐撕扯得陌生到了极点:   “小沐!!!!”   萧景琰不假思索地拔腿飞奔。耳畔风声呼啸,几个纵跃后眼前豁然开朗,熊熊火光下,入目的景象几乎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自家儿子横身阻挡在林沐和一群大人中间,在他身后一步之遥,林沐无力地跌坐在地上,满头满脸,全身上下,触目皆是鲜血淋漓。   小沐!   萧景琰才冲到一半,身旁风声一动,一条人影以比他快得多的速度飘了过去,在林沐身边蹲跪下来。一手抚住孩子脊背,一手在他头颈胸腹轻巧迅速地摸过一遍,又顺着四肢一根一根捋了下去。萧景琰反射性地想要抱起孩子时,已经被蔺晨横伸一臂挡住,只能蹲在稍微远些的地方,静听他们师徒二人一问一答。   “师父,我……我没事。”   “这血?”   “……狗血……”   “站得起来么?”   无声的摇头。   “怎么了?”   “屁股疼……刚才坐下去太急了……”   孩子的声音轻轻软软,水润润的,微微带了些委屈的味道。萧景琰到这时候才注意到林沐双手犹自合握,掌心里紧紧攥着把匕首,锋刃向上,殷红粘稠的鲜血自匕尖流淌至匕身,再滴滴答答落在孩子手上。   他扫视一下周边,一条血线从林沐坐倒的地方向后延伸出几步远,尽头血泊中伏卧了一条黑色大狗,还在微微抽动,不曾气绝。萧景琰一个眼色,早有侍卫过去用足尖一挑,那黑狗翻过身来,肚肠哗啦啦漏了一地,却是腹部早已被竖着剖开了。   电光石火间萧景琰已经彻底明白——在那千钧一发,黑狗向两个孩子扑来的一瞬间,应该是小沐扑上去挡在了前方,双手握匕坐倒在地,让向上的匕尖顺着大狗扑来的势头划过它肚腹,一击致命。   这一击,胆气之勇烈、反应之迅敏、出手之精准,当真令人刮目相看。   到底是小殊的儿子。   如此推算,他应该……真的没有受伤。   萧景琰终于无声地吐了口气,起身退开半步,四下环顾。御前侍卫来得很快,周边一片已经被全部清场,马戏班子的人被驱赶得远远的押跪在地上,而明岳也就结束了和那些人的对峙,小心翼翼地挪到自己跟前,时而担忧地偷眼望一望小沐。   “怎么回事?”   “是儿臣不好,儿臣不该带了小沐乱跑……父皇,您不要怪小沐……”   “嘘!”   交谈声被人不耐烦地打断。萧景琰目光略移,蔺晨正扶着小沐摆出一个盘坐的架势,手掌贴住他背心:“闭眼,凝神定气,引带我的内力运转两个小周天,再沉于丹田。“说着自己也是敛目垂眉,专心致志给孩子输送内力,不再说话。   萧景琰便也不再做声,把儿子搂到自己身边,轻轻抚着孩子细软的头发,父子俩靠在一起静默旁观。等了半天蔺晨才撤回抵在林沐后心的右掌,掏出块帕子细细为他擦净脸上血污,而后握住孩子手腕,拇指在幼嫩的腕骨上方不轻不重地按捏了一下。   “咝……”   低低的抽气声。蔺晨眉心反而松开了点:“没事,只是一点小挫伤,养两天就会好的。来……”大手包覆住孩子僵硬的小手,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只几下揉搓,就轻轻松松地将林沐一直紧握的匕首抽了出来,“当啷”丢在地上,而后把孩子拨了个转身搂进怀里,轻轻拍抚他脊背。   “那……”萧景琰终于找到了开口的机会。然而满肚子话才说出第一个字,就被蔺晨蓦然抬起的目光全数逼了回去。   琅琊阁主从林沐肩上慢慢抬起头来,目光从萧景琰脸上漠然划过,渐渐下落,凝在他手里牵着的孩子脸上打了个转。垂眼看了一下林沐之后又缓慢上移,对上萧景琰担忧愧疚的神色,唇角慢慢地挑起了一个冷笑。   而后,他稳稳抱着孩子从地上立起,看也不看地越过萧景琰身边,直奔出口,再不回顾。   “……等等!”   没有任何回应。萧景琰一噎,随即俯身抄起儿子,快步追了上去:   “还是要谢谢你,陪着小殊。”   前方那人急促的步伐终于顿住。萧景琰心头刚刚一松,蔺晨已经缓缓偏了下头,却不看他,目光遥遥投向虚空,神色间,一片冷漠到了极点的疏离:   “我不认识林殊。”      ☆、第 17 章   蔺晨抱着孩子一路疾走。林沐小小软软的身体倚在他怀里,脑袋乖乖埋在他肩膀上,一言不发。一直走到门口附近,有人从他们身侧抢过去传达解除封闭酒楼、撤回巡防营的指令,林沐才动了动,用手肘撑着师父肩头慢慢直起身子。   “……师父,”他努力往后仰了一点,让自己可以直视蔺晨的眼睛,“你为什么说,你不认识我爹?”   蔺晨:“……”   哪怕以琅琊阁主的学识渊博、巧言善辩,一时也没能找到自己的舌头。   他就不该大意的!他就不该在小孩子面前胡乱说话!   这时蔺晨才后悔莫及地想起他教育飞流的时候,长苏在边上悠悠说过的一句话:“每一次对孩子的信口开河,最后都会变成砸到自己头上的雷……”   因为飞流太害怕他,没有抓着他刨根究底“可是你上次是这样说的”,所以现在轮到长苏的儿子来折磨他了吗?   “……咳,小沐啊,”他勉强咽了口唾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师父回家给你解释……”一边快步出楼,往最近的一家成衣店丢了块银子,随便抓了件厚衣服裹着林沐落荒而逃。   林府的小主子一身是血地被抱回来,立刻惊动了全府上下。霓凰匆匆迎出,第一眼看到儿子脸上残留的干涸血痕,脚下一晃,脸色顿时煞白。   “小沐没事。”蔺晨已经抢着开口:“只是受了点惊吓,手腕有点挫伤,外加摔了个屁股蹲儿。我先带他去洗个澡,洗好了灌他碗姜汤,再说详情。“   他语声平稳,神情笃定,霓凰一颗快要跳出腔子的心便也平稳下来,一点头:“好。”目送蔺晨抱了儿子往前院客房去,自己返身回到花厅慢慢坐下,定了定神,一路路分派人手出去打探。   府里上上下下都至少跟了霓凰十几年,这时一声令下,如臂使指。——这次起行回京的时候,穆青简直恨不得把云南十万铁骑劈作两半,让姐姐带一半上京,还是霓凰死劝活劝才按了下来。饶是如此,还是浩浩荡荡打发了几千人过来,林府内宅侍女婆子,外府管事仆役,再加上八百府兵,全都是云南王府带过来的人。   用穆青的话说:“姐,这是你的嫁妆!”云南王府嫁个郡主,这点嫁妆怎么算得上多了。【1】   外宅负责打听消息的人手刚撒出去没多久,门上已经飞奔着报了进来:“蒙大统领到!”霓凰一惊起立,快步迎到前堂,第一眼就看见了蒙挚负手堂前,正定定地看着林府正堂上方那块“忠义长昭”的匾额。【2】   “大统领?”哪怕儿子刚刚一身血被抱进家门,确切消息还没有回来,霓凰也已收敛了神色,眉尖只余淡淡一层薄忧,含笑把蒙挚让进正堂分宾主落座,轻笑招呼:“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是陛下让我过来的。哎哎哎……等等!”蒙挚从座位上跳起,抢前一步拦住霓凰下拜,拿捏着分寸道:“陛下命我……陛下托我带几句话过来。”   “陛下?”霓凰眉梢一挑,便也不肯再行落座,转身往下首立了,微微扬首,望定蒙挚:“陛下有何旨意?”   “陛下托我传几句话。——原话传。”蒙挚深吸一口气,尽量模仿着方才皇帝陛下嘱托的口气,缓缓道:“陛下说,让我替他——不,替萧景琰带几句话给霓凰郡主,就说,今天多亏了小沐。今天淘气的是他的孩子,还请郡主,千万不要怪责小沐。“   “……我明白了。”霓凰凝眉片刻,吐了口气,轻轻颔首。而后才与蒙挚再次坐定,慢慢呷了口茶,倾身问道:“小沐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段惊心动魄的经过说完,堂上两人相对而坐,均是默默无言。霓凰垂眼盯着茶盏,竭力控制着呼吸,注视杯中轻轻摇荡的涟漪——当年的九安山,山上还有蒙大统领,还有飞流,还有三千训练有素的禁军,而今天执匕面对那条大狗的,只有她年方七岁、体弱不能练武的孩子!   堂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忽然响了进来。霓凰侧头一望,立刻和蒙挚同时起身,快步迎上。披头散发、满头水气的蔺晨已经把林沐抱进了正堂,放落到霓凰面前,向蒙挚一点头,便开始左一样右一样地从药囊当中掏东西。   “……母亲。蒙伯伯。”林沐乖乖地作了个揖,便垂头站在当地,盯着自己脚尖不敢做声。他只道这次肯定会被骂得惨了,却不料母亲只是摸摸他的头,便牵着他转向蒙挚:   “蒙伯伯特意来看你的,来,向蒙伯伯道谢。“   蒙挚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天子携储君出宫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大事情,御前侍卫固然护卫失职,他作为禁军大统领也难辞其咎——此刻一则回宫复命,二则,这帮侍卫、乃至这整队禁军上下的处置,他也必须向上禀报。   霓凰知他有事,也不留他,只牵着林沐的手送他到堂前。林沐站在母亲身边看着蒙伯伯脚步匆匆地走出大门,忽而身子一轻,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小沐。”母亲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颤抖着,林沐有些惊讶地仰身,却立刻被抱得更紧:“……好孩子。”   “母亲?”   “你蒙伯伯都跟娘说了。今天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娘为你骄傲。”   “母亲……”   林沐有些害羞地埋在母亲肩头,来回蹭蹭,深深嗅了一口。母亲发间熟悉的芳香沁入鼻端,他忍不住埋得深了些,小小声问:“娘,我今天是不是很棒?和我爹一样棒?”   “……嗯。”箍得紧紧的怀抱终于松开了,林沐看到母亲欣慰地对他微笑,含着泪光,抬手轻轻抚摸他脸颊:“和你爹一样棒。“【3】   “……咳。小沐啊。”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虽然你今天做得很好,但是呢,你师父我还是要告诉你,有件事情,是你做得错了……”   “啊?”   林沐呆呆地仰头,一张披头散发的大脸凑了过来,立刻占满他整个视野。他吓得往后一跳,就看见师父重新站直了身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自顾自地呼啦啦扇动:   “就是那条狗啦。其实你不必杀它的——真的,它只是想逃,根本没打算咬你……”【4】   “啊……”   林沐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小嘴慢慢张开,活似一条离水的鱼儿。他瞪着蔺晨看了半天,眉头终于一点一点蹙起,整张脸皱成了一个大写的“囧”字。   扑哧一声。不知是谁开了头,总之一个传染一个,最终,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忍俊不禁地轻轻笑了起来。      ☆、第 18 章   柳皇后走进武英殿书房的时候,萧景琰并没有像他之前说的那样,忙于批阅那些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   他在擦弓。   弓弦已经打过了蜡卸在一旁,男人一手握着铁弓朱红的弓身,一手拿了块细布,自弓背至弓梢,一下一下慢慢擦拭。沾了油脂的软布每一次抚过,柘木的弓背都比先前更加明亮了一点。身上还是晚膳时那件玄色软缎绣夔龙纹长袍,下摆已经沾了点点油渍,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动作轻柔,眼神专注。   柳皇后在闺中也旁观过兄长们保养武器,一看就知道,这张弓至少还得擦一刻钟的时间。她也不开口,在萧景琰身边静静跪坐下来,不时给他手里的细布沾上一点点油脂,或者递过去一条新的,细软的布巾。   “你来了。”   重新上好弓弦,把铁弓挂回它原来的位置,萧景琰终于头也不回地开了口。   “是。”柳皇后的声音轻轻柔柔的,透着一种温婉的宁定,仿佛刚才根本没有窥视到丈夫内心的翻涌:“陛下先前晚膳时没吃多少,臣妾带了夜宵来,陛下可要用上一些?”   说着招呼宫人送进热水和布巾,挽袖卸镯,亲自握了丈夫的手浸入铜盆。男人坚硬的大手在热水中慢慢放松,柳皇后只做不知,服侍丈夫净了手,又在桌上一样样摆开碗筷。   萧景琰犹豫了一下,仍然拿起碗,食不知味地扒了起来。从酒楼出来以后他径直回了宫,问过明岳之前事情的经过,便打发他去休息。晚上仍然照常定省慈宁宫,全家大小一起在太后那里吃饭。   休沐日照例是一家团聚的时刻,太子端端正正坐在萧景琰身边,皇后照顾着四岁的明崇,刚满周岁的嫡公主明岚便由太后揽在怀里,自己举着个小勺子吃得一塌糊涂。六岁的二皇子明岩身边坐着生母婉嫔,和嫔忙着给三岁的庶长女明嵋喂饭,四皇子明嶂只有半岁多点儿,便不上桌,只让乳母事先喂饱了,而后铺了张毯子让他在地上爬来爬去。   当着母亲和孩子们的面,萧景琰便也尽力做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与每个孩子都有说有笑,便是二皇子有几句功课答不上来,他也只是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然而返回正阳宫之后,他便借口还有些奏折没批,独自一个人去了武英殿。   柳皇后见他一边扒饭一边发呆,便也给自己盛了半碗,静静陪丈夫一起。饭毕,她走到萧景琰背后,一边为他按揉肩颈,一边低声道:“明岳睡了。”   “嗯。”   “之前一直不敢合眼,非要拉着我的手,陪了他好一会儿才哄睡的。”   “辛苦你了。”   “明岳……回来以后,一直很难过。”   “朕知道。”   萧景琰沉沉闭了闭眼。明岳回宫路上始终精神萎蔫,时时探看他神色,一副生怕被他责骂的样子。何况这孩子今天实在是受了一场大惊吓,照理说,身为人父,应该是他陪伴在孩子身边,多方安抚宽慰才是。   可是……   “你知道,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臣妾知道。”柳皇后手下不停,反复揉捏着男人肩头纠结的肌肉,一点一点按开,“明岳淘气,拉着林家的小沐乱跑,差点出事。”   “也没怎么淘气。朕不让他出楼,他也就没出去,在酒楼里玩玩而已。”萧景琰蓦然按住皇后抚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拉到自己胸口,一点点攥紧:”只不过,那条狗扑上来的时候,挡在前面的为什么是小殊的儿子!“   柳皇后心口砰砰直跳。然而她却并未替自己儿子辩解一句,而是倾身向前,就着右手被握住的姿势环抱住丈夫,左手按在他手背上,拇指一下一下轻轻抚过。果然萧景琰沉默一会儿,再次语气低沉地开了口:   ”明岳……没做错什么。他是太子,是储君,当以己身为重,碰到危险的时候本来就不该冲在最前面。可是……可是,为什么是小殊的儿子!“   他蓦然松手站起,柳皇后猝不及防,被带得往后一仰,踉跄一步方才站定。她扶着身后几案,看着男人困兽般地在室内来回走动,目光急切而茫然地四下搜寻,忽然凝在那张刚擦过的铁弓上,然而几乎是立刻,就火烫一般地转开了视线。   ”我不敢和他说话。我害怕,怕一看到他,就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让小沐挡在他前面……可是……“   他再也说不下去,颓然坐倒,深深地埋下了头。柳皇后无声地叹了口气,趋近跪坐在他面前,拉起他手掌合在自己掌心,重重一握。   ”臣妾明白。“她微微仰头,凝望着丈夫沉痛的面容,声音温柔而坚定:”陛下放心安歇便是。明岳那里,有臣妾在。“   萧景琰摇了摇头。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握着皇后的手站了起来。再次睁开眼时,方才的黯淡和动摇已经一扫而空。   ”回去吧。“      ☆、第 19 章   第二天弘文阁下学,武英殿的紫衣內监来接太子过去时,又把林沐叫出了队列。这会儿已经没有多少异样的目光在后追随了——反正林沐被宣召的次数也就比两位皇子要少一些,陛下的另眼相看是明摆着的,要嫉妒也嫉妒不来。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拐过回廊,萧明岳忽地放慢脚步,半侧过身子:   “小沐,昨天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没事啊。”林沐脚下也跟着慢了一慢。然而萧明岳固执地扭着头看他,他也只能再走上半步,好让太子不要转头转得这么辛苦,而后举起双手:   “就是手腕扭了一下,这两天不能用力,别的都没事。”   萧明岳好奇地挨了过来。林沐深蓝色的宽边护腕上蜿蜒着同色的暗纹刺绣,不凑近点儿还真看不清楚——他随即被呛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抱怨道:“你这什么味儿啊!”   “药膏啊。”林沐理所当然地回答。可惜了这对护腕,现在拿来压腕子上的药膏,等他好了肯定不能用了。啧,上面绣的两只小猴儿他还挺喜欢的。   “喔。”萧明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你今天写不了字,先生讲的课怎么办?”想了想:“我的笔记给你抄?”   “……”林沐想说他全都记住了,回去找个人笔录就行。然而看到萧明岳殷切坦诚的眼神,他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殿下了。”   “谢什么呀!”萧明岳笑着摆手。说完忽然忸怩了一下,偏开目光:“昨天……我还没谢过你呢。”   林沐一愣。随即,他一扬脸,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要不是殿下帮我遮掩,我昨天回去,一顿打肯定逃不掉的啦。”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一同举步。这次却没有被引到偏室先行等待,而是直接被带进了书房。林沐还没下拜,已经听到皇帝头也不抬地说:“免礼。自己先坐一会儿。”   这书房林沐还是第一次来,被太子带着往西面靠墙的两张椅子上并排坐了,虽然规规矩矩地不敢乱动,也免不了游目四顾。书房里家具陈设都极简朴,几案桌椅、书架隔断全刷得一色黑漆,也没有什么花纹,内中南窗下一把椅子又显得分外旧些,上面的坐垫却是甚新。   御案两旁,一弓一剑分列左右。从林沐坐的地方,只能看到那张弓朱红弓身,精铁为饰,弓把上细细密密缠着橙色的麻线。弓梢处龙口张开,翘起的唇吻一眼看来竟然显得有些俏皮。   是把很强的弓啊……林沐有些出神地想着。等我长大了,这样力道的弓,不知道能不能拉开呢。   或许是太过出神的缘故,直到被太子碰了一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扭头,太子已经侧身靠了过来,脑袋几乎搁到了他的肩膀上:   “嘿,这张弓不能碰啦……上次我不小心把它弄到地上,都被父皇骂了……”   林沐一缩脖子,赶快挪开目光,面朝前方,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御案那边,萧景琰已经搁下朱笔,起身望来:   “你们两个,说什么哪?”   “啊……”两个孩子对望一眼,同时把脑袋一埋,都不做声。萧景琰也不追问,径直带着他们往外走:   ”今天先生讲了什么?“   “今天讲的是《春秋.僖公二十八年》……”   萧景琰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随口问了太子几句,见他答得流利,面露满意之色。这时晚膳送了上来,他就不再考问功课,转而和两个孩子聊些闲话,偶尔一瞥,林沐眉眼弯弯吃得香甜,再不是第一次来时的拘束样子。   能记得每次都给小沐上几个合他口味的菜,武英殿那帮内侍,也确实会看眼色。   饭毕上茶,萧景琰问完两个孩子功课,便把林沐招至跟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昨天回家以后怎么样?没事吧?”   “多谢陛下,臣没事。“林沐低头一礼:”只是手腕挫伤了一点,先生已经允了臣,这几天不用上交窗课。“   “哦?写字不方便么?那你这几天的课业怎么办?”   太子在旁边悄悄动了动。林沐已经向他侧了一下脸:”承蒙太子殿下好意,把这几天的笔记借给臣抄写。“   ”嗯。“萧景琰微笑着向儿子点了点头,意示嘉许。见儿子回以一笑,他目光在林沐透着药味的护腕上一掠,继续笑问林沐:”你母亲没骂你吧?“   “母亲夸我呢!”林沐一扬头,小脸上写满了骄傲自豪,耀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母亲说,我很勇敢,做得很好!和我爹一样棒!”   “胡闹!”萧景琰陡地沉下了脸。他立刻就后悔了——林沐绯红的小脸顿时一僵,怔在原地,片刻,一个激灵,屈膝欲跪。膝盖才弯下一点点,萧景琰急急向前倾身,一把将孩子揽进了怀里,紧紧搂住。   “小沐。”他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狠狠闭一下眼。这才能够遏住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抬手握住林沐肩膀,低头看着他不知所措的双眼,深深叹息。   ”小沐。你是林家的独子,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下次绝不许这样冒险了,知道吗?“   ”啊?“林沐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皇帝的态度是他熟悉的,母亲,师父,舅舅——他们都这样对他说过话,声音里,眼神里,混合着满满的关切、焦灼、担忧甚至恐惧——可是,这是皇帝——   他昨天刚刚挡在太子面前,母亲夸他勇敢,而皇帝说,不许这样冒险……   林沐本能地扭头去看太子。脸刚侧到一半,已经被强力挡了回来,皇帝落在他肩上的手掌更紧了一紧,捏得他肩头甚至有些发痛:”听到没有?“   不知为何,林沐心底忽然一酸,低下头,小小声地回答:“听到了。”   “好。”握着他肩头的大手放松了力道,在他肩头拍了拍,而后再次一把将他揽了过来。林沐把脸埋在皇帝胸口玄色的软缎里,被他带着微微转侧一下身体,而后,头顶上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一调:   “还有你!”   孩童轻盈的脚步声磨磨蹭蹭过来。下一刻,林沐身侧一暖,却是太子殿下被一模一样搂进了怀里,正正挨在他身边:   “你也是,不要再让父皇担心了。”      ☆、第 20 章   武英殿在奉天殿西侧,是大梁历代皇帝日常接见大臣、处理政务的所在。文武大臣日常从皇城正门入宫,沿御道至奉天殿前左转,至武英殿候见,少说也要走上一刻钟的工夫——风和日丽时还好,赶上刮风下雨,大暑大寒,简直就是难为那些年纪一把的老大人。   是以位分高些的大臣都愿意从西华门入。走上两三百步,向左手一转,过了小桥就是武英殿正殿——而,从西华门到武英殿的这条路,就必然会经过弘文阁的大门。   每天课间在弘文阁门口看风景,就成了孩子们惯常的一项娱乐。   林沐一开始是不喜欢这个娱乐的。开玩笑,别人探头探脑指指点点,找的都是自家祖父、父亲、伯父叔父、舅舅姑父之类,他能找谁?虽说他们这些孩子日后必然是要入朝的,提前把那些朝廷大员认个脸熟只有好处,可是——人记住了就行了,没必要天天来啊!   但是,很快,他也喜欢上了这项活动。   这天课间,一群孩子照例冲到门口,探头探脑。远远的,两名內监引着七八位紫衣大臣缓步而来,镇国公世子许泽瑜忽然“咦”了一声,叫道:”看,我爹!“   ”我爷爷也在!“他的难兄难弟,衡国公家的嫡孙陆鸣也跟着喊了一声。   跟着又是杂七杂八的几声轻呼,忠肃侯家的、齐国公家的,几个出自将门的孩子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颈,满眼放光。林沐却不做声,只是一心一意看着一片紫袍当中,那袭分外引人注目的白衣。   娘。他无声无息地翕动了一下口唇,轻轻微笑。   九月初,萧景琰召见霓凰郡主。以郡主为先帝亲封的一品军侯,久历戎行,功勋卓著,请朔望入朝,备咨军国大事。   霓凰慨然应允。   九月中旬,边关急报:夜秦再度作乱。   夜秦僻处西陲,是大梁治下的一个属国,原本也是年年入贡,岁岁来朝。然而这个国家夹在大渝和西厉的拐角里,未免受到这两个大国的影响,时不时也要闹上一闹。元佑六年大渝、北燕、东海三国合攻大梁,夜秦便跟着叛乱了一把,杀了地方督抚,兴兵叛乱。   那一次萧景琰的判断非常正确——夜秦兵力薄弱,最远也打不过朝阳岭,不过是疥癣之患。果然北燕三战不利,退回本国,大渝折兵六万,上表纳币请和,夜秦也就立刻交出了所谓的叛乱者,入贡请和。那时候萧景琰一头忙着整饬北境防线,一头忙着梳理国内政务,捏着鼻子允了。后来又是先帝驾崩,又是守孝,无故不得对外兴兵,那几年夜秦一向恭顺,便找不到什么机会好好收拾它一番。   而时隔八年,夜秦再次叛了。   “那就是你娘?”   “是啊。”   听出是太子的声音,林沐飞快回头应了一声,立刻扭了回去,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渐渐走近的身影。眼前的军侯们大多都是须发花白,颤颤巍巍的模样,偶有几个年轻的,走起路来也晃晃荡荡、松松垮垮。母亲一身素白锦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光那股精气神儿,就让林沐恍然明白为什么舅舅在他耳边吐槽:“那帮军侯?……捆一块儿都不是你娘一个的对手!”   “……真是……”太子也忍不住低低赞叹。他从小看着母后永远温婉宁和、从容不迫的形象长大,满以为那就是女子当中最了不起的样子。后来听到霓凰郡主的故事,曾经问过母后到底谁更厉害,母后只是笑着抚摸他的头发说,那是不一样的。今天一见真人才明白,原来女子中也有如此英气勃勃,如烈火,如骄阳,让人一见难忘的风范!   萧景琰现在能用的武将,可比当年四境烽火时要好得多了。当年那一战,颇有不少年轻的军官脱颖而出,成为可以大力栽培的后备人才。然而从校尉偏将积功升迁怎样也有个过程,这些人哪怕升得再快,能到三品已经是很了不起,更遑论封侯拜帅的高阶武臣。是以日常事务也还罢了,议论起军国大事,要么是新近封侯的蒙挚站在他一边说话,要么,就得指望一干文臣了。   然而,霓凰往朝堂上一站,且不必开口,想要和萧景琰唱反调的武臣们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在武勋上、能力上,是不是压得过这位先帝亲封的一品军侯,独镇南疆十余年的霓凰郡主了。   这次夜秦战事就是如此。萧景琰本已做好准备,先花半刻钟的时间把话题拉过来,省得那干人要么口沫横飞地抢着派自家子侄出去捞现成功绩,要么就面如土色地往后缩,被点到头上也是一口一个“臣老迈”“臣难当此重任”“臣……”天晓得这些年,他忍这帮军侯忍得多辛苦。   若不是这些人在京城的人脉关系极广,也都是世家的背景,若无适当的机会和理由不能轻易触动,他早就把人连根拔起了。眼下只能耐住性子,一点点拔擢年轻军官,……唉,忍字头上一把刀。   然而霓凰负手往御案前一站,这朝议立刻变了番模样。萧景琰听到衡国公开口说要防备夜秦周边的大渝会有动作,宜令长林军加强戒备,一条条说得头头是道时,几乎怀疑这老头子今早吃错了药。   ……当年四境烽火时,霓凰郡主那番主战主和的发言,看来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啊。   与此同时,武英殿侧的弘文阁里,孩子们也为夜秦该怎么对付,是教训一顿还是干脆灭掉吵翻了天。      ☆、第 21 章   弘文阁里的课业,一半雷打不动,一半与时俱新。   雷打不动的是四书五经,先生挨着卷儿地讲下来,今天是春秋明天是礼记,连注解都是万年不变的那一挂;与时俱新的是历朝史鉴,山川地理,国朝官制,律法礼仪,各国情况,看先生心情,基本上碰上什么时事就插点儿什么。秋收了讲赋税,冬至了讲祭天仪,赶上中正定品,还要把各世家的情况拎出来普及一遍。   用萧景琰的话说:朕开弘文阁,要的是一群国之栋梁,不是为了教一群书呆子出来!   这会儿夜秦叛乱,课上自然会说到相关的事儿。课室前面挂起占了半面墙的大梁诸州郡舆图,先生大略讲了一下夜秦的地理位置、历史渊源,就笑问孩子们,可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太子第一个起身,复述的是夜秦元佑六年的那次叛乱。跟着几个孩子陆陆续续补充,无非是近几代国君的传承,以及夜秦周边山川地理之类。轮到纪王家的王孙萧明坚,他抓耳挠腮半天,忽然冒出来一句:“夜秦进贡的螺黛很好!”【1】   “哈哈哈哈……”   这句话一下子打开了新的大门。课室里顿时沸腾起来,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开始抢话:   “他们的冰蚕丝也很不错,夏天穿最舒服了……”【2】   “夜秦那边的地毯可漂亮了……”   “他们经常进贡各种宝珠的!我记得有一年的贡品,可出名了,刚送到就给偷了。那珠子叫……叫……”说话的是大理寺卿叶士祯的孙儿,正好坐在林沐后面,一时想不起来,就顺手捅了捅他背心:“叫火什么珠来的?”   ”叫——“林沐侧转身子看了他一眼,张口欲言,却在最后一刻垂下了目光:”我也记不得啦。“   ”难得你林小沐也有不知道的东西啊哈哈哈——叫火凰珠啊!“一边的宁王世子萧明均好容易等到这个空儿,赶紧扭头插话。嘲笑完还昂头挺胸地特得意,目光转向讲台,随即一怔。【3】   太子正好在这时候扭过头,眉梢微挑,淡淡瞥了他一眼。   萧明均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顺着太子的目光望过去,就看到林沐抬起头,正好和太子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萧明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唉!“   林沐哪里是不知道,他只不过避讳那个”凰”字才不开口好么。萧明均沮丧地抱着脑袋趴在了桌上:”呜呜,为什么难得捉到一次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捉错了——“   先生微笑着站在讲台上任他们吵嚷。等了一会儿堂中话题多无新意,他才用力咳了咳,举起双手往下一压。课堂上的喧嚷渐渐平息下来,他正色道:“今天的窗课,大梁对夜秦叛乱的方略,三天后交。十人一组,每组交一份,自由分组。”   刚说完课室里便再次乱了起来。椅脚蹭地声,桌椅相碰声,呼朋唤友声响成一团。林沐稳稳地坐在那里,太子已经向他招手:“小沐,跟我一起!”   “嗯!”   分组讨论是很有趣的事儿——但是很累。特别是自由分组。太子一直都不喜欢自由分组,因为只要他不开口,文臣的孩子只会跟文臣的孩子一起,军侯家的孩子也只会和军侯家的孩子结伴,轮到他,只剩一帮宗室。   的确有人会主动往他面前凑,可是,那些人凑过来的样子,总让他觉着有些淡淡的不舒服。当然他开口点人也没谁会拒绝,可太子总感觉那是他强求来的,根本不是别人心甘情愿和他一起。   不过,林小沐不一样。   林沐和他一起组队的时候总是很开心,而且,很有主意——   就像这时候:   林沐:”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大梁要对夜秦用兵,得先知道有没有足够的军费——嗯,我们肯定不方便问户部,不过可以查一下之前几次花了多少钱。如果没有,就问先生。“   太子:”明均,你去查。“   林沐:”周围诸郡县的驻兵情况是一定要知道的,这个查元佑六年那一仗就行了,再加上最近几年兵部调动的文书——“   太子:“明垠,这个交给你了。”   林沐:“大渝和西厉的动向绝对不能忽视,这个比较难,又不能直接去问他们——不过大渝和西厉最近的粮价,还有边境军有没有调动这些,先生总不可能不准备资料吧……”   太子:“明垣,这个你去。”   林沐:“还有国内,和夜秦做生意的商家有哪些,背后是谁,该控制的控制、该利用的利用,带路要靠他们也要防着有人做奸细……”   太子:“明基,这个你最熟了。”   林沐:“夜秦还有周边的山川地理……”   太子:“二弟,你去搬舆图。”   不一会儿身边就陆陆续续堆起了大批卷宗。眼看这帮公子王孙还在课室与藏书室之间来回折返,太子和林沐相视一笑,各自抓起一本文卷开始低头翻阅。   哎,有人一起的感觉真好。【4】   弘文阁里,林小沐和太子联手,愉快地在智商上与同窗争胜时,萧景琰和霓凰也正在朝堂上联手作战。      ☆、第 22 章   孩子们都能想到的方方面面,对大人来说当然根本不成问题。   在孩子们埋头翻找资料——当然,是弘文阁的先生们为他们特地简化过的资料——的同时,兵部、户部的种种报告,都已经汇总到了萧景琰案前。   “传旨列战英,令长林军左营自朝阳岭入夜秦,拔银城、连谷、胜州,截住夜秦叛投大渝的通道,断绝其后路,而后南下攻取夏州。长林军中营、右营厉兵秣马,戒备大渝。”   “传旨章大将军,命西境军北大营自鄯州出兵夜秦,渡澶水北上,拔会州、灵州。主营、南大营戒备西厉。”   “调朔州军、横塞军,自中路方渠、盐池一线徐徐推进,配合大军进剿。”   元佑六年,蒙挚出征北境,列战英以副统领衔暂摄禁军。清平四年蒙挚整合完长林军返朝,列战英升任长林军统领,至今三年,倒也干得有声有色,不负萧景琰期望。至于章大将军,担任西境军统领近十年,能力出众,威望素著,当年四境烽火时萧景琰盘点朝中将领,曾说真心实意想低御外侮,有声望,有能力,可以令士兵甘愿受其驱策的人,除了霓凰、蒙挚,也只有这位章大将军了。   这两支劲旅分进合击,共讨夜秦,战果上,萧景琰是不担心的。朝堂上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反倒是夜秦的战后处置问题。   “臣以为,夜秦与我大梁并非同源同种,其风俗、语言、祭祀多与梁人不同。”既然是军国大事,参与廷议者自然也不限于文官,三省六部、各位军侯悉数到场。礼部尚书柳暨第一个发言:   “何况夜秦僻处西陲,地瘠民贫。我军剿灭叛军,执其君长问罪于前,已经足够宣示大梁国威。贰而执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臣以为,令夜秦国君入贡谢罪即可。”   “臣以为,夜秦小人,叛服无常,畏威而不怀德。“刑部尚书蔡荃立刻出列反对:”与其大军时时征讨,还是一劳永逸,灭其国而有其民为好。”   两位尚书意见相左,萧景琰指尖在御案上轻轻扣着,并没有立刻发言。沉吟片刻,他将目光投向了以敏察刚正闻名的吏部尚书史元清:”史卿,你怎么看?“   ”臣以为,夜秦两次叛乱,固然是小人之性,“史元清的关注点却与前两位都不同,”却也并非无缘无故。元佑六年夜秦叛乱,借口就是地方督抚官员苛酷,需索无度,这次复叛又打的这个旗号。臣以为,不可不加详查。“   “准了。叶士祯,你和——”萧景琰往下扫了一眼,“御史大夫魏元,派员核查。其余人呢?”   一干人等陆续发言,有支持直接把夜秦灭国的,也有支持教训一顿,令其国君服罪入贡,最多重新册封一个国君就了事的。其中,文官大多主张怀柔,倒是军侯们大半跃跃欲试,想要为自己在军中的子侄挣这一份武勋。   然而,军侯之中,却有一位军侯激烈反对灭掉夜秦。淮翼侯出列时几乎声泪俱下:“陛下,想当年大梁灭滑,数十年后,其余孽犹包藏祸心。滑国人民性柔糯尚且如此,何况夜秦胡人,生性狡猾凶狠,一旦灭国,百姓怀恨,全数杀之则有伤天和,要是不杀,臣恐永无宁日啊!”   萧景琰还没回答,负手旁立的霓凰眼底,已经闪过了一道寒光。   滑族……滑族。   提起那个民族,就想到赤焰,想到林殊哥哥,想到心口上那道永远的伤。   霓凰轻轻一声冷笑。   笑声极低,然而在朝堂上,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连萧景琰也转向了她:“郡主怎么看?”   “陛下。”霓凰踏上一步,干脆利落地一拱手:“云南蛮夷众多,且大半居于深山,颇有些与南楚勾结、叛服无常。以臣的经验,那些族长豪酋囿于深山,目光短浅,如果有野心贪婪之辈,敌国再许以重利,时不时的就会闹出些乱子。“   萧景琰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霓凰舒了一口气又道:“若是强迁下山,授耕织,教文字,与医药,置官属,开头是麻烦了些,三年五载之后,归化土人,多有为地方官长建立生祠,让子女从其姓氏的。此后只要官员公平正直,便不会再起反心。“   “云南王府这些年,归化山民,大约有多少?”   “臣治理云南十年,拔峒酋,破夷寨,强迁下山者,约有万余。“   “如此,烦请郡主把过往治理夷人的方略,写个条陈递来。”   “臣遵旨。”   眼看陛下的心思朝着拔城灭国的方向一去不回头,淮翼侯脸色青红不定,低头忍了又忍,到底忍住了没有开口。只是众人才退出武英殿,他就昂首向天,仿佛自言自语般冷笑了一声:   “为地方官长建立生祠,让子女从其姓氏——怪不得穆王府屹立云南,迄今百年!”   霓凰郡主脚步一顿,神色顿转凌厉。淮翼侯这话几乎就是在说:你们数十年如一日强迁山民扩充实力,还治理得山民对你们信奉如神,怪不得穆王府在云南势力一日大似一日,云南百姓只知穆王,不知梁王了——先帝对穆王府百般猜忌,以至于老父战死沙场,岂不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想到这里满腔郁痛再也按捺不住,她斜睨着丈许之外目光躲躲闪闪的淮翼侯,一扬眉,眼角唇边顿时就燃起了烈焰:   “淮翼侯,你的玉龙马场,今年还有西域来的好马么?还有西市的多宝楼和奇珍阁——“   淮翼侯脸色大变。   世家大族谁没有自家的独门产业,像前些年倒台的庆国公那样靠着土里刨食发财、还弄得那么难看的到底没几个。而他们家,一半以上,便依赖于夜秦商人从西域贩来的名马珍玩。要不然,刚才他何必硬着头皮在御前为夜秦说话?没看到一帮军侯大多数都摩拳擦掌想挣军功么。   如果单纯夜秦灭国也还罢了,灭国而已,也不见得能灭到商人头上。可如果那些商人被强迁入内地看管居住,他们家的产业,过个几年还能剩下多少?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霓凰郡主这主意,简直是生生把他们家往京城世家的圈子外面踢。   ——而她居然还在这里说出来了!在武英殿的大门口!就当着三省六部文武大员的面!   说起来哪些产业是哪家的,世家大族谁不知道谁啊——可也不代表,她就能大庭广众之下,把淮翼侯家的底细翻出来往地上踩啊。   他忍了又忍,想到霓凰郡主独镇南疆十年的功勋威势,想到她背后的云南王府,想到赤焰帅府的威名人望和宫中圣眷,到底还是咬碎银牙和血吞,过来霓凰郡主面前,深深一揖:   “郡主既然对老夫家的良马感兴趣,老夫定当亲自送马上门,供郡主挑选……”   “不必!”   眼看那个英姿挺拔的白衣人影扬长而去,淮翼侯慢慢直起腰,浑浊的老眼里,闪出了一道黏腻的冷光。      ☆、第 23 章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夜秦叛乱后没几天,又一条紧急军情震动了京城。   彼时正值休沐,萧景琰携妻子儿女,例行在慈宁宫陪太后用晚膳。一家人言笑晏晏,雍睦熙和之际,忽然武英殿副总管亲自送了奏报进来,脚步匆匆,一头一脸的汗。   萧景琰拆开一看,脸色立沉。皇后见他如此,悄悄起身,从太后身边抱过小公主,带着三皇子明崇退了出去。她一动,旁的妃嫔们牵着皇子公主,连同乳母侍儿,流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有太子刚刚起立,见父皇对他点了下头,便又坐回原位不动。   “西境章大将军遇刺重伤。”   “啊!”   太子失声惊呼。他立刻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抬眼偷觑,生恐父皇再来几句“你是太子,要稳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类的教导。然而父皇却没有注意到他,眉头深锁,紧紧捏着手里的奏报,低头出神一回,忽然把有些为难的目光投向了皇祖母。   “我知道了。”   太后娘娘的声气是一贯的从容,在太子的印象中,还从没看到过这位皇祖母有焦急失色的时候。此时她扶着侍女的手稳稳起身,声音也是徐缓宁和的,如同潺潺泉水一般,将人心头的焦虑不安涤荡得一干二净:   “小沐这些日子就住我这里吧。你告诉霓凰——不,还是我来说。”   “辛苦母亲了。”   “你我母子,说什么辛苦。何况……那是小殊的孩子。”   “多谢母亲。”   “嗯,你去吧。”   太子:……等等,父皇,皇祖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从章大将军遇刺突然跳转到小沐要进宫住了?   当晚,武英殿急召中书令柳澄、兵部尚书李林、霓凰郡主等人。次日,霓凰郡主奉诏急赴西境,代替身负重伤的章大将军暂摄军务,震慑西厉大军不敢妄动。   而霓凰郡主出发的同一日,林沐也被太后的心腹女官亲自接进了慈宁宫。   入住慈宁宫实在超过了林沐的想象。   他已经是小小男子汉了嘛!父亲十三岁上战场,他已经七岁了,一个人住而已,绝对没问题的!虽然母亲要去西境好几个月,师父也回琅琊阁了,可京城还有聂伯伯,夏伯母,蒙伯伯和言爷爷在,有什么好怕的?   而且那是宫里哎!是宫里哎——   可是母亲抚摸着他的肩膀说:“太后娘娘是看着你爹长大的,你从小身体不好,她从你生下来就很牵挂你。而且太后娘娘医术极精,当年给你爹也治过病的,你住在她身边,娘在西境也能多放点心。“   ……好吧。   爱生病的小孩子没资格说话。   不过,在慈宁宫的日子,似乎没有他想象得那么可怕。太后娘娘既没有让他老是磕头跪拜(事实上,每次他还没行礼就被喊起来了),也没有灌他一大碗一大碗苦苦的汤药(药膳虽然有点怪味,但还是很好吃的),更没有一天到晚把他拘在眼皮子底下。而且,还有人一起玩了……   “小沐!小沐你快点儿!”   房门“砰”的飞开,一个人影卷着寒风兴冲冲地奔了进来。林沐放下笔揉揉手腕,仰首向天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是……太子殿下~~~~”   他立刻被跌跌撞撞地拽出了房门。一边耳房里跟着奔出个女官,追在林沐后面喊:“披风……”   “不要了啦——”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飞奔。住进慈宁宫一个多月,林沐已经把这里犄角旮旯都摸得熟了,出了他住的那个小院子,向左一拐,穿过一条短短的夹道就是慈宁宫花园——哦,慈宁宫药圃。越过药圃,绕过假山,一座檀香幽幽的院落赫然在目。   “就在里面就在里面!快点!”   两个孩子毫不迟疑地冲了进去,反手关上院门,肩膀挨着肩膀靠在门上相视偷笑。这段时间住下来林沐已经清楚了,太后对他颇为宽容,除了堂前那棵楠树不能爬——当然也不许用小刀划树皮,话说回来,他也没有小刀——之外,其他地方,由着他乱跑乱翻也不会生气。更何况这里是先太后的佛堂,这么多年一向没人前去参拜,只放了两个宫女在此守香。瞧瞧,不知哪来的野猫都在这儿做窝了……   “你不是说它下小猫了吗?”   “我真的看到了啊——跑到哪里去了……”   两个孩子一路拌着嘴摸进了佛堂。佛堂里到处垂着长长的绣幔和帷帐,诸佛菩萨静静俯瞰的面容半遮半掩,空气中尘埃细细,在斜射进窗格的阳光和摇曳的烛光中无声地沉浮着。不知不觉的,两个孩子都压低了声音,循着细细的,若有若无的猫叫声到处寻找,最后干脆四肢着地爬进了供桌底下。   “嘿!在这里啦!”   满是灰尘的角落里,几团小东西你挤我我挤你地缩成一团。林沐和萧明岳一人趴在一边,不约而同地伸手去戳:   “你看这只黄的!”   “我喜欢这只黑白花的!”   “还是白的好看啦!“   “等等,那边好像还有一只……咦居然是纯黑的!”萧明岳往前蹭了半步,伸出两根手指,把那只软趴趴、湿漉漉,眼睛还没睁开的猫咪拎了起来:”怪不得刚才居然没看到……嗷!“   一声激烈凄厉的猫叫声。萧明岳甩着手跳了起来,没提防脑袋撞上供桌,砰的一声大响。他反射性地捂住头顶跳脚痛呼,刚刚惨叫出声,林沐已经扑上来拽住他,用力往外就拖:   “快跑!”   萧明岳险些被他拖了一跤。然而却不暇埋怨,跟着飞奔。两个孩子冲出房门,站在院子里返身回望,熊熊烈焰已经映亮了他们的眼睛。   “着火了……”   “刚才是不是打翻了烛台……”   “糟了,小猫呢!”   “小猫……”林沐怔怔地举起左手。那只黑白花的小猫耷拉在他手里,几不可闻地“咪”了一声。   难为他从那片兵荒马乱当中还能拎出一只猫来……萧明岳看看林沐手里的小猫,再看看自己手背上三道血痕,忽然一个激灵,和林沐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地大叫:   “来人啊!”   ☆、第 24 章   “……所以,你们……?“   太后一脸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把那句“烧了先太后的佛堂”咽了回去。低头下望,两个孩子肩并肩站在面前,一模一样灰头土脸,一模一样耷拉着脑袋,一模一样半声也不敢吭。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个子高点儿的那个手背上三道血痕,而个子矮点儿的那个,手里还固执地捧着一只黑白花的猫崽。   “臣……”刚说了这几个字,林沐已经一脸忏悔之色地跪了下来。只是他虽然俯首叩拜,却是一手按地,一手还小心翼翼地掌心向上,托着那只蜷成一团的猫崽。太后看他这样子只觉得牙疼,还没开口,太子也在边上跟着跪倒:“孙儿……”   这两个孩子平时挺乖的啊。太子行事一向稳重,小沐一个人的时候也还好,怎么两个人碰到一起就比当年的景琰和小殊还能闯祸——起码起码,景琰和小殊没在宫里烧过房子好么。虽然这次严格来说不能算他们的错……   “行了行了。”太后没好气地挥手:“先去洗干净了,上过药再来说话。还有你——“瞟了眼乖乖跪着不动,还在眼巴巴望她的林沐,侧顾侍女:”去叫个会养猫来。“   两个孩子收拾一新回出来的时候,慈宁宫东暖阁外已经站了一地的侍女。太子一眼扫过去,认得其中有母后身边的女官,嘘了一声,拉着林沐停住脚步。两个孩子凝神屏气站在暖阁外面,正好听到太后徐缓宁定的声音:   “是佛堂守香的宫女看守疏忽,让野猫打翻了烛台,引燃帐幔,以至于烧了佛堂。我这里离得远,并没有受什么惊扰,不碍事的。“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你拉我一把,我拉你一把,同时松了口气。跟着就有女官来引他们进去,两人规规矩矩行过礼,听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一问一答,说些天干物燥,宫里应当小心火烛诸事。过了会儿皇后告辞,太后也不喊他们上前,默坐在那里出了会儿神,忽然问道:   “那两个宫女怎样了?”   “回太后的话,她二人看守不力,自知罪重,已然……畏罪自尽了。”   “嗯。……好好安葬吧。”说完又默然半晌,遣退从人,才招了两个孩子过来,沉声问道:“你们知道,那两个宫女为什么自尽吗?”   “因为……”太子刚说两个字就闭上了嘴。林沐站在他身边盯着自己脚尖,嘴唇飞快翕动了一下,却不敢出声。太后把两个孩子惊慌愧疚的神色都看在眼里,深深吸了口气,暗自点头。   “那是因为,先太后佛堂被烧,必须是她们的疏忽,也只能是她们的疏忽。——因为这个罪过你们根本承担不起!“   林沐肩膀狠狠震了一下,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一些。太子却猛然抬头,脸上写满震惊,却在最后一刻紧紧抿住了唇。   ”你们想说什么?那是意外?不是故意的?不全是你们的错?……当然。可是外人会怎么想?不是亲人,不是真心为你们着想的,他们会注意这些?他们只会看到是你们两个烧了先太后的佛堂!“   “明岳,你年纪虽小,开蒙已经两年了,史书也读了不止一本。烧毁先太后佛堂是什么样的罪过,你明不明白?“   ”孙儿明白。“太子全身一震,立刻跪倒。”那是……不敬不孝的大罪。“   林沐跟在他后面悄没声地跪了下去。而太后淡淡的声音,已经抽得他脊背上火辣辣的一片:   “还有小沐。你是外臣,这个罪过,你更加承担不起。“   “臣明白。臣……谢太后恩典。”   “好啦,起来吧。”太后悠悠地叹了口气,招手把两个胆战心惊的孩子叫到身边,一手一个拉住:   “今天这事儿呢,也不全怪你们。佛堂里明火甚多,本来就不该放你们两个孩子进去乱跑,看守佛堂的宫女、跟着你们的人都有失责。再后来扑救不力,那就更不是你们的错了。”   “所以,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两个孩子对望一眼,同时垂头,搜肠刮肚地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太子小心翼翼地回答:“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佛堂里明火甚多,孙儿就不该进去玩耍。”   “嗯,还有呢?”   “臣……应该劝谏太子……”   “还有呢?”   “……不该爬到供桌底下……不该去抓猫……”说着说着神色已经颇有点委屈了。太后看着孙子水汪汪的眼神实在想笑,勉强端住脸色:“还有呢?”   “还有……还有……”实在想不出来了怎么办!说好了慈宁宫里可以随便玩的!   接到太子求助的目光,林沐虽然没有把握,也只能硬着头皮接话:“进先太后佛堂……应该常怀敬孝之心……不该随意玩耍,更不该……爬到桌子底下去抓小猫……”进佛堂应该和进祠堂一样吧?一样吧?不能随便玩的没错吧?   果然太后容色稍霁,拍拍他们手背,一边一个揽着他们坐下。林沐刚刚松了一口气,听到太后的下一句话,一颗心立刻又拎了起来:   “虽然对外不说,可该罚的,还是要罚……”   林沐愁眉苦脸地搬过两个方凳,并排放在一起,又和萧明岳合力举起第三个叠在上面,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萧明岳在底下一手扶着凳脚,一手攥着林沐的手掌让他借力,提心吊胆地往上看:“当心啊!当心啊!”   先太后佛堂起火,虽然宫室没有完全焚毁,那些帐幔供桌佛龛之类却烧了个七七八八。连带着十几尊大大小小的佛像也被熏得焦黑,一时不方便供奉,临时找了间厢房安置。太后罚两个孩子做的事之一,就是把那些烟熏火燎的佛像全都擦干净了。   不许别人帮手。   可怜萧明岳和林沐都只有七岁,四条小细胳膊吊在辘轳上扯了半天,整个人都坠上去了,也没能打起半滴水来。一旁奉命陪侍的慈宁宫副总管看了半天,才千哄万劝地求着两位小爷下了井台,转身就有慈宁宫小厨房的粗使太监提了大桶烧好的滚水送去厢房,冷热水掺和匀了,方便太子殿下和林世子取用。   ——开玩笑,这数九的寒天,两位小爷的手但凡冻皴了一丁点儿,还不是他们伺候的人不经心!   足足从午饭之前一直忙到天擦黑,两个孩子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把厢房里弄得水漫金山,也只擦干净了两座佛像。让一边伺候的太监说,这实在不怪俩孩子不会干活——先帝在的时候佛堂里香火旺盛,那些佛像少说也被烟熏火燎了几十年,再加上这七八年来的蛛网灰尘……   于是,为了赶进度,也为了让他们的工作成果显得更可观一些,林沐瞄上了那座最大的,一人多高的,他们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的铜佛。   站在边上旁观并且随时准备防止孩子跌落的太监:“……”该说幸好是铜佛吗?如果是那几尊玉佛或者瓷佛的话……替佛像默哀一下先。   “哎!抹布!“吭哧吭哧地擦了半天,林沐一手揪着铜佛的耳垂稳住身子,一手把用到乌漆墨黑的抹布顺了下来。萧明岳赶快接过抹布,给他递了块新的,看林沐站稳之后再奔去水盆边上搓洗。   “皂角!”   “来啦!——滑的,你抓稳!”   “丝瓜瓤!要湿的!”   “拿着拿着!——哎哎哎你快点啊水都滴到我头上了!”   “……好了好了抹布!”   “……这是怎么了?”   吵吵嚷嚷、活力四射的童音中忽然□□来一句问话。在林沐反应过来之前,扑通一声,一边护着他的太监就地跪了下去:“陛下!”   “父皇!”   “陛下啊啊啊啊啊啊——”   哗啦!哐当!   萧景琰一颗心简直要跳出了喉咙口!他不过是来看看这两个小子被罚擦佛像的样儿,结果刚一出声,就看见小沐脚下三个叠在一起的方凳往外一倒,小家伙在空中晃了晃,张牙舞爪地摔了出去。   “小沐!”   “小沐——”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林沐悬在萧景琰胳膊上晃晃荡荡,萧明岳抓着父皇的袍子连拽几把,好容易才抱着他大腿稳住身子。而皇帝陛下身上那件端严肃重的袍服,已经给揉得一塌糊涂,沾满了两个孩子身上的水渍和皂沫。   ☆、第 25 章   这么一闹,萧景琰带着两个孩子换过衣服出来的时候,二皇子还好,其他几个年幼的皇子公主等得眼珠子都绿了。林沐低头避过众人目光,和太子一起走到皇帝肩下,两人在同一张案几前静悄悄落座。   自从入住慈宁宫,早晚三餐,他总是跟着太后一起。然而休沐日的晚膳是皇室全家的聚餐,第一次他只道自己肯定是要一个人吃饭了,却不想皇帝直接牵着他的手进了正堂,而太后用一句话解了他的为难:   “小沐,你和明岳一起坐。”   林沐知道自己是外臣之子,按礼制,就算皇家容他一起用餐,他的位置也应该在诸皇子之下。然而想到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么远的地方他就恨不得一个人吃饭算了——还是跟太子同案好,坐得靠太后、陛下、太子都近,礼仪上又只是太子的附属,也就并不算以人臣僭越皇子。   这一份细致体贴的用心,每每想起,就让他从肺腑间生出绵绵的暖意来。   然而今天,刚坐下来没多久,林沐一张小脸就苦了下来。   身边太子殿下的脸色也没比他好看多少。连萧景琰也多看了一眼两个孩子桌上的菜,而后讶然唤了一声:“母亲?”   “我让他们帮忙抄两卷经。”太后轻描淡写地应道。”抄完之前,就吃素吧。“   林沐怏怏地垂下头开始扒饭。之前太后是这么对他们说的:“那两个自尽的宫人确实有错,然而,如果不是佛堂被烧,单单看守疏忽,罪不至死。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们……就一人抄两卷《地藏经》,为她们超度一二罢。”   一卷《地藏经》有两万字。抄两遍,哪怕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上面,那也至少得花十天工夫。十天不能吃肉……哦,天哪!   虽然他并不是不愿意抄经啦……那两位宫女算是因为他们死的,为她们抄两卷经,本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而且,太后是要让他们懂得敬畏人命,他明白的。   可还是好羡慕太子。最起码太子在正阳宫还能吃到肉不是?   被林沐羡慕的太子殿下,也度过了三天面有菜色的日子。第四天一大早,从慈宁宫去弘文阁读书的路上,他在书包里翻了一阵,偷偷摸摸塞给林沐一个油纸包:   “快吃!”   “什么啊?”林沐接过纸包,还没拆开,就闻到一阵勾魂夺魄的香味。他鼻翼翕动一下,手上动作立刻快了两分:“唔……好香!”   “母后饿了我三天!三天!到今天才给我肉吃……这是我从厨房摸来的,你在慈宁宫,肯定吃不到的啦!”   林沐已经一口咬了下去。油光光的酱肘子卤得十分到位,哪怕冷掉了,吃起来仍然满口鲜香,嗯,特别是对于吃了三天斋的人而言。他紧赶两步缩在避风的角落里,也不管什么礼仪不礼仪了,三口两口,把那小半个肘子啃了个干干净净。   然后,上午的课程还没上到一半,林沐就捂着肚子被送回了慈宁宫。   萧明岳上完课回慈宁宫吃午饭的时候,林沐正眼泪汪汪窝在太后寝宫的暖炕上,一脸惨白。萧明岳冲到他面前刚叫了声“小沐”,侧脸看见太后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立刻低下头,用脚尖蹭着炕前光可鉴人的地面,打嗓子眼里哼出一声“皇祖母”来。   “背着我偷吃,还偷偷摸摸给小沐带东西吃,嗯?三九天,风地里,啃掉半个冰凉的酱肘子,嗯?”   “皇祖母我错了……”   “太后娘娘我错了……”   “每次认错倒是很快。可认完错怎么就不长点记性呢?”太后长长叹息,把小沐的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凝神切过了脉,又摸摸他额头:“好点了没?肚子还疼么?还想吐么?”   林沐苦着脸点点头,又摇摇头,想了想,又点头。太后把他两条小胳膊塞了回去,又给他掖掖被角:“还有别的地方难受也要说啊。——这下好了,不但不能吃荤,素的也不能吃了,先饿半天净净肠胃吧。“   “啊……”   床上床下,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惨叫出声。只不过林沐的声音细细弱弱,而萧明岳的叫声里,还夹杂着肚肠格外清晰的一声“咕噜”。   林沐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两天,萧明岳一有时间就朝慈宁宫跑,趴在床前给林沐读书,念笔记,讲学里的新鲜事给他听,还把那只尚未睁眼的黑白花小猫捧到床头,和林沐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围着戳。至于慈宁宫里吃不到肉什么的,萧明岳表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啦……   有人陪伴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两个孩子一起吃素,一起抄经,一起爬上爬下地擦佛像弄得一身皂沫一身水,袖子湿到胳膊肘、衣襟湿到胸口,一天至少得换三身衣服。等到所有的佛像全部擦得光亮如新,一人两卷《地藏经》和四遍《往生咒》——哦,后者是给猫抄的——也供到了佛前,林沐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回家了。   然而,本该顺利的行程,却碰上了意想不到的阻碍。萧明岳小脸绷得紧紧的,一把抢过他的书包,甩到自己身后:“你别走啦!”   林沐扭头往左,太后笑吟吟地袖手旁观;扭头向右,陛下微微含笑,神色间似乎有些奇异,然而无论如何并没有干预的意思。他只能叹了口气,努力放软声音,试图和这位拗性子发了就什么也不听的殿下讲理:   “我明天还来读书的……”   “那你今天不要走!”   “我是有正事儿……”   “有什么事我替你办!你留下!”   “我是回去祭祖的!”   孩童高亢的嗓门震得萧明岳呆了一呆。他其实也知道自己理亏,毕竟小沐回家肯定是皇祖母和父皇许可了的,而且祭祖这事儿,也真的不能在宫里办——然而这动摇只是一瞬间,下一刻,他把林沐的书包往自己怀里一搂,大叫:   “不许走!”   “……好了明岳。”萧景琰终于出声干预了:“小沐回家是要去祭祖的,你拦他干什么。”招手叫了儿子过来,顺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摘下他怀里的书包递给宫人。   林沐终于侥幸脱身。他吁出一口长气,整衣拜倒,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多谢太后娘娘,多谢陛下。臣……告辞了。”   声音里带了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酸涩。行完礼起身后退,踏出殿门前的最后一刻,忍不住站定脚步,回头遥望。   萧明岳被父皇拉到身边时还有些气鼓鼓的,然而看着林沐一丝不苟行礼拜辞,不知为何便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这时见他止步回头,心里忽然莫名一动,蹦下座位,两手拢在唇边冲他大叫:   “过年进来玩啊!”      ☆、第 26 章   虽然说好了过年进来玩,可是萧明岳从大年初一直盼到正月初六,才等到了林沐踏进宫门。   “你怎么才来啊!”萧明岳耐着性子等小沐在太后面前行过礼,上前一把抓住他,拖了就跑。太后一声“压岁钱”被他这一跑生生憋回了嗓子里,和霓凰目送两个孩子绝尘而去,也只能相视摇头而笑。   大过年的,从慈宁宫到正阳宫都是热闹滚滚。够得上身份的世家女眷川流不息,慈宁宫单是为孩子们就特地开了两间偏殿,奔跑追逐、说笑吵闹的声音,远在正殿都听得一清二楚。萧明岳拉着林沐转过两个弯都找不到清净地儿,最后一跺脚,索性拽着他进了门口的一间倒座房,把里面等着伺候茶水的小太监们全都赶了出去。   “你怎么今天才来啊!”等不及坐下,萧明岳开口就是抱怨:“我从初一等到你现在!”   “我也没办法啊。”林沐满脸无辜地一摊手。“你看,初一我不能进宫的,就算能进宫,你也没时间搭理我,对吧?”   初一是例行的正旦大朝,百官朝贺天子,内外命妇朝贺中宫,而后太子在东宫受百官朝贺——林小沐还没成年袭爵,进宫磕头轮不到他。   萧明岳怏怏点头。林沐在他面前屈下第二根手指:“初二我要出去拜年。”接着又是第三根手指:“初三我娘回来了。”第四根手指:“初四,跟我娘一起出去拜年。”   “那还有初五呢!”   “初五啊……初五是我爷爷的忌日,好多人来上香的。我是林家唯一的男丁,我得守在祠堂里等着还礼呀。”   “喔……”每屈下一根手指萧明岳就往下塌了一点,等林沐五指握成拳头,他已经萎成一团,像个被戳破的皮球一样堆在了那里:“好吧。那你明天要进来陪我啊。“   “好——”   萧景琰在慈宁宫点了个卯,刚一出来,就得报明岳和小沐又单独跑去玩了。他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大踏步地奔了门口倒座房去,打算把两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拘一天了事。   才到门口,就听见明岳好奇地追问声:“对了,除夕的年菜你收到了吗?”   “收到啦,一碗鸽子蛋。那个碗挺漂亮的。”   “嗯……我本来还指望父皇赐点好菜给你的……”明岳的声音有些低落,忽然又快活起来:”没事,父皇肯定是怕菜冷了你吃坏肚子才给你鸽子蛋的!你当心点,今年别生病,到年底我请父皇赐道好的!“   萧景琰在门外听得嘴角抽搐。明岳,年宴赐菜赐的是荣宠,是圣眷,不是奔着吃去的!能得赐菜的大臣谁家缺那口吃的了……还有小沐,重点更不是那个碗!   ”没事啦,反正我也没吃。陛下赐的菜肯定是供祠堂里啦。”   “对哦,你除夕要祭祖。哎你们家祭祖是什么样的啊?”   “祭祖就是祭祖嘛。”林沐理所当然地回答。而后他沉默了一下——萧景琰想大概是被明岳催了——开始详述:   “就是擦祭器,擦牌位——不过这些都有下人事先擦好,我只要稍微抹一下。然后上三牲供品,嗯,供菜也有下人帮忙抬上去,但是得我亲手捧着盘子边做个样子。再然后献爵,上香,上帛,一个个牌位磕头。磕完头之后焚帛奠酒,守着焚池看东西全部烧完,就可以去和我爹说话啦。”   “哇你要做这么多事情啊——我就是跟在父皇后面磕头磕头磕头……一举一动都是礼官在旁边喊,还有奏乐,想多动弹一下都不行……”   孩子天真的惊叹和絮絮的抱怨,萧景琰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眼前恍惚映出那座宽阔的、沉黑的祠堂,小小的孩子孤零零跪在正中央,捧起一把祭草撒进焚池,而后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给每个牌位都行过一遍礼,再踮着脚尖趴到祭案前面,对那块刻着“故骁骑将军林氏讳殊”的牌位悄声说话……   他轻轻举起一只手掌,示意从人们退得更远些,自己仰首盯住了檐下的斗拱。房间里,两个孩子的交谈仍在继续:   “昨天家里来的人可多啦。言爷爷和言叔叔都来了,还有聂伯伯、聂伯母,蒙伯伯晚上下值才过来的,还有卫伯伯也从东海派了人来……外面还有好多好多的人,带着香烛果品,对府门磕个头就走。娘说他们都是来祭拜爷爷和我爹的,让我出去给他们还礼……”   “那你要忙一天啦!”   “是啊。足足从早忙到晚呢。哎~~~哟!“跟着就是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是累狠了全身酸痛,忍不住舒展一下筋骨。萧景琰几乎可以想见小沐龇牙咧嘴的样子,刚牵动了一下嘴角,就听见孩子小小叹了口气,声音一点一点落寞下来:   ”昨晚……我又梦见爹了。“   ”可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娘说,我和我爹长得一模一样。“   ”要是我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萧景琰再也听不下去。他逃也似地离开慈宁宫,一路把自己关进武英殿,方才紧紧握着双拳闭上了眼睛。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自从在阵亡将士名单的最后一页写下那行”监军苏哲“,他就再也不允许自己,因为任何原因流一滴泪。      ☆、第 27 章   皇帝陛下的心情并没有影响到两个孩子。林沐在宫里痛痛快快玩了一天,和萧明岳依依惜别,第二天一早,就撒娇耍赖地磨着母亲带他进宫。   从正月初七到正月十三,林沐差不多隔天就要进宫一次。两个孩子一个眼巴巴在宫里等,一个起床便风风火火往里冲,见了面就粘在一起玩到天擦黑。这些天进宫请安的女眷络绎不绝,宗室勋贵家的孩子们来了又去,却没有谁能像他们两个玩得这么好的。   忽忽又是上元佳节。   自正月十四至正月十六,金陵全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金吾不禁。上元正日,今上更携皇后、太子、二皇子,奉母后登迎凤楼庆赏花灯,与民同乐,邀宗亲勋贵、文武重臣相陪。   萧明岳跟在父皇身边左顾右盼,等得脖子都长了,也没等到小沐钻到面前笑嘻嘻叫他一声。楼下花灯再是流光溢彩,舞龙舞狮的队伍再是翻腾跳跃得人人惊叹,他也总有些恹恹的,看着霓凰郡主于人丛中傲然独立的身影,又不好冲到她面前去问一声小沐为什么不来。   明明别人家也都带女眷孩子来的……   这口气一直憋到了次日。林沐在御花园里最大的那盏走马灯下找到他,一脸灿烂给他行礼的时候,得到的只是萧明岳背转身去,昂头撅嘴的一声“哼”。   “太子殿下~~~~”   知道是因为自己之前两天都没进宫,林沐也不恼,转到萧明岳面前,再次笑嘻嘻地揖礼下去。萧明岳毫不迟疑地再给了他一个后脑勺,然而这次便没能成功绷住,忍了忍,猛地转身,往他面前一跳:   “哎呀!”   “呜……”   两个孩子捂着额头各自后退。萧明岳把背后那盏走马灯撞得晃了两晃,万幸是白天灯没有点起来,只被灯罩上的雪花扑簌簌落了一头;林沐蹬蹬蹬踉跄出去几步,脚后跟在小径边沿的砖石上一绊,扑通摔了出去,在厚软的雪地里平摊成了一个“大”字。   一躺一立的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同声笑了起来。萧明岳一边笑一边摇头,掸着雪花走过来弯腰伸手,林沐抓住他的手一借力,就被他从雪地上拔了起来。   这么一闹,先前那点儿郁气早就烟消云散。等林沐站直身子,萧明岳不等他拍完身上的雪花,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昨天前天去哪里啦?迎凤楼都不来!”   “去上墟市啊。“林沐理所当然地回答。”还去清乐坊看了戏、夫子庙听了说书、洗愿池放了生,可热闹可热闹啦,路上挤都挤不动!我猜灯谜赢的彩头有这——么大的一包!”说着双手尽力张开,画了个大无可大的圈子,“师父还带我上崇音塔看灯来着,一条一条火龙从街上过去,整个金陵城都是亮的!“   “你吹牛吧?崇音塔是实心的,根本上不去!”   “跳上去的啊!”林沐小胸脯一挺,满满的理直气壮:“师父带我跳上去的!在塔顶上看金陵城可漂亮了,上面的青铜宝刹,师父都让我摸过了!“   “哇……”萧明岳满眼羡慕。和崇音塔比起来,上元夜站在迎凤楼上观灯,好像也就没什么值得炫耀的了。而且还能看戏、听说书、放生、猜灯谜……呜,为什么他不能去啊……   “你师父带你去的?”他眉尖倏然一动,歪头盯住了林沐,”就是上次那个……在酒楼里碰到的?“   “没错没错!”林沐不意他时隔这么久还记得清清楚楚,颇有些惊喜,用力点头:“那就是我师父啊!”   就是那个披头散发、举止轻佻、对父皇一点都不恭敬的家伙?萧明岳不知为何忽然冒上来一股恼意,随手扯下边上一根枯枝,刷地抽在雪地上:   “你怎么有这么个师父啊!”   “我师父怎么啦!我师父最棒了!”   林沐的声音也陡然高了一调。满满的自豪声口刺得萧明岳心头越加烦闷,忍不住扭过头冷嘲了一句:“这么大人了还披头散发的,行为举止一点礼数都没有……”   “我师父那是潇洒不羁!”林沐不等他说完就呛了回去。萧明岳被他顶得一噎,想起那人当天在父皇面前冷淡无礼,三番两次甩父皇脸子的情景,心火更是腾腾地冒了上来:“什么潇洒不羁,根本是无父无君!”   “你!”   林沐只迸出一个字就收住了声,只眼里喷着火盯住萧明岳,胸膛起伏,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萧明岳寸步不让地与他对视,一张小脸也板得没有丝毫笑意,昂着下巴,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直线。   两个孩子斗鸡似的僵持了半晌,林沐终于小小透了口气,压着嗓子开了口:“你道歉。”   “不道!你师父就是——”   “我不要理你了!”他的话被林沐更大的嚷嚷声打断,“你骂我师父!我不理你了!”一跺脚,旋风般地转身跑开。   “你——”萧明岳气得满脸通红。然而林沐已经头也不回地跑得远了,他只得站在原地,冲着林沐的背影挥拳大喊:“林、小、沐!”   ☆、第 28 章   吵翻之后两人再没有见面。直到正月十八弘文阁开学,萧明岳一进教室,就看见了站在桌前整理文具,闻声抬头的林沐。   目光一触林沐便低下头去,和所有同窗一模一样地躬身施礼:“参见太子殿下——”   神情态度,别无二致。   萧明岳胸口微微一闷。之前小沐虽然也会随众施礼,然而目光神色,无不明明白白地透着亲近之意。然而今日这一低头、一行礼,礼数上固然无可挑剔,却分明疏远到了初见时候的样子。   这家伙怎么这么小气啊!那天明明是他不好!   再气闷也得上课。到了文课结束,武课开始,跑过圈三三两两地坐着休息时,萧明岳特地穿过人群,把林沐单独叫到了一边。   “小沐!”   “太子殿下。”   “……小沐?”   “殿下有何吩咐?”   萧明岳愣在了那里。林沐微微低头,垂眉敛目,从仪态到语气都是完美合宜的恭谨——然而恭谨当中,那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却也显示得明明白白。   萧明岳慢慢地冷下了脸。   他背着手上下打量了林沐一遍,而后,紧盯着林沐微微低垂的眼睛,吐了口气,淡淡道:“没事。”   说完转身就走。走出几步,听得后面没人跟上来,索性一扬头,加快脚步走进一群正在说笑的同窗中间,再不回顾。   从这天起,林沐整整三天没和萧明岳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僵硬到人人侧目,连万事不理的宁王世子萧明均都靠过来捅他:“哎,你和太子到底怎么了啦!”   林沐回以一个郁闷的扭头。萧明均也只能叹口气,拍拍他走开。林沐也不在意,悬腕屈肘,继续抄写。反正他在学里的朋友多得很,又不差这一个人说话。   哼!   第四天申时二刻,兵部侍郎裴铭一走进来,林沐就从桌上弹起了身子。这位在职方司供职过的裴大人是林沐最喜欢的先生之一,讲课旁征博引,妙趣横生,上课花样又多,林沐特别喜欢听他讲山川地理和历代战史。果然裴铭一站定,就有两个大力太监抬了张沙盘进来,上面用各色胶泥捏出山峦河流、城池道路,那山脉走向,怎么看怎么眼熟。   “开文十年,西境失守,金陵围城。”孩子们围到沙盘周围,这位裴大人的第一句话,就让林沐屏住了呼吸:“当时,西境驻军二十万,主力分驻在鄯州、绵州、梓州三大营。西厉挥军十万,和北大营主将里应外合,拔取鄯州,毁新都桥,截断绵州大营和梓州大营北上救援的通路。之后,挥师东进,一往无前。”   林沐猛地挥拳砸了一下手掌。怪不得他看着眼熟,这就是母亲年前赶过去的西境大营啊!母亲回来以后也曾给他讲解地形驻军用兵方略,只不过拿的是简略的舆图,——那他也该早点认出来!   裴铭笑看他一眼,抓起把红蓝各色小旗子,俯身一面一面地往下插:“下面,我们就来看看,当时的战局详情吧。”   这节课仿佛一眨眼就上完了。孩子们还沉浸在大梁西疆的这场浩劫当中,裴铭整理一下衣襟,轻咳一声:“今天的窗课。”   他把沙盘上的旗帜一面面收了回来,重新插好,恢复到开战之前的情况:“如果你是西境军大帅,不知鄯州军主将叛国,在得知鄯州陷落、新都桥已毁的情况下,你要怎么阻止西疆战局糜烂,金陵围城?”   他站直身子,环视一圈:“以此为题写一份方略,下一次我的课上推演复盘。自由分组。”   课堂里微微静了一下,而后,滚水溅到油锅里一样沸了起来。   裴大人的窗课是最有趣的、也是最难的。比如方略这玩意儿,其实你写也可、不写也可,只要你有本事在沙盘推演的时候压倒别的组,哪怕你一个字不交,裴大人问都不会来问一声。而就是这样明明白白的输赢让大家卯足了劲头争胜,每次分组,军侯家的孩子们都是大家争抢的对象——   一片“跟我一起!”“跟我一起!”的沸腾喧嚷中,林沐缓缓对上了萧明岳的眼睛。   皇太子的目光,黯如深潭,坚如磐石。眉头微凝,嘴唇紧紧地抿着,从脸色到身姿都透出一股毫不妥协的坚持。他们悄无声息地对视着,下巴昂起,脊背挺直,谁也不肯率先低头。   课室里的喧嚣渐渐沉寂下来。几个敏锐些的孩子已经在惊疑不定地来回扫视,反应慢些的,也被身边同伴你拉一把,我拉一把,陆陆续续闭上了嘴。寂静中,越来越多的目光集中到太子,和与太子相对而立的林沐身上。   萧明岳忽然轻轻勾了下唇角。   下一刻,他挪开目光,语调轻松地招呼了一声:“明均,和我一起?”   “啊、是!是!”被蓦然点到的宁王世子激灵了一下,大声回答。其他人也如梦方醒一般纷纷互相招呼起来,一时间呼兄唤弟、争闹喧嚣之声不绝于耳。   没有人问林沐。   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林沐呆呆地站着。举目四望,所有人都在闪避他的目光,有的毫不掩饰,有的故作无意,有的面带轻嘲。也有少数几人会露出一个匆匆忙忙的抱歉微笑,然后,火灼一般扭过头去。   如被冰雪,四体俱寒。      ☆、第 29 章   第二天午正三刻,林沐望着西华门巍峨的门楼深深吸了口气,才跳下马车,顶着同窗们异样的目光排进队列。从西华门到弘文阁不过两百余步,天朗气清,暖风和畅,宫道上的残雪也早已化了个干净,他脚下却是一步慢似一步。   四书课毕,所有人排队去小校场习武。跑完圈,林沐觑了个空儿,趁萧明岳独自在场边的时候悄悄蹭了过去,低头一揖。   “太子殿下。”   “干嘛?”   萧明岳瞥了他一眼,脸上还是气鼓鼓的,口气却已经有点缓和了。林沐挪动了一下脚尖,仍然维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垂头盯着自己的袍角:   “臣,特来向殿下……”顿了顿,把“请罪”两个字咽回肚里:“……道歉。”   “哼。”萧明岳本能地扭了下脸。才一撇嘴,立刻又觉得不妥,努力端整下脸色,一抬手:   “罢了。”   “是。”林沐垂手站定,默默无语。萧明岳又扭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自始至终低着头,心气又平了些,小声嘟囔了一句:   “哼,你也知道来道歉啊。”   “是。臣……那天,不该对殿下无礼。”   林沐一字字答得艰涩。昨晚回去之后他被母亲看出神情不对,一番询问之下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母亲却没有责备,只是和颜悦色地问他: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错在哪里,自然是知道的。身为臣下,当面顶撞太子,与太子争吵,有违人臣本分这一条怎么也逃不过去。而错了,理所当然,就该去道歉。   “你昨天还故意不睬我!找你说话你还气我!”萧明岳伸手戳他肩膀:“小气鬼!”   你昨天不也没理我故意让我那么难堪——林沐蠕动了一下嘴唇,没有开口。   那是太子。   不可以和太子吵架。   他咽了口唾沫,胸膛起伏,好容易把涌到口边的话压了下去。萧明岳却并没注意,见他服软便已经心满意足,伸手拉他:”走啦!“   一拉之下并没拉动,有些诧异地凝目再看,方才发现林沐低垂着头,小脸绷得紧紧的,连拳头都不知何时攥了起来。萧明岳好奇地绕着他转了半圈:”不是吧,生气啦?“   林沐低头不答。萧明岳又戳了戳他:”你生什么气呀?“   林沐一扭身让开,仍然不语。这下子萧明岳也有些恼了:”本来就是你不对嘛!我又没说错你还跟我吵——“他话音忽然顿住,林沐蓦地抬头,嘴唇紧抿,熊熊怒火几乎从眼底烧了出来。   萧明岳被这目光烫得一缩。他随即勃然大怒:”你生什么气!本来我就没说错!你那师父本来就是——“   林沐刷地沉下了脸。   ”臣身为弟子,恩师之过,不敢与闻。告退。“   从语气到眼神都是从未有过的冰冷。萧明岳愣了愣,伸手相拉,而林沐已经再次深深一礼,倒退三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只剩他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发呆。   ”小沐……“   哪怕隐隐约约觉出了点后悔,萧明岳也拉不下脸来追上去,再次找林沐说话。这样冷冷淡淡地过了三天,到武英殿再次召见林沐留饭的时候,萧景琰一眼扫过,眉头就微微皱了一下。   这两个孩子怎么回事?   他若无其事地吃过晚饭问完功课,让人送林沐回家,方才拉着儿子重新回了书房。父子两人坐定,萧景琰随意问了儿子几句日间情景,忽然道:”你和小沐怎么了?“   ”吵架了……“   被父皇温言相询,萧明岳老大一股委屈顿时冒了上来。他低头挨个地捏着指肚,扁了会儿嘴,小小声迸出一句:“小沐不理我!”   ”嗯,怎么吵起来的?”   父皇的声音沉稳宁定,就像指导他开弓时,环绕住他的手臂一样可靠。萧明岳慢慢地放松了肩膀,从那天御花园里的争执开始,一五一十地把他们吵架的过程说了一遍,完了控诉:“结果他就不理我了!小气鬼!我又没说错!”   萧景琰从头到尾并不插言置评,只问了几次“当时他怎么说的”、“你的原话是什么”。等太子说完,他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儿子坐过来,低头慎重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问道:   “父皇曾经对你说过,君子自省。这次吵架,小沐有没有错且不去说他,你好好想想,你有没有错呢?”   “唔……”萧明岳皱眉思考了会儿。他小脑袋往里偏了偏,再往外偏了偏,最后还是坚决地一摇头:“没错!”   “真的没错?”   “没!”   “明岳。”萧景琰微微向前倾了倾身,语气郑重而温和:“你记不记得,你刚进学的时候父皇就教导过你。对子骂父,是为无礼。”   “啊……”太子小小的肩膀立刻塌了下来,耳根腾地红了。萧景琰伸手按住他肩头:“那么,对徒骂师呢?”   “父皇我错了啦……”   这一下不但是耳根,整张脸都红得透了。萧明岳不安地扭了一下,立刻又想起父皇教导过的仪态端重,赶快坐正。沉默一会儿,抬起头小心翼翼觑着父皇神色,有点不甘心地嘟囔了一句:   “可是,那个人就是……”   “明岳啊。”头顶上父皇的声音里甚至带了点笑意,“你为什么,要对小沐这么说?”   萧明岳低了低头,实在不好意思说“我就是嫉妒小沐有师父带他上崇音塔看灯”。纠结片刻,皱了下鼻子,终是小小声道:“他对父皇无礼……”   “明岳,你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父皇很高兴。”父皇的目光和声音都是暖暖的,萧明岳在这样的赞许中挺直了一点腰杆,脑袋也渐渐抬了起来。谁知接着就听父皇问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个人对父皇一点也不恭敬,父皇却什么都没说呢?”   “那……当然是父皇宽宏……有容人之量……”萧明岳越说越是底气不足。果然看见父皇含笑摇了摇头:“父皇是皇帝没错。可小沐的师父,他并不是大梁的子民啊。”   “啊……?”萧明岳慢慢睁圆了眼睛。他知道这世上除了大梁还有北燕大渝南楚东海诸国啦,可是,小沐的师父?……不是大梁子民?   不是大梁子民好像真的不用对父皇非常恭敬喔……可还是不对!父皇毕竟是皇帝哎!   “而且,父皇欠过他很大、很大的情。”萧景琰轻叹一声,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仿佛透过幽幽跳动的烛火,看到了时光的另一边:“所以……父皇是不会……和他计较礼数这种事情的……“   ☆、第 30 章   即使萧景琰已经很注意教导子女了,一天当中,他能分给孩子们的时间也只这么多。几个嫡出的还好一些,萧景琰大半日子都留宿正阳宫,每天晚饭之后,他们总有一段与父皇轻松相处的时间。   第二天的晚饭,萧明岳吃得食不甘味,频频走神。碗筷一收,他就被父皇叫了过去:   “怎么了?”   “小沐还是不跟我好……”   小小的,委屈的声音。萧景琰微叹了口气,仔细看了儿子一眼,起身:   “皇后先带明崇和明岚去休息吧。朕和太子说说话。”   “是。”柳皇后温婉一福,什么也不问,带着两个子女转身退出。萧景琰牵着太子进了书房,挥退从人,和儿子面对面坐下,问道:“怎么了?”   “他不跟我好……”   “他怎么不跟你好了?”   “他……”萧明岳张了张嘴,想要控诉小沐如何如何冷淡如何如何可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冒出来一句:   “他喊我‘殿下’,不喊‘你’了……”   今天下午他主动找到小沐道歉,拉着他说对不起,不该这样说你师父云云。而小沐看着也并没有生气,不打断,不抱怨,认认真真听完,然后,躬身一揖:   “臣不敢当。”   “小沐你不生我气啦?”   “臣怎敢。原本,就是臣对殿下无礼在先。”   之后他仍然拉了小沐一起玩儿,可是小沐一直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行必施礼,言必称殿下。要说像前几天那样端着臣子身份故意气他,那也不是,可是……就是不一样。   就是……不跟他好了。   他吞吞吐吐词不达意,萧景琰却已经被勾起旧事,目光不由自主地黯了一黯。回过神来,儿子仍然在嘟囔着抱怨:   “小沐小气鬼!明明我已经道歉了!”   “……明岳。”萧景琰轻轻抬手打断,“小沐……可有对你不敬?”   “……没有。”   “小沐今天对你的态度,和别的同窗对你可有不同?”   “好像……“萧明岳低头玩了会儿手指,苦苦思索,”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小沐不一样的!”   回答的语气激烈到如同争辩。萧景琰看着儿子小脸通红的模样,牵出一个惘然的微笑,缓缓点头。   是啊,小沐不一样的。   至于哪里不一样,他明白,他太明白。   可是,眼前这个孩子,显然还什么都不明白。   “明岳。”萧景琰往前倾了倾身,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别的同窗这样对你,你并没有不开心,对不对?”   父皇平静到慎重的神情让萧明岳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他吸了口气,用力点头:”没错。“   ”为什么?“   ”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他们……“思索了一下,模仿着父皇教导他的神态语气,昂起下巴,一字字道:”他们是我的臣子。君则敬,臣则忠,我应该尊重他们,但是,他们本来就应该对我恭敬有礼。“   ”那么,小沐呢?“   ”小沐……“萧明岳愣了一愣。”他也是我的臣子……可是……“他的声音不知不觉低了下去,眉头皱起,满脸困惑。   萧景琰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这是明岳必须想清楚的,他想。明岳和小沐,与他和小殊当年并不一样,明岳一落地就注定了是储君,而他当年……有皇长兄在,他从来只想做一个臣子……   他耐心地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明岳抬起头来,迟迟疑疑地望向他:”小沐不一样,小沐……是朋友……?“   ”那么,朋友又是什么呢?“   ”朋友……“可以看出明岳也在努力地思索着,眉心纠结成一团,”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交友投分,切磨箴规……朋友之道,责善规过……“   这孩子,从来就没有过朋友啊。   萧景琰的目光不禁柔了一柔。然而该问的还是得问:”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明岳又卡壳了。为难半晌,委屈地瘪了下嘴,用力一甩手:“我不要跟他好了!小沐大坏蛋!小气鬼!我都道歉了他还不跟我好!”   这口吻多么熟悉。依稀记得,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和小殊这样怄气,争闹,回去告状——萧景琰竟然有一瞬间的恍惚,嘴角翘了一下,才抬手安抚地往下压了一压:   “明岳。小沐不跟你好,不是因为他小气。而是,他真的很难过。”   “啊?”   孩子仰起的小脸上一片迷惑,显然,根本就没想到“小沐会很难过”这回事儿。萧景琰耐心地和他讲道理:“先前你说小沐的师父不好,这件事,是你有错在先,对不对?”   “……嗯。”   “昨天,也是小沐先来找你道歉,没错吧?”   “是啊?”   “如果因为别人犯了错,你们吵起来,你还要先去给他道歉,你会不会很难过?”   “……”这一次明岳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垂首半天,才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嗯。”   “所以啊,小沐也很难过。”萧景琰起身坐到儿子身边,轻轻揽了他一下:“他不是小气,而是太难过了才没法和你一起玩,明白吗?“   “可是他说了他不生气的!”明岳猛地抬起头,小脸上又是委屈,又是倔犟:“他明明说了,是他自己无礼在先,不跟我生气的!”   萧景琰胸口蓦地一痛。小沐……和他父亲一般骄傲的小沐,是压着什么样的委屈才肯低头道歉,才能对自己的儿子说,臣怎敢,原本,就是臣对殿下无礼在先。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弯腰侧首,让自己尽量平视着儿子的双眼:   “明岳,父皇……给你讲个故事吧。”   “很久以前,父皇还是皇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个很重要的谋士。那个人与父皇相交挚诚,相助父皇良多,父皇仰慕他的才华人品,也曾……”   他深吸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轮,才能把多年以后仍然令他羞愧至极的那段评语,一字一字滚过舌尖:   “推心置腹,视他为友。”   “后来,父皇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萧景琰慢慢地述说着。虽然为了七岁孩子的理解力删繁就简,然而,一闪而过的剑光,铜铃坠地的清响,地道里沉重而无措的一跪,还有靖王府门廊上呼啸的风雪,仍然随着述说一幕一幕浮现,每一字,每一句,都不啻一把灼热的尖刀扎进心口。   “之后,他还是为父皇殚精竭虑,百般谋划,更为父皇舍身踏入险地,九死一生……”   而自己,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才知道原来全然是自己冤枉了他。   “后来,父皇上门致歉。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明岳茫然摇头。萧景琰暗自握紧了拳头,靠着掌心的疼痛才能维持住声音的平稳,竭力不动声色地述说下去:   “他说,我是中了计谋才生误会,这样对他并非出自本心。事先没能算到敌人的计谋,致使我落入圈套,终究是他身为谋士之过。他并不介意,只希望我日后勿以喜而赏,勿以怒而刑,凡有所行,务必三思。“   “明岳,你觉得,他是真的原谅父皇了吗?这件事之后,父皇还能继续和他做朋友吗?”   萧明岳迟疑地点了点头,想想不对,又摇了摇头,再想想,僵在那里,茫然地望着父皇。萧景琰狠狠闭了下眼睛:   “他确实没有怪父皇。——但是,如果不是父皇和他另有渊源……这件事以后,也没有办法,再继续做朋友了。”   “明岳,你记住,如果是朋友的话,这样的伤害,对方是一定会生气怨怪的……不生气,不埋怨,甚至不介意,那只可能是臣子对主君。因为朋友之间理所当然可以相互生气,只有臣子,是没有这个位分记恨主君什么的……”   “所以,得到这样的回答,父皇就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做他的朋友了……”   萧明岳悄悄地瑟缩了一下。与其说他是听懂了父皇的话,不如说,父皇话音里的那股沉痛,着实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小心翼翼的屏息等待着,直到父皇神色慢慢平复,才试探着问了一句:“所以……我应该去给小沐道歉?”   “……不。”萧景琰慢慢摇头。他侧了一下身子,好让自己和儿子几乎正面相对,俯身看着孩子有些懵懂的眼睛:   “父皇只是想让你知道,朋友是朋友,君臣是君臣。有些事情,朋友之间会介意的,臣子对主君,却只能忍……有些事情,主君可以对臣子做,朋友之间,却是只要做一次,两个人的缘分就断了。“   ”和小沐,你可以选择做朋友,也可以选择做君臣,这都没错,父皇不会强求你什么。父皇只是想让你事前想清楚……不要像父皇一样,到头来,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情……”   “……喔。”萧明岳茫然点头。其实他还是不太明白父皇的意思,可是,要和小沐继续做朋友的话,好像的确要更小心一些。他眨眨眼睛,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父皇,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去了战场。……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第 31 章   和太子吵翻,当场被所有人孤立,林沐也不过沮丧了一个晚上。不就是分组讨论军略么,他一个人也行的!   至于这段时间的确有些同窗疏远了他,还有些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什么的……母亲说过,不遭人妒是庸才。凭他的能力心性肯定会有大把朋友的,至于那些只能在背后嫉妒人的家伙,反正也不可交,不管他们就是了。   正月二十九,裴大人第二堂课的日子,林沐信心满满地进了宫。西疆防务要略什么的他早就背下来了,还拉着母亲反复推演过。虽然十盘有十盘被杀得很惨,但是,应付今天上课肯定不成问题的!   抬手紧了紧披风,阴云密布,雪片稀疏。今天天气真好。   兵部侍郎裴铭按时按点地踏进了课室。除了两副一模一样的沙盘,他还让人拿进来一个方形的木盒,盒盖上开了个小小的圆洞,仅容一手。裴大人亲自揭开盒盖,哗啦倒下去两罐黑白棋子,笑眯眯地对满堂孩子道:“摸到白棋的算大梁,摸到黑棋的算西厉,我们对攻。各组派一个人上来摸棋子吧。”   课室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林沐左顾右盼,等了片刻见太子上去之后再没有人动,大踏步上前,随手摸了个白子出来。有他带动,其余孩子也陆陆续续硬着头皮上去,摸到白子的喜笑颜开,摸到黑子的愁眉苦脸,回去还要被同组的孩子嘘上一遍:手这么臭!大家做的都是大梁一边的方略,你抽到西厉输定了啦!   “很好。”总共八个孩子抽过,等了会儿再没有人上来,裴铭笑着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谁先来?”   太子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林沐早就注意到他手里是和自己一样的白棋,见他出列,便也站到第二副沙盘面前。他身侧并无第二人跟从,倒引得裴铭多看了一眼:“你同组的人呢?”   “回禀先生,只有我一个。”   “怎么不和其他人一起?”   “先生并未说过,不能单人成组。”   裴铭微微点头,也不追问,站到太子所在的沙盘边上预备居中评判,等了等,没人上前,便随手点了个抽到黑棋的孩子上来对战。太子调度防务的法子中规中矩,显然是之前下过工夫预备方略的,而和他对攻的孩子显然也放不开手。战局形势因此胶着,来回拉锯了半天,好容易才分出胜负。   裴铭点评了几句,回头看向课室另一头那座沙盘,顿时吃了一惊。沙盘边上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一半人垂头丧气面有菜色,而林沐正被另外一半人簇拥在中间,意气风发地指着盘面:“下一个谁来?”   “……你抽到的是大梁当然能赢啦!”角落里,不知哪里冒出一个低低的,不甘心的声音。林沐更不去循声找人,一扬脸:“那我来当西厉也行啊!谁来?”   裴铭本来的打算是八个组两两对战,两个沙盘,每盘两局,估摸着杀完正好下课。这时候扫视一下对面人群,抽到黑棋的四个组,倒有三组孩子神色沮丧,想了想,索性走到对面,示意林沐站到西厉一边:   “既然你们之前预备的都是大梁一边的方略,那就来试试吧。”   ……然后,这位以职方司郎中升任兵部侍郎,眼看着有望继续升任兵部尚书的裴铭大人,就只剩在心底默念“他母亲是霓凰郡主,他母亲是霓凰郡主”的份了。   ……血流成河。   林沐作为大梁守将的时候还算克制,好好歹歹,没有一路打到西厉国都去。可是,扮演进攻方才一炷香的工夫,裴铭已经听到他愉快地说了两次:“我到金陵了哟~~~”   裴铭已经完全看住了。虽然只是沙盘推演,然而林沐进退攻守颇有法度,行兵也相当老辣,内中有些巧思连他都没想到,绝不是小孩子的手笔。更兼应对同窗们的各种正招歪招也井井有条,即便是大人给写好的方略,自己能运用到这个地步也极是难得了。   就算军侯家的小孩子军略课吃小灶正常得很,就算有霓凰郡主的教导,可是小小年纪能融汇贯通到这个地步……如此天赋,该说不愧是穆王府的血脉呢,还是该说林家满门忠烈冥冥护佑呢?   ——郡主,有教孩子的工夫,能抽点时间给兵部上下讲讲课么。您好歹也是奉诏朔望入朝的一品军侯啊。   他正在神游天外,想着是回头去求陛下帮忙关说,还是自己厚着脸皮上门求教的时候,林沐已经打败了第四个对手。剩下的孩子一时不敢上前,你推我我推你之下,二皇子萧明岩越众而出,站到了林沐对面的位置。   裴铭已经不忍心看了。真的,二皇子殿下,太子刚才的水准也就是那样,你比你皇兄还小一岁,功课平时就没太子好。上去单挑林沐,何必呢?   果然,林沐并没有因为对方是皇子就留手半点。一会儿工夫,他就满脸得意地绕过沙盘,把手中的蓝旗直直插到了二皇子眼皮底下:   “我到金陵了哟!!!”   “你——!”萧明岩气得满脸通红。他贵为皇子,虽然是庶出,然而在嫡出三弟还没够得上年龄入学的情况下,弘文阁里除了太子就是他最大,人人都让他三分。现在被林沐当着全班师生杀了个落花流水,无论如何下不来台,一怒之下,冲口而出:   “你得意什么?你就这么希望金陵围城?”   裴铭心里咯噔一声。二皇子这句话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是孩子吵急了口不择言,往大里说,一顶通敌叛国、乱臣贼子的帽子扣得妥妥的——更糟糕的是,说这话的还是皇子。他刚要喝止,林沐已经扬头踏上一步,稚嫩的童音又是冷冽,又是骄傲:   “开文十年金陵围城,从北境千里勤王,血战三日平定京城之乱的,就是我爷爷!”   二皇子被他顶得噎在了当场。愣了愣,恼羞成怒之下,这些天里听了不止一次的流言一下子涌上心头。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你还真当你是林家的孩子了!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   “住口!”   太子又惊又怒,劈头喝止。然而林沐的小脸已经白了一白,一低头,往外就冲。二皇子正好挡在他路上,也被他不管不顾地推了开去,一个踉跄撞上沙盘。还没挣扎着站稳,已经看到林沐奔出房门,一转身,便消失在门外密密如织的雪片中了。      ☆、第 32 章   即使已经年近五旬,奉旨还朝之后加封一品军侯,蒙大统领仍然习惯于每天巡视一圈宫城,哪怕今儿这样的下雪天也不例外。唯一的区别就是,天气不好的话,他巡视完多半就待在禁军值房里,而不会再这里那里的走走看看,指点指点这个武艺,和那个切磋一下罢了。   时近黄昏,他正在值房里休息,木门忽然被“砰”地一声踹了开来。蒙挚一惊回头,踹门的那个禁军弟兄已经捧着一包什么奔到他面前,急声道:“大统领,你看!”   蒙挚扫了他一眼,猛然站起。来人臂弯里是个小小的锦衣孩童,全身上下被一领禁军校尉专用的披风裹着,只露出一张煞白的小脸,眼睛半睁半闭。几绺湿漉漉的散发贴在额头,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水迹,也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   “小沐?你怎么了?”蒙挚赶紧把孩子接抱过来,掀开披风摸摸他小手,冰凉。他左掌立刻贴上林沐后心,一边小心翼翼地输送真气,一边低声呼唤:“小沐?小沐?”   怀里的孩子闻声动了一动,微微抬眼,目光在蒙挚身上一扫就垂了下去,仍旧恹恹的蜷着,也不开口,也不叫人。蒙挚一向只见过小沐活蹦乱跳精力充沛,哪怕身上不舒服,仍然眼珠一转一个主意,一转一个主意,调皮捣蛋从来不落人后。这副精气神都被抽干了的样子竟是头一次见,看着竟像……竟像是小殊当年与夏江御前对质过后,被他从宫里扶出时候的情形!   他膝下无子,远房侄子过继来的时候年龄已经不小,是以并没有带小孩子的经验,见到小沐这样子简直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提心吊胆地给林沐输送内力调匀气血,一边迭声道:“小沐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小沐,你看看我,我是你蒙伯伯呀!你别吓你蒙伯伯!“   “蒙伯伯。……我要回家。”   唤了半天,林沐才细若蚊鸣地应了一声,往他怀里偎了偎。蒙挚大舒一口气,低头替他拢了拢披风,细问经过时,林沐却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他怀里,再问也不肯说话了。   倒是抱他进来的那个禁军急急补充:“我们是在靠近西华门的宫墙边上碰到他的。碰上的时候就这样了,也不说话,也不动,整个人缩在墙根底下……“巡视弘文阁、武英殿一带的禁军,谁不认识这个大统领经常手把手教导的孩子?带队的校尉立马解下披风将人裹了,抱起来交给他,让他直接送到大统领处。   蒙挚抱着林沐在地下转了两圈,浓眉紧锁。欲待直接把孩子送回林府,一来现在还没到弘文阁下学的时候,二来……林沐显然是直接从课堂上跑出来的,不问个清楚他也不放心。想了想,示意那禁军拿件厚衣服过来把林沐裹紧,抱着孩子踏出值房,径奔了武英殿而去。   萧景琰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蒙挚面前,抬手去摸孩子额头。手刚伸到一半,林沐已经反射性地缩了一下,把小脸往蒙挚怀里藏得更深了些。   “小沐?……你怎么了?”   萧景琰手掌在他额头贴了一贴,微松口气,按着蒙挚坐下,自己坐在他身边俯身看向林沐。小小的孩子连嘴唇上都没有半点血色,听他问话,眼帘微微掀了一掀,挣扎着便要起身:“陛下……”   “你躺着!”萧景琰想也不想就把他按了回去,询问地看了蒙挚一眼。蒙挚也是一脸的担忧迷惑:“臣也不知道……他只说他想回家……”   “小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林沐微乎其微地摇了下头。萧景琰一再追问无果,伸手去抱他时,孩子却一个劲地往蒙挚怀里缩,冰凉的小手更是攥着蒙挚衣角不肯放开。   萧景琰一窒,茫然后退。身后适时地响起了一声咳嗽:“陛下,林世子这样……还是先换身衣服,喝碗姜汤的好。”   “……嗯。”萧景琰扭头看了一眼躬身插言的武英殿副总管,起身,示意蒙挚抱着林沐跟上。一边大踏步走向西梢间小憩用的暖阁,一边下令:   “先拿被子裹着,去慈宁宫取套衣服来。说话仔细些,别让母后担心。”   “奴才遵旨。”   他驻足看了一眼更漏,确认这时候应该下学了,继续吩咐:“传朕的话,让弘文阁的先生过来一趟。叫太子和二皇子也过来。——对了,传太医。”   等外面报说太子、二皇子和裴侍郎到了,林沐早已被扒得光溜溜的,暖暖和和裹在被子里,就着蒙挚的手一小口一小口啜着姜汤。萧景琰向蒙挚点了下头,让他继续陪着孩子,自己起身到隔壁坐下,平了平气,命传裴侍郎和两个儿子进来。   裴铭小心翼翼地进了殿,低头下拜。刚被吩咐免礼,就听见陛下问道:“今天弘文阁出了什么事?”   “回陛下——”裴铭暗暗叫苦。不管是二皇子口出恶言,还是林世子把二皇子推了个趔趄直接撞在沙盘上,说到底都是他这个当先生的连课堂都管不好。然而陛下相询,他也只能不隐瞒,不矫饰,一五一十地把当时的情景复述出来。刚说到二皇子那句“有娘生没爹养的野种”,上方“砰”的一声,陛下已经一掌拍在了案上!   裴铭一惊住口,低头肃立。提心吊胆等了快一盏茶工夫,才听到陛下慢慢道:   “裴卿,在课堂上你是先生,学生有什么不妥,你尽可管教。——就是朕的皇子也是如此!”   “臣、臣遵旨!”   “劳烦裴卿了。你先下去吧。”   裴铭暗暗谢了一声苍天,逃也似地告退出去。刚转过门口,背后”哐“的一声大响,紧跟着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竟像是御案整个翻倒在了地上!   隔室里,蒙挚听着这般动静,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屏息等待良久,方才听得陛下压着嗓子道:“明岳起来。——明岩!”   看来陛下此番震怒非同小可——也是,涉及小殊,还是这么难听的话,陛下能忍得住怒火才是有鬼。蒙挚扫了一眼林沐,见他嘟了下嘴一头扑回枕上,拉起被子兜头一罩,恼怒心痛之余也暗暗好笑,只替他将被子拉下一条缝隙,便由他原样趴着,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   “儿、儿臣在。”   “你为什么说这种混账话!你知道这话什么意思?!”   “儿臣……儿臣……”显然二皇子被吓得不轻,嗫嚅半天,才想出个理由来:“大家都这么说啊……”   “说什么?”   “说……说林沐根本就不配做林家的儿子……他就是个……就是个……”后面两个字重复两遍也没有吐出,想来是知道父皇怒气太盛,实在不敢再说一遍。   然而这意思不必他说也猜得出来。蒙挚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了两次才压下怒火,听得隔室里陛下压抑着怒火的嗓音沉沉喝问:“什么?”   “说他就是那个……那个谁的私生子……”   蒙挚一惊,本能地屏住了呼吸。槅扇外,陛下又急又怒,脱口追问:“谁?!”   “那个……那个什么……苏先生……”   蒙挚愣在当场。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头升起,如果不是气氛实在沉重,几乎要当场喷笑出来。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低头看去,林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被子里探出半个小脑袋,伸长耳朵专注倾听,一张恢复了红润的小脸上,伤痛委屈的神情已经缓和了一半。   隔室里,陛下显然也被噎得不轻。蒙挚几乎可以想象他勉力镇定一下才能继续沉下脸发怒:“混帐东西!无缘无故侮辱朝廷大臣,侮辱同窗,你好大的胆子!你给朕——”   “父皇!”扑通一声,听动静,应当是太子再次跪到了地上:“二弟年幼——”   “明岳!”   “父皇!”太子的声音也有些发抖,然而面对陛下的盛怒,他居然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父皇……那天您说过的……勿以喜而赏,勿,勿以怒而刑……”   突然的死寂。蒙挚默运内力,只能听到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的声音,伴着沉重的呼吸声,一拉一扯地压得人心头发闷。蒙挚连呼气都不敢大了,提心吊胆地等了良久,才听到陛下慢慢呼出一口长气:“明岩。”   “儿、儿臣在……”   “你去给……”声音忽然停顿了一拍,而后转了个话题:“去慈宁宫的人还没回来?”   蒙挚也是一愣,低头,林沐已经侧转身子,正扒着被角向外探头。他赶快将人一把按下,将胳膊塞回被里,连同光溜溜的小肩膀一同裹严实了,狠狠瞪过去一眼。   呃……好吧。道歉什么的,总要让人先穿好衣服,是吧?   “……算了。”隔室里,陛下显然也想到这节,沉沉叹了口气:“来人。先送二皇子回正阳宫。让皇后给他讲讲,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不干不净的混账话!”   “是。”   “还有,这话是怎么传到宫里来的,让皇后……彻查处置。”   最后半句话,从疲惫中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寒意,让隔壁旁听的蒙挚脊背上都有些发凉。一室静默里只听得漏刻里的清水一滴一滴坠在铜盘上,良久,才有宫人捧了包袱进来,在熏笼上烘暖衣服,伺候林沐从里到外穿得妥妥帖帖,一下地,又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   宫人们才退干净,萧景琰的身形就出现在暖阁门口。他向蒙挚点了点头,举手止住林沐行礼,大踏步入内,直接在林沐面前蹲了下来,和他视线齐平:   “小沐。”他一手抚着林沐肩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想要把孩子搂进怀里,手一动,却又止住,控制着力道轻轻按了一下:   “……小沐。别难过。我们都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   只说出这一句便已哽住,胸膛沉重地起伏了一下,霍然站起:   ”蒙卿。“   ”臣在。“   ”你送小沐回去吧。……劳烦替朕向郡主致歉,今天的事,是朕教子无方。“   ☆、第 33 章   正阳宫。   柳皇后俯视着跪在面前,脸色煞白的婉嫔,强忍着揉按太阳穴的冲动,悠悠地叹了口气。   教导二皇子倒也罢了。小孩子半懂不懂,偷听到几句脏话拿来骂人,讲清楚就是了——至于品性上的教导规正,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是,这谣言是怎么传到皇子耳朵里的,就非深究一番不可了。   “这些事儿,你是真的没听说过?”   “臣妾真的不知——”   婉嫔跪在地上抽抽噎噎,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一被传到正阳宫就听说儿子闯了大祸,陛下震怒异常——虽说霓凰郡主不过是个外臣,可林家世子年前在宫里住了快三个月,太后和陛下的爱重明明白白放在那里。自己儿子怎么就捅了这么个马蜂窝,因为一时之气惹到他们头上?   柳皇后又叹了一口气。换个人说真的不知道、或者没说过这些流言她还未必能信,可是婉嫔……   婉嫔本来是内廷司分到东宫的二等宫女,因为美貌温顺,当年她怀了明岳之后就打发去伺候陛下,生子后循例封嫔。虽然出身不高,格局也就这么一点儿,胜在为人老实,照料二皇子衣食也算精心。至于永安宫上上下下,反正宫里那么多太监女官,指派几个去管事得了。   柳皇后侧转视线,侍立一侧的宫正司司正躬身趋前,低声道:“娘娘,已经问出来了。这个流言,永安宫里共有十二人传过。其中,近身伺候二皇子的,有乳母白氏、秦氏,宫女青樱,还有内侍孔亮、李德。“   柳皇后慢慢点头。这话和先前二皇子的供述也合上了——二皇子说,他是午睡的时候,听嬷嬷们聊天说起的。至于后来又从同窗那里听到,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外朝诸事,自有陛下处置。   “谣言是怎么传到永安宫的,问出来了么?”   “说是——年节里二殿下往来给娘娘请安,跟着的人在下房里候着,遇到进宫请安的诰命夫人带的从人,就聊了几句……”双手递上一叠文书,最上面便是他们招认的,传过这些流言的外臣女眷名单。   “好得很……好得很!”柳皇后只扫了一眼,就一掌拍在了扶手上:”流言传了这么久,我正阳宫上下居然都是聋子哑子,半点风声也不知道!“   “娘娘息怒!”司正当场就跪了下来:“想来那些人是恶意中伤,娘娘治宫严肃,他们便不敢在娘娘的人面前乱说。这才特地拿了永安宫的人当枪使……要是敢跟正阳宫的宫人嚼舌头,娘娘知道,还不立刻把人处置了?”   “……罢了。”柳皇后紧闭双眼,长长地吁了口气。“外臣女眷到底有谁传谣还要另查——”说着坐直身子,脸色一肃。面前立刻哗啦啦地跪下一片宫人女官,连得婉嫔也止住了哭声,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额头紧紧贴住地面。   “本宫早就说过,后宫中人,以贞静安顺为要。干政尚且不许,何况胡言乱语,侮辱朝廷重臣。传懿旨,二皇子乳母白氏、秦氏,杖毙。永安宫上下人等,全数撤换,传过流言的,一律发入掖幽庭。婉嫔——”   沉吟一下,缓缓道:“御下不严,着闭宫思过一月,期间供奉减半。宫正司另选女官为永安宫典正,执掌宫规,教习女德。二皇子暂留正阳宫,由本宫亲自教导。”   皇后在后宫大动干戈,讯问永安宫上下的时候,武英殿内,萧景琰放下碗筷遣退从人,沉沉地叹了一声。   “是不是很奇怪,父皇为什么发这么大火?”   太子立刻点头。点了两下,偷眼看看父皇面色,小心翼翼道:“林家世代忠良,霓凰郡主亦是朝廷重臣。二弟这样侮辱他们,父皇动怒,也是自然的。”   “不仅如此。”萧景琰闭目叹了口气,把儿子招到近前:“你可知道,父皇在兄弟当中,排行第几?”   “……第七。”萧明岳记事的时候父皇早已登基,在他的印象里,父皇好像天经地义就是皇帝。此时被这么一问,他得努力搜索一下记忆,才能给出正确答案。   “是啊。……第七。”萧景琰慢慢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父皇自幼受教于皇长兄,——就是你祁王伯伯。皇长兄比父皇大五岁,德才兼备,众望所归,父皇那时候的理想,也就是为皇长兄效力,做个带兵打仗的王爷。”   “后来,赤焰案发。父皇那时候奉旨去东海练兵,回朝后得到的所有消息,就只有你祁王伯伯被赐死,阖府男丁尽灭,——七万赤焰军在梅岭全军覆没,其中,就有林帅之子,小沐的父亲林殊——你父皇最好的朋友。林府阖府被诛,林殊的母亲,晋阳长公主自刎朝阳殿。”   “从那时起整整十二年,朝中太子、誉王对峙,夺嫡之势愈演愈烈。——就是先帝时候的废太子,现在贬到献州居住的献王,和因谋逆赐死的庶人萧景桓,当时的誉王。那时候,父皇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单衔郡王,朝中三省六部并没有半点人脉,皇位于父皇,更是远到想都不值得想的东西。”   萧明岳眼睛张得大大的。他从来没有听说、也根本不可能想到,父皇竟然还有过那样的经历。他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父皇的衣摆,看着父皇露出一个淡淡的自嘲微笑,眼神随即又变得悠远:   “赤焰案发十二年后,有一个人踏入金陵,打破了双王夺嫡、不分高下的局面。“   ”在当时人看来,他是被太子和誉王争相延揽,不得不进京的。琅琊阁给他的评语是:麒麟才子,江左梅郎,得之,可得天下。”   “江左梅郎?……琅琊榜首,江左梅郎?”太子对酒楼里听过的那一场书印象实在深刻,脱口追问。萧景琰微微点了下头:“当时,他化名苏哲进京,周旋于太子和誉王之间。父皇因为一些事看他颇不顺眼,有次私下里拜访,就当面问他,是想选太子,还是选誉王。结果他说……”   十年光阴荏苒,那人当日饱含深意的从容微笑,仍然历历如在目前:   “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他扶持父皇涉入朝局,一年,献誉二王羽翼折尽;两年,父皇被册为东宫。更为父皇举荐了许多良臣,现在的户部沈尚书,刑部蔡尚书,还有很多父皇现在得用的臣子,都是他当年引荐给父皇。”   萧明岳轻轻地吸了口气。父皇虽然说得简单,然而寥寥几字,当年朝中风云变幻如何险恶,已经可以遥遥窥见。两年时间,废太子和誉王双双落马,曾经毫无继位希望的父皇位居东宫,这等手段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然而父皇眉宇间却不见丝毫得色,甚至看不到任何赞叹神往,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痛。萧明岳忽然心中一动,失声问道:”他就是那个谋士?“   ”是啊,他就是那个谋士。“萧景琰模糊地笑了一声。明岳悠然神往,想象那位江左梅郎如何用了两年时间,殚精竭虑,百般筹谋,辅佐父皇登上东宫之位,更为父皇舍身踏入险地,出生入死——哦,对了,还有后来在大梁对大渝一战中出任监军,最后殁于军中。但是,等等,之前父皇好像是要解释他为什么发火?这些事情和林家有什么关系?   “可是他……小沐……?”   “父皇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就好了。”萧景琰低低一笑,用力闭了下眼,“没错,他就是小沐的父亲,父皇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赤焰少帅林殊。”   “他改名换姓来到金陵,呕心沥血,才让父皇得以入主东宫。可是,等到父皇终于当上太子,赤焰冤案昭雪有望的时候,他却对父皇说,无论这个案子翻得有多彻底,他都只能是梅长苏,永远不可能变回林殊了……”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当时父皇也问他为什么。他说……”   用七岁孩子可以理解的语言,萧景琰耐心地、仔细地,把小殊拿来说服他的理由给儿子解释了一遍。末了叹道:“为此,他不能以林殊的身份,公开迎娶霓凰郡主,小沐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告诉世人,他是林殊的亲生儿子。父皇……欠他、欠林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所以,你弟弟说小沐的这些话,天下人能说,姓萧的人不能说;姓萧的人能说,父皇的儿子不能说。……明岳,你明白吗?”   ☆、第 34 章   这一晚,萧明岳翻来覆去,乱七八糟的怪梦做了一堆,第二天死活缠着父皇微服去了林府。进了府却不能立刻去见小沐,还得坐在堂上,端着一副沉稳凝重的仪态听父皇和霓凰郡主寒暄:   “小沐怎样了?”   “昨晚发了点烧,已经退了。”   “昨天……是我教子无方,让小沐受了委屈。明岩我已经罚过了,等小沐进宫,我让明岩当面给他道歉。”   萧明岳端端正正跪坐在父皇下首,小脑袋扭来扭去,看看父皇,再看看对面的霓凰郡主。他从未见过父皇用这种口气和人说话,而霓凰郡主竟也没有逊谢,凝目片刻,干脆利落地一点头:   “好!”   萧明岳微微有些讶异,然而侧头看去,父皇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霓凰郡主本来就该如此。萧明岳便把自己这点儿疑惑收回肚里,继续认认真真旁听:   “我昨天问过了,明岩会说这些话,一是听乳母嚼了舌头,二是从学里的孩子那里听了些流言。——宫里的人皇后已经处置了,把进宫传谣的外命妇和学里的孩子两厢一对,谣言的出处,逃不过淮翼侯、衡国公那几家。“   “淮翼侯?”霓凰眉头轻扬,一声冷笑。萧景琰把她的神色看在眼里,点了点头:   “听说之前在武英殿门口,他还对穆王府出言不逊来着?”   “那件事我还没跟他计较!”   “敢趁进宫请安往宫里传谣,这几家的诰命夫人,皇后自会申饬。至于淮翼侯……”   “陛下且慢处置,要是方便,把豫津借我用用吧。西境这一趟,我穆霓凰也不是白走的!”   明岳左看右看,觉得实在跟不上大人的思路——这对话跳跃得他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了。幸好父皇立刻就转换了话题:“小沐怎样了?能不能去看看他?”   “这会儿——”霓凰郡主侧首旁顾,立刻有个侍女膝行到她身边,低声禀告了几句。霓凰郡主微微点头,揽衣起身:   “请吧。”   萧明岳眼睛一亮,勉强压着步子跟随父皇走到堂下,随即蹬蹬蹬跑开,硬是从随行侍卫手里抢过一只小篮子,坚持自己提进内宅。一进卧室,就看见林沐百无聊赖地窝在床上,看到父皇欠身欲起,而父皇已经大步上前,一把将他按回了被垛上:“躺着!”   那个关怀的样子和自己生病的时候也差不多了——但是好吧,小沐的父亲没了,父皇对他视若己出再正常不过。萧明岳乖乖地等到父皇嘘寒问暖完毕,示意自己可以上去的时候,才小步跑上前,踮着脚尖往床上一扑,半个身子都趴到了床沿上:   “小沐!”   “太子殿下。”   林沐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萧明岳扭头看看,见父皇和霓凰郡主远远地站在门口说话,便又往上蹭了蹭,伸手去摇林沐:   “小沐对不起啦……”   林沐一缩手让开。然而他此时拥被坐在床上,可以躲闪的地方也就那么大一点儿,萧明岳再接再厉,一把就拽住他胳膊,往自己方向一拉:   “小沐……别生气了啦……”   林沐猝不及防,被他拉得往下一歪。萧明岳趁机挨了上去,头碰着头跟他咬耳朵:   “昨天是我弟弟不好。父皇打他了啦。拿戒尺打的,可疼了,打完还罚他抄书……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林沐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就势缩回手垫在下巴底下,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萧明岳见他情绪不高的样子,也跟着趴了下来,继续戳他:   “小沐你没事吧?好点了没?”   “嗯……”   “你说话呀!”   “我好点啦……”   之后的对话也没什么进展。林沐始终蔫蔫地趴在那里,不问不吭声,问他就短短答上几个字。萧明岳努力没话找话又说了几句,终于苦恼地皱起了眉。   小沐这是还在不开心嘛~~~   他忽然眼前一亮,跳下床奔到门口,把那个一路拎进来的小篮子拖到床边,扑的往林沐面前一放:”小沐小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林沐懒洋洋地抬了下眼。那是个一尺长、半尺宽的椭圆形藤篮,编得细密周正,边沿和提手上都用软布滚边。藤篮上盖着盖子,第一眼并看不清里面是什么,然而想也不会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东西……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咪“。   林沐一愣,撑起身子抽开篮盖上的系绳,一个黑白花的小脑袋立刻顶开篮盖钻了出来,碧莹莹的眼睛和他面面相觑。湿润的小鼻头翕动几下,伸出粉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他伸到跟前的指尖。   “你把它带来了啊……”   林沐喃喃着,伸手揉了揉小猫的脑袋。半个月没见,这只先太后佛堂里硕果仅存的小猫赫然又大了一圈,被他揉揉脑袋又挠挠下巴,惬意地眯起眼睛冲他“喵”了一声,轻轻松松地跳到床上——跟着,就在光滑的丝绸被面上打了个滑,五体投地。   林沐哧地笑了出来。对面也响起噗嗤一声轻笑,林沐抬眼,看到萧明岳向上翘起的嘴角,顿了顿,笑容也慢慢大了一圈。   “……陛下在笑什么?”   “我只是想,当年小殊丢给我养的是头小狼……这两个孩子……”萧景琰以手加额,一脸的惨不忍睹:“一只猫……”   等萧景琰在林府吃过午饭,估摸着时间来带儿子回宫的时候,就看见两个孩子一起在床上睡了个四仰八叉。那只小猫毫不客气地占据了大床最中央的位置,前爪抱着林沐手腕,尾巴搭在萧明岳膝盖上,一模一样呼呼大睡。   ☆、第 35 章   林沐在课堂上大杀四方,而后被二皇子辱骂,推搡了二皇子奔出课堂的事儿,当天晚上就随着弘文阁放学传遍了京城贵胄之家。经过一个休沐日的发酵,二月初一孩子们在西华门排队的时候,不但孩子们,连护送的禁军都对林沐露出异样的眼神来。   林沐自己倒没什么反应,抬头挺胸地背着小书包夹在队伍里,对同窗们的目光视若无睹。这天第一堂文课,教授四书五经的先生是礼部尚书柳暨,刚清清嗓子准备开讲,武英殿侍奉御前的紫衣内监出现在课室门口,毕恭毕敬地捧上了一个托盘,三份文书依次并列:   “柳尚书,陛下请您今天先讲一讲这几份东西。“   徐徐展开第一个卷轴,柳暨刚瞟了眼开头,眉尖便是一跳。他依次打开其余两卷文书,飞快一扫,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课室里的小学生们——太子端坐如钟,二皇子神情闪缩,其余孩子们互相交换着眼色,而第二排靠墙位置上坐着的林沐盯着他手里的卷轴,神色又是专注,又是好奇。   “陛下的意思是,按顺序讲?”   “是,按顺序讲。”   柳暨平复一下气息,把后两份文书合上放到一边,而后捧起第一个卷轴,郑重平摊开来。这卷轴枣木为杆,素帛为面,很显然只是一份抄本,墨迹纵横间却满是沉甸甸的血色——柳暨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   不必预先捧读,甚至根本不必细细过上一遍,凡是那一年身在京城的世家子弟,这铺天盖地漫过京城的血色,几个人没有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奉陛下旨意,今天的课上,先讲一讲这几份文书。——第一份,开文十七年,赤焰冤案,先帝亲下的处置诏书。“   林沐猛地瞪大了眼。刚刚倒抽了一口冷气,柳暨已经昂立正中,双手展开卷轴,毫不停歇地朗朗读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王萧景禹……勾结逆犯林燮……谋逆……废为庶人,赐自尽……男丁悉令自尽,女眷没入掖幽庭……“   “逆犯林燮……通敌叛国……谋逆……其九族……三百八十五口……家将、府兵、奴婢人等……全数斩首……”   “赤焰叛军……校尉以上……尽斩……士卒流配远州恶郡……逆犯在逃者,着各州县画影图形,严加搜捕……”   林沐只听到一半就攥紧了拳头,脸色煞白。他身子才晃了一下,立刻强迫自己越发坐得笔直,高高昂起头来。   满门尽灭。在他曾经的所知中,林府的遭遇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和祠堂中的累累牌位,而从不曾具象为如此鲜血淋漓的惨痛。   九族,男女老幼,三百八十五口。那些侥幸得以从战场生还的老者,那些未来即将走向战场的幼童,那些过去曾经或者未来将要把她们的父亲夫君儿子送上战场的妇孺。   家将、府兵、奴婢人等。那些在战场上肩并着肩,背靠着背,用身体掩护家主,和他们林氏族人一起杀出一条血路的人。   全数斩首。   林氏满门,百年帅府,一夕尽灭。   还有赤焰军……十八名大将,七万亡魂……爷爷……父亲……   他拼命咬着下唇,透过模糊泪眼看着讲台上的柳暨展开第二份文书,音声朗朗:   “元佑六年,赤焰冤案主谋之一谢玉,供罪自首的手书。”   “悬镜司首尊夏江与余密谋,除掉赤焰军林帅及祁王……开文十七年,恰大渝犯境,赤焰军林帅挥军迎战。余与夏江串谋,暗中寻得一善模仿笔迹之书生李重心,令其模仿赤焰军前锋大将聂锋之笔迹……伪造密告信件,诬陷赤焰军主帅林燮谋反……”   “为坐实此事……由余率部伏击聂锋前锋营,全歼其部,并嫁祸林燮……骗得陛下兵符,与夏江伏兵梅岭,趁赤焰军与入侵大渝军血战力竭之际,不宣旨,不招降,出其不意,大肆屠戮,令七万忠魂冤丧梅岭,事后却诬称被害者谋逆抗旨,不得不就地剿灭……”   林沐终于忍不住趴了下来,低着头,脸庞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这样仪态全无的动作并没有受到任何干预,头顶上方,先生不疾不徐的诵读声仍在继续:   “……余生前不敢公布于世,死后无忌,由莅阳长公主出首,以报陛下之恩。罪臣谢玉绝笔……”   然后是什么东西被轻轻放下的声音,顿了顿,又是一个卷轴被簌簌展开:   “元佑六年,赤焰冤案大白于天下,公布冤情和后续处置的诏书。”   满堂寂静,只有先生诵读诏书的声音轻轻回荡。   “宸妃、祁王及其嫡系子女的骸骨……迁入皇陵……”   “恢复林氏宗祠,照例恢复供飨……幸存将士……复位复爵,加以赏赐……死难者家属……由礼部抚恤……”   “首犯夏江、谢玉以及从犯……”   再长的文书也有读完的时候。柳尚书慢慢卷起最后一份诏书的抄本,目光掠过林沐伏在桌上,偶尔抽动一下的肩头,若有所思。   这就是表态。陛下本人的表态。   对前天二皇子侮辱林氏一族、侮辱霓凰郡主、侮辱林沐,林沐动手推搡皇子的表态。   对林氏的愧疚和歉意,对林家世子的维护,和对皇子所言所行,明明白白的责备。   恍惚间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的光华;——那是元佑六年先帝的寿宴上,先帝喝骂着“乱臣贼子”拔剑直指,而其时还是太子的今上挡在那位白衣客卿之前,以身障剑。   有很多事情,不可说,不必说,不消说。   他慢慢转过头,而太子已经从座位上立起身来,向他郑重一揖:“先生,学生失礼了。”扭头对二皇子喝了一声:“二弟!”   二皇子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低着脑袋一步一蹭,被太子拎到林沐桌前。瘪瘪嘴,到底还是抵不过太子严厉的目光,低头一揖:“前天……是我无礼,请林世子不要介意。”   林沐抬起一张哭花的小脸,撑着桌子起身,乱七八糟地回了个礼。一边直起身子一边举起袖子用力抹脸,抹了两把,身子始终一抖一抖的,忽然咬着嘴唇猛地昂起下巴,深深吸了口气。   再低头时,眼圈还是红红,却不再有一滴泪水流出眼眶。   ☆、第 36 章   弘文阁里的课上到三月下旬,孩子们终于迎来了难得的假期。倒不是这些孩子忽然学业大进可以毕业了或是什么的,而是,春猎到了。   与夸耀勇武、逐猎争胜的秋猎不同,春猎以仪典为主,基本上不杀生,就是到处走走看看。所以危险性无限趋近于零,哪怕刚学骑马的孩子们,也能在大人的照看下在猎场里可着劲地撒欢。只要不是运气背到有人举兵谋逆的地步——咳,真背到这份上,待在京城也不见得就安全不是。   因此清平八年的春猎,今上奉太后驾幸九安山,携宗室、勋贵、高官出行,也就带了太子。太子既然去,弘文阁的这帮小学生自然跟从,虽说赶路的时候多半跟着自家尊长,可扎营了总要一块儿玩,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吵吵闹闹,直把负责安防的禁军吵得一个头两个大。   祭典开始,皇帝仪式性地射箭之后,就是随驾大臣们的娱乐时间。喜欢跑马的尽可以在猎场策马飞奔,喜欢吟诗作对的也可以铺下锦毯,与三五好友庆赏明媚春光。被点来伴驾的御史中丞言豫津便趁着仪典初日,怎样也不会有公务,觑了个空钻到林府的营帐里。   “郡主,”入仕成亲多年,言豫津对霓凰郡主已经改了称呼,然而口气里还是透着当年一口一个“霓凰姐姐”的亲近:“你之前给我的那些证据,御史台已经核实得差不多了,还额外查出来几桩新的案子。——那个淮翼侯,真是作死!”   霓凰郡主淡淡一笑。像淮翼侯这等勋贵,长期把持夜秦贸易,要想手上干干净净的几乎不可能——她去年在西境只是随便一打听,淮翼侯家人在西疆抢夺货物、勒逼行商、殴杀人命,乃至和夜秦贵胄勾结,贩卖种种违禁物品等诸多行径,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地堆到了面前。甚至可以说,夜秦这次叛乱,也和仗着他家势力的胡商勒逼过甚,有那么些不大不小的关系。   本来打听这个只不过打算私下禀报皇帝了事,没想到……   “那就劳烦你啦。”   “没事儿!”言豫津满脸灿烂地挺了一下胸膛。顿了顿,探身去揉林沐的小脑袋:“那个老头那么欺负我们林小沐,言叔叔肯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对不对?“   ”嗯!“林沐努力点了下头。”谢谢言叔叔!……言叔叔要怎么教训他?“   “嗯……”言豫津笑嘻嘻的脸色忽然严肃了。他沉吟了一下,和霓凰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坐直身子:   “不会比当年庆国公的案子小。”   林沐有些迷惑地看看言叔叔,没有得到回答,扭头去看母亲。母亲嘴角噙着一缕胸有成竹的淡淡微笑,目光在他脸上一转,抬头看向言叔叔的时候,眼神里已经是满满锋锐光华:   “于公于私,理当如此。”   接下来两个大人便开始天南海北地闲聊。林沐乖乖端坐在一旁听讲,奈何听了半天,也就是言爷爷前些天不去道观改去灵隐寺小住,言叔叔家的小妹妹闹着要去族学之类的话题。帐篷外面的春风一阵一阵吹拂进来,夹着山林草木蓊蓊郁郁的气息,让他听不了两句就想往外瞟上一眼。   幸好很快就有人拯救了他。帐门掀开,一个慈宁宫太监低头躬身走了进来,笑吟吟地在母亲面前一礼:“郡主,太后娘娘有请您过去哪。”   “有劳太后娘娘挂念了。”霓凰含笑起立,一边欠身还礼,一边伸手去拉儿子。林沐却往后一缩躲开,眼巴巴地望了母亲一眼,又把渴望的目光投向帐外。   “哦,郡主,小沐就交给我好了。”言豫津适时跳起来插话。“小沐,跟言叔叔去玩?”   温柔的春风里,林沐坐在言叔叔马前左看右看,目不暇接。言豫津一手稳稳地环着他的腰间,一手执鞭,指指点点:   “看到没有,那边就是九安山猎宫。只有秋猎才可以住,春猎只能在山脚下搭帐篷的……”   “猎宫北坡悬崖有一条小道,很险很陡的,当年先帝在猎宫遭遇叛乱,陛下就是从这条小道下去搬的救兵……”   “言叔叔言叔叔我们去那里!抓兔子!”   “小沐,现在是春天,万物复苏,不宜杀生。所以春猎以仪典为主,我们到处走走看看就行了……”   “啊?”   “啊什么啊?”脑门上被亲昵地敲了一记,林沐揉着额头,有些不服气地仰头往后看。言叔叔又笑着揉了下他的脑袋:“这还是你爹告诉我的那……我第一次围猎,就是你爹教的规矩啊。”   “是吗是吗?”林沐陡然兴奋起来,抱着言叔叔的胳膊来回摇动:“我爹那时候是什么样子?言叔叔,给我说说嘛!”   “豫津哪,带小沐出来玩啊!”远远地忽然奔来几骑,当先一人离他们还有十几步远,已经朗笑扬声。言豫津立刻催动坐骑迎了过去,林沐闻声也在马上努力挥手,几乎当场蹦了起来:“蒙伯伯!蒙伯伯!”   “哎你坐着!”说话间两马已经错镫而过,蒙挚侧身在林沐肩上按了一把,把他按回言豫津怀里,催马继续前行。奔出几步,回头远远地丢下一句:“带他去哪儿玩?可别把人拴树上啊!”   “我又不是林殊哥哥!”   言豫津不服气地冲着马队大声回嘴。喊完低头,林沐已经一寸一寸扭过头来,嘴慢慢张成了一个圆形:   “……啊?”   林沐被言豫津带着在猎场到处玩耍,一边玩一边听他爹的黑历史的时候,萧明岳也跟着庭生跑了出去。说起来他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庭生哥哥了,自打去了长林军,庭生哥哥就要好久好久才能回来一趟——   “把你绑到树上去喽!绑到树上去喽!”   “哈哈哈哈哈哈!”   清脆的笑声从树林深处接连不断地传来。萧明岳刚看了一眼,就听到那笑声突然变成了尖叫:   “啊——”   萧明岳脸色一变,拔腿就要往林子里冲,身子却往后重重一挫。眼前陡然罩上一大片阴影,却是庭生哥哥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一只手紧紧拉住,另一只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庭生哥哥?”   树林的另一边,刚才的尖叫声已经高高地拉上了树顶,拔到最高点忽然一顿,变成一连串的笑声洒落下来:   “飞流叔叔!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笑声中,一个人影借力高高跃起,在树梢上方来回腾跃。每蹿起一次,那笑声都跟着高扬一次,说不出的轻松快活。   萧明岳悄悄从庭生哥哥背后探出头去。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终于确定,两手拢在嘴边大叫:“小沐!”   “咦?——飞流叔叔,那里!”   刷的一声,萧明岳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个俊秀挺拔的身影已经站在了眼前,怀里抱的正是手舞足蹈满脸通红,兴奋到不行的小沐。他刚要开口,身边的庭生哥哥已经踏上一步,有些迟疑地问了声:   “……飞流哥哥?”   “……庭生哥哥?”萧明岳张口结舌地扭过头去,目光慢慢转向庭生,只觉得自己脖子一寸寸嘎嘎直响。小沐已经从对面那个人怀里挣了下来,闻言也抬头望了眼庭生,接着低下头来,和他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萧明岳眼前忽然一亮。他一步蹦到林沐面前,挺胸凸肚,双手背在背后,下巴几乎扬到了天上:   “叫叔叔!”      ☆、第 37 章   哗啦啦长草踏开的声音。众人一同望去,却是言豫津牵着马匹深一脚浅一脚地赶了过来,看到眼前几人微微一愣,欠身:“太子殿下。”   太子才刚点头回礼,就看到林沐已经蹬蹬跑了过去,叫了声:“言叔叔。“而后一扭身靠到来人身旁,气势十足地冲着他大喊:“不叫!”   “叫叔叔!”   “就不叫!”   在场的成年人齐齐默然了一瞬。片刻,还是萧庭生率先拱手行礼:“言大人。……这位是?”   “萧将军。“言豫津还了一礼,”他是林殊将军的儿子,林沐。小沐,叫萧将军。”   “别,”萧庭生抬手阻止。“这么叫实在太见外了。小沐,来,叫庭生哥哥。”   言豫津目光微微跳了一跳。而林沐已经在他身边仰头大叫:“庭生哥哥!”叫完得意洋洋地扫了太子一眼,一扬脖,打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言豫津忍不住摇了摇头。在他对面,萧庭生也一模一样摇了摇头,和他相对苦笑。随即,庭生拉着太子,豫津拉着林沐一起往林外走,一边走,两个孩子一边隔空吐舌头、做鬼脸,而庭生确定了一下孩子们并没有拌嘴吵架的意思,就开始好奇地拉着多年不见的飞流哥哥问长问短。   “飞流哥哥!”   “……?”   “我是庭生啊!你还记得我吗?”   “……庭生!”   “飞流哥哥,好多年没见到你啦。这些年你去哪里啦?”   “苏哥哥!”   “是跟苏先生一起走了啊。那后来呢?这些年?”   飞流俊秀单纯的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神情。他歪头思索片刻,忽然抬手指向林沐,坚持地重复了一遍:   “苏哥哥!”   “哦……是和小沐在一起啊……”   言豫津若有所思地扫了庭生一眼。时隔多年,苏兄身边沉默的小小学生长成了英姿勃发的青年校尉,曾经听到帐外动静就忍不住搁下笔去看的孩子,现在也变得沉稳而有城府了,真是让人……感慨呢。   一行人走出树林,林沐一手拉着飞流,一手拉着明岳,立刻奔出去玩到了一起。言豫津和庭生在后面慢慢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后往事,听着两个小孩的尖叫大笑和另一个大孩子几个字几个字的话音,时不时就露出一个情不自禁的微笑。   两个孩子直玩到精疲力尽才跟着各自的大人分别。庭生送了太子返回龙帐,便抽身往林府的营地来。刚到营地边缘,就看见言豫津抱着林沐骑马的身影,那位以年轻有为著称的御史中丞大人一边点马前行,一边和孩子大吹特吹:   “那时候你爹可厉害啦……”   庭生立刻勒住了缰绳。而言豫津已经看见了他,催马迎上:“萧将军这是去——?“   “啊,特来拜望霓凰郡主。”   言豫津下意识地往主帐扭了下头,心说就是郡主没有回来,这小子才闹着不肯进去,一定要在外面看风景听故事。然而这时候既不能代主人迎客,直言相告把人拒之门外又有些奇怪,刚为难了一下,怀里的林沐已经朗朗开口:   “母亲还没回来,庭生哥哥先进来坐坐吧。”   他摆出了一副小大人的态度,庭生便也笑了笑,点头应允。三人进帐分宾主落座,庭生扫了一眼跟进来自顾自玩着的飞流,还在找话题,林沐已经正色行礼:“年前先父忌日,庭生哥哥特地派人送来祭礼,林沐这里谢过了。”   “不敢。”庭生急忙拱手还礼:“先生当年相救之恩,庭生永不敢忘。”   “……”庭生哥哥不是父亲的学生么?   林沐愣了一愣,不由自主扭头。言叔叔活力十足的声音已经插了进来:“啊……你是说那次啊哈哈哈!小沐我跟你说,那次可精彩了,你爹用三个从来没学过武功的孩子跟北燕高手百里奇对战,居然还打赢了!全京城都没想到!那,萧将军就是那三个孩子之一……“   “哇!——我爹怎么做到的?”   “说是用了什么凌虚剑阵,……凌虚幻影,鬼神莫破什么的,……反正你爹就把他们三个带回去,让小飞流教了五天,就打赢了……小飞流,是不是啊?”   “嗯!”   林沐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看了看言叔叔,又看看飞流叔叔,决定先放过这个问题。紧接着下一个疑惑又冒了出来:“百里奇?他是谁啊?武功多高?为什么要跟他打?”   “是北燕的一个高手,武功嘛……反正言叔叔这样的,两个都不是他对手,当年大家都很担心你娘能不能赢他。所以你爹就出主意,让三个孩子去挑战那个百里奇……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爹是为你娘排忧解难,时隔多年回头再看,反倒像是为了萧将军他们。“   “可我娘为什么要跟那个百里奇打?”   “因为……嗯……呃……”   “你们在说什么哪?”   帐帘忽地掀开,霓凰郡主笑意盈盈地入内,众人急忙起身相迎。一通见礼之后再度落座,庭生不等霓凰郡主问第二遍,已然答道:“在说当年,先生和郡主救庭生出掖幽庭的事。”   “那么早的事了你还一直记着。”霓凰郡主随意地挥了下手。一旁林沐已经迫不及待地仰脸问道:“娘,刚才言叔叔说,我爹用三个没学过武功的孩子,教了五天就打败了一个高手,怎么做到的?”   霓凰环顾四周,豫津和庭生两个人都眼巴巴的望着她,神色里满是好奇。她便微微笑了一笑,大大方方道:“说穿了也就一句话的事儿——百里奇是江左盟的人。”   “江左盟的人?!”言豫津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林殊哥哥好生偏心啊,都不肯告诉我,害得我那几天吃不香睡不着的!”看着霓凰郡主抿嘴轻笑,眼波盈盈,似喜还嗔的样子,他忽然像被抽掉脊骨一般软了下去:“好吧……他也没告诉你……”   “娘!”在座几人倒是林沐反应最平淡,眨巴几下眼睛就消化了这个事实,再度不依不饶地追问:“我爹为什么要让他们对战百里奇?是不是如果他们不打或者打输了,娘就要对上百里奇了?”   “是啊!”   “可是娘为什么要跟那个百里奇打?”   “呃……”   “啊郡主既然你回来了豫津就告辞了!”   “郡主,庭生告辞!”   两个客人火烫一般跳了起来,连个正常的告辞理由都不找,随便甩了句话就匆匆离去。林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逃出帐篷,好一会儿,才木头人似的嘎吱嘎吱扭了回来,转向母亲:   “……娘?”      ☆、第 38 章   虽然要跟随父祖交际,但是弘文阁的孩子们被带来猎场,其主要目的就是陪太子一起玩——为此,随行戒护的禁军在深林茂草之间专门圈出老大一块空地,仔仔细细地探查过一遍,确定里面没有任何可能危害到孩子们的野兽、陷阱、捕兽夹、断崖等等物事,然后,四面八方守严实了,把孩子们放进去玩。   尤其是这时候——“走啦走啦走啦!捉迷藏去!”   ……哦。小祖宗们要捉迷藏。幸好事先清过场了,不然呢?禁军还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保护?那还玩不玩啊。   林沐和萧明岳找到一块风水宝地,蹲了半天都没有人来寻,渐渐不耐烦起来。眼看着来找人的小伙伴已经第三次从不远处晃了过去,林沐终于附耳对萧明岳说:“好没劲……”   “是啊……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我们去别处吧反正他也找不到……”   “好啊,去哪里玩?”   两个孩子高抬脚、轻落步,在草里猫着腰挪了好大一段才直起身子,飞快跑开。等把玩捉迷藏的小伙伴们远远甩在身后,林沐骨碌碌地转了一下眼珠子,压低声音对萧明岳道:“我们去掏狼吧!”   “狼?”   “是啊!娘那天告诉我,我爹之前就掏过一条小狼,放在陛下那里养的,养了好多年呢!我们也去弄一条!”   “好啊!”萧明岳也兴奋了起来:“那天父皇还嘲笑我,说他们养的是狼,我们只能养猫……哎,哪里能找到狼啊?”   “这个我知道!“林沐满脸都在放光:”师父说过,狼都是住山洞的,我们找洞就行了!“   不知算巧合还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孩子沿着山壁搜索了一圈,排除了四五条或者过于狭小,或者位置太高,一看就知道肯定不可能有狼的裂缝之后,居然真的找到了一个大小合适,黑暗幽深,曲曲折折向里不知多远的山洞。   “就是这个了!”林沐煞有介事地一拍手。他在洞口扒拉了一下,揪了几根长草铺平,而后跪在草上,双手拢到口边,想了想,努力模仿着印象中的狼叫吼了一嗓子:“呜嗷~~~”   “你这样叫不对的!”萧明岳一肩膀挤开了他。自己趴下来抢占有利地形,深吸口气,一模一样地拢着双手往洞里大叫:“呜喔~~~呜喔喔~~~”   “你这样才不对呢!”   两个孩子一头拌嘴,一头轮流往洞里叫了几遍。侧耳倾听,洞底似乎真的隐隐约约传来了一些动静。   “你听!”   “好小的声音……是小狼?”   “母狼肯定不在,趁这机会,掏了小狼赶紧走!”明岳捋起袖子就要往洞底爬,被林沐一把拉住:“我去啦!”   “我去!”明岳甩了他一把,然而并不敢用力,反而被林沐往后一拉:“我去啦!小狼是我爹找到的!我去!”一边已经解下腰间的小匕首来,学着说书里大侠探洞的样子横咬在嘴里,四肢着地往里爬去。   明岳一把没拽住他,索性合身一扑,整个人压到了林沐背上。林沐四肢挥舞挣扎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把匕首吐掉,大叫:“我比你细!我爬得比你深!”   这个理由终于打败了萧明岳。他怏怏地坐在一边,看林沐吭哧吭哧往里爬,除了喊一两声“加把劲!”“快到啦!”之类的话,实在也做不了什么。眼看林沐整个人都消失在黑暗的洞窟深处,也忍不住跟着往里爬去。   大半截身子埋进洞窟,眼前顿时就暗得什么都看不见。萧明岳停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眼前的黑暗,还想继续靠近,前面林沐的动作忽然顿住,身体扭了几下,而后两只小靴子毫无预兆地乱踢乱蹬起来。   萧明岳猝不及防,幸好离得远才没被踢中,然而还是被一蓬沙土掀进了眼睛里,顿时泪水长流。他揉了半天才能睁开眼睛,怒气冲冲地叫道:“小沐!”   洞窟里传来嗡嗡的回应声。萧明岳侧耳听了一遍没听明白,又不能再次靠近,趴在后面大叫:”小沐!你干什么啊!“   “我卡住了啦……”洞窟深处的声音闷闷的有些变形:“动不了了!”   “小沐你别急!我把你拉出来!”萧明岳扑上去抓住林沐脚腕,往后就拽。可惜洞壁狭窄,他跪在地上根本直不起身子,弓着腰拼命把林沐往外拖,膝盖却在地面上一下一下往里打滑,折腾了半天,终于沮丧地发现自己一点儿力气都用不上。   他懊恼地倒退出洞,想了会儿,仰躺在地,一下一下蠕动进去。这一次很顺利地抓住了林沐的脚腕,自己双脚蹬在洞壁上,用力往外一拔。   “哎哟!”   两个孩子同时大叫。林沐是疼得,萧明岳——他的脚根本就没能稳稳蹬住洞壁,才发力就滑了一滑,直接踹到了林沐身上!   呜……这样也不行。萧明岳窸窸窣窣地再次挪出洞,想了一会儿,解下腰带,在林沐靴子上左一缠右一绕地打了个死结。腰带另一端正好延伸到洞外,在右手上缠了两圈,蹲在地上,左手撑住洞口,用尽全身力气往外一拽——   “啊啊啊啊——”   手上先是传来绝大的阻力,而后猛地一轻,萧明岳直接仰身向外倒跌了出去。幸好他先前是蹲在那里,顺势一个后滚翻,晃了两晃摊平在地上,而后,一个不知什么东西划了条曲线,啪地打在他胸口。萧明岳一把抓起举到眼前,还没细看,反射性地皱着鼻子丢开:   ——臭!   腰带另一头,绳圈上松松地耷拉着的,赫然是一只已经滑脱了的小靴子。   “你干什么啊——疼死了——”   至此所有营救行动统统宣告失败。萧明岳急得团团乱转,在洞口兜了两个圈子,又爬进洞里:   “小沐,你怎么样?能不能出来?”   “出不来……你去找人来救我……”   “不行啊!万一狼来了怎么办?”   “……那你更得走!快走!——快走啊!”   “这样吧,我生堆火……有火烧着狼就不敢来了……”   “嗯……也行……你快一点……”   可怜萧明岳哪里就会生火了?别说他身上根本就没有火折子,就算有,一个毫无经验的孩子在春日的山林里,也就只有压根点不着火,和冒出一大堆浓烟把自己熏个半死两种结局。他照着林沐闷在山洞里断断续续的的指点,收集了一堆看似干燥些的枝叶,尝试了砸石取火、钻木取火种种方式,除了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两手乌黑之外,毫无建树。   眼看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穿过林梢的风声越来越紧,萧明岳不自禁地有些心底发寒。   他是不是应该早点去找大人……可是如果不生火,万一狼真来了怎么办……   树林越来越黑。萧明岳被林沐连续催了几次,终于撒腿向回奔去。没跑多远就一跤绊倒在地上,爬起来再跑,再几步,又是一跤。   如是者三,树林里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之前玩捉迷藏时出发的地方在哪里真正天晓得,而想回小沐那里去……他刚才是从哪里跑过来的?   萧明岳第一次觉得全身发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左顾右盼,每一缕风声都像是野狼的嚎叫,树林里、草丛里的每一点响动,都像是有野兽要从黑暗中扑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了不知多久,忽然刷的一声,一大团黑影降落下来,直直挡在了他的面前。   “啊!!!”萧明岳惊叫出声。那个黑影往他面前弯了弯腰,突然发出个尖利到极点的声音来。萧明岳吓得撒腿就跑,跑了两步往下一绊,还没摔到地面,忽然被拽着衣领提了起来。   他尖叫着挣扎踢打,然而挣了半天,还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悬在空中,全无半点着力之处。过了会儿背后怪声一敛,有润黄的光线从头顶上方笼罩下来,紧接着身上一轻,已经被一双手接了过来,稳稳放落地面。   “……郡主?”   “太子殿下,小沐呢?”   “小沐卡在洞里了!”   “在哪里?……太子殿下,失礼了,请随我来。飞流,你去给他们指路!”   萧明岳刚点了下头,就被霓凰郡主一把抱了起来。耳畔风声呼呼,只几个起落就到了山脚,再一会儿工夫,小沐平平安安地被从洞里拽了出来,满脸乌漆麻黑,只余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眨巴眨巴:“娘!”   萧明岳大喜过望。刚扑上前,四面八方猛然亮了起来,火把团团围绕中一骑飞速靠近,父皇翻身下马,黑着脸站到了他面前。   ☆、第 39 章   “所以,你们……这到底是去干什么了?”   萧景琰只觉得脑门一跳一跳地疼。面前肩并肩跪着两个孩子,一模一样灰头土脸,一模一样满身泥尘,一模一样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看着就没好事。在禁军清过场的圈子里玩个捉迷藏,别人家二三十个孩子都没出事,怎么单他们弄出这么大动静啊。   天地良心,当年他和小殊……好像真没淘成这样吧?   今天真把他吓死了。一群孩子捉迷藏,傍晚集合的时候禁军紧急报上来说太子和林世子丢了——当时连霓凰都吓着了,不假思索地派飞流满林子搜索,居然比他打发去的五百禁军还早一步找到人,吹哨子把他和霓凰叫了来。   这会儿,把两个孩子平安带回御帐,上上下下检查过没什么大事——充其量就是小沐脚踝扭伤,他终于能静下心来,和霓凰一起问问因由了。   “我们……掏狼去了……”   “什么?!”   萧景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地又问了一遍,得到的还是细声细气的两个字:   “掏狼……”   “你们掏狼干什么!!!!”   “养啊……”其中一个泥娃娃飞快地抬眼一瞥,立刻低头:“之前我爹也养过的……”   萧景琰一口气堵在咽喉里,上不得下不得。好容易喘过气来,指着小沐劈头盖脸开训:“你爹弄到那头狼是十六岁!十六岁!就这样你爷爷还不许他养!你们两个几岁?你八岁,明岳也是八岁,两个加起来才有你爹那么大!这么点大就想去掏狼?不要命了?!”   “啊——”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别把目光投向了各自的家长。萧景琰发誓,他从自家小子眼里明明白白看到了两句话:   “父皇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们养狼是十六岁?”   “那你还嘲笑我们养猫?”   萧景琰深深地觉得,当年林帅没把小殊打死真是个奇迹。   一扭头,霓凰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显然也是忍得非常辛苦的样子。萧景琰深深吸了口气,吐出,再吸气,再吐出,如是者三,方才能继续沉下脸来喝问:   “万一真碰到狼,你们是打得过,还是跑得过?两个加在一起都只有被狼吃的份!——噘嘴干什么?你以为你杀得了那条狗就打得过狼了?!“   小家伙眼珠子滴溜乱转,还是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这又不能当真弄条狼来让他挑战试试——萧景琰忍住按揉额角的冲动,还要继续说理时,余光中忽然看到霓凰郡主向他欠了欠身,当即住口,点头示意。   “小沐。”霓凰郡主语气温和平静,然而刚一开口,萧景琰就看见林沐不由自主地缩了缩:“你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我们没跑到外面去!说好圈子里可以随便玩的!”   林沐显然在母亲面前拘束更少一些,大着胆子回嘴。一边萧明岳也跟着用力点头——刚点了两下,霓凰郡主已经接着问道:   “为什么圈子里可以随便玩?”   “因为……因为禁军看过了,不会出事……”   “那么,不会出事的圈子里,会不会有狼呢?”   “啊……呃?”   两个孩子同时僵在当场。停一停,慢慢转向彼此,黑一道花一道的小脸上,尽是“所以白给卡里面了?”的面面相觑。萧景琰看着这样子真是很辛苦才忍住笑,用尽所有的自制力硬板起脸,听霓凰郡主慢悠悠地嘲笑林沐:   “想当年你爹是何等惊才绝艳,十三岁束发从军,奇兵绝谋,往来不败。他儿子怎么笨成这样哦……”   “呜……”林沐低低□□一声,小脑袋往下埋了一埋,又埋了一埋,努力缩成小之又小的一团。萧景琰袖手看够了笑话才清清嗓子,把两个孩子的注意力拉回来,继续责问:   “说,这主意谁想出来的?”   问完便即后悔。幸好两个孩子已经争先恐后抢答:   “是我——”   “是我!”   萧景琰微微松了口气。余光中看到霓凰郡主一下坐直了身子,不等她再有举动,沉下脸一拍坐榻:   “你们好大的胆子!——手伸出来!左手!”   孩子们苦着脸磨磨蹭蹭地伸出手。萧景琰亲自拿了戒尺,一人二十记火辣辣地抽下来,打得两个孩子泪花在眼眶里乱转。打完,霓凰郡主领着儿子告辞,萧景琰才让人把太子带下去更衣洗漱,收拾停当了,一边亲自给孩子上药,一边慢悠悠地告诉他,掏狼崽是一件何等危险的事儿。   萧景琰收拾太子的时候,霓凰郡主也抱了儿子回帐。一模一样先洗澡,换衣服,给扭伤的脚踝和挨了二十戒尺的手掌上过药,一起吃晚饭。万事停当,看林沐放松下来有点昏昏欲睡的意思,蓦然板起脸来沉声一喝:   “跪下!”   林沐哭丧着脸慢慢跪倒。膝下地毡厚软,跪在上面疼倒是不疼,可是……为什么陛下罚过了娘还要罚啊……   “知道错在哪里么?”   “知道……不该去掏狼……”   “为什么?”   “因为打不过……”   “现在知道自己打不过了?之前在陛下面前还不服气!——还有呢?”   “说好了是捉迷藏非要到处乱跑……”   “还有呢?”   “……我明明应该想到那里没有狼的……”   “还有呢?”   “……”   “谁让你出这种主意的?带着太子去掏狼,你好大的胆子!”   林沐猛地抬头。霓凰盯着他不服气的眼神慢慢道:”怎么,你以为太子抢着替你背锅,娘就不知道是你了?你们俩说话的样子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但娘,陛下也是心知肚明,不过是给你娘面子,当场不说破而已!“   “肆意妄为,无端导储君于险境,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过!”   “可是娘——”   “嗯?!”   “……母亲息怒,儿子错了。”   孩子脸上口服心不服,又是倔强又是迷惑的神色让霓凰不自禁恍惚了一瞬。此情此景多么熟悉,曾经林殊哥哥也向她抱怨过,”景琰明明承认是他干的了,为什么父帅还要罚我?“   那时候林殊哥哥还是骄傲飞扬的赤焰少帅,她还是娇憨柔软的小少女,整天跟在林殊哥哥身后,高兴了就喊靖王哥哥,不高兴就给林殊哥哥帮腔,撺掇林殊哥哥喊他大水牛……   她眨了眨眼,把忽然而至的泪意逼回心底,居高临下盯着儿子:“说罢,该怎么罚你?”   林沐本能地缩了下脖子。等待片刻,见拖不过去,迟迟疑疑道:“再打几下?”   霓凰当场就气笑了。打几下?他怎么不说再打一顿?这种小地方都要动歪脑子!   “你明知道你经不起!‘’白天出了身汗又在地洞里卡了半天,就这会儿她已经担心孩子半夜会发烧了。再打,打少了根本没效果,打多了……小沐这身体根本吃不消好么。   “……罚跪?”   “你得按时睡觉!”   “……抄书?”   “抄书你什么时候长过记性?”   “……不准出去玩?”   “你脚踝扭伤了本来就不能出去玩!”   “……”   林沐泪汪汪地看着母亲。这也不好,那也不行,他真没法子了啊……   “这样吧。”霓凰叹了口气,上前抱起孩子,安顿在自己对面坐好:“三个月内,不许你碰你父亲的东西。藏书,手稿,笔记,什么都不许碰!“   “不要啊——”林沐惨叫出声。他可怜巴巴地用眼神哀求了半天,母亲仍然不为所动,没柰何,噘着嘴低下头去。肩上忽而一沉,却是母亲按着他的肩膀,强迫他抬起头来:   “小沐,娘知道你是想学你父亲。——可是你至少得先明白,以你的能耐,什么能学,什么不能学!”   “……嗯。”林沐乖乖点头。他沉默着仰望母亲严肃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忽然窸窸窣窣地爬了过去,在母亲膝前端正坐好,身体前倾,将小小的手掌按在母亲臂上:   “娘。……你别难过。”   ☆、第 40 章   受罚的日子很无聊。   不出霓凰所料,林沐在树林子里出了一身汗,又卡在地洞里被寒气浸体,当晚就发了烧。他昏昏沉沉地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足足折腾了两天,然后就无所事事地窝在床上发呆。   脚踝没好不能下床乱跑,四书五经他不想看,杂书,杂书都是父亲看过的……呜呜呜爹你当年为啥要看这么多书啊……   他懊恼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恨恨抓起软枕,看也不看往外一摔。门口忽然响起“哎呀”一声轻呼,紧接着,那个被他远远扔出去的大枕头,又自己从门口慢慢移了过来,往床上一跳——   “你就这么讨厌我啊!”   林沐一瞬间瞪大了眼睛,而后,往里一歪,滚倒在被子上笑得乐不可支。枕头后面跟着就探出了明岳的小脑袋,气鼓鼓的包子脸只保持一息就破了功,一边往床里爬,一边伸手去揪林沐:   “居然还拿枕头砸我!这么烦我,我走了啊!”   “你怎么才来啊!”林沐往里床挪了挪,给萧明岳空出地盘来。两个孩子头并着头趴好,萧明岳才苦了一下脸,做个怪相:   “父皇罚我抄书啦……整整十遍《孝经》!十遍!说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啦,身为皇太子担负社稷不能无端涉险啦……不抄完不许我出帐篷一步!我听说你病了要来看你父皇都没让!”   “……真好。”   “好?!”   “我能跟你换换就好了。”林沐满眼羡慕。“你知道我娘罚我什么吗?——三个月不许碰我爹的东西!藏书,手稿,笔记,什么都不给我碰!三个月!”   ”啊——?“萧明岳睁大了眼睛。”这么长时间!“   “我娘说,我自己一个人涉险是一错,导储君于险境又是一错,二罪并罚……”他耸了耸肩,“就这样啦。”   “这样啊。”萧明岳在床上打了个滚。他对“导储君于险境”云云倒没啥感觉,父皇罚他的时候也只说了他不好,不曾提及小沐一字。倒是三个月不能碰父亲的藏书什么的……看着小沐满脸苦恼的样子,他想了想,撑起来一点身子,用胳膊肘拱了拱对方:   “要不然这样,我去问问父皇,看父皇那里有没有你爹的书,借来给你看看?”   “……”这样不好吧?娘说了都不许碰的……   “那就这么定了!”萧明岳自以为出了个好主意,不等林沐回答,已经兴冲冲地蹦下床绝尘而去。留下林沐一个人趴在床上瞪着他的背影发呆:喂,你到底干什么来的呀?来看我好歹也留下点好玩的再走啊!   因为多了这么点儿念想,这一天余下的时间,林沐过得更加辗转反侧。直到午后萧明岳才二度到访,一进帐篷,就垂头丧气地一头栽到了床上。   看吧,看吧,陛下果然没答应。林沐毫不意外地瘪了瘪嘴。父亲生前的东西几乎全留给了母亲,只有在北境写的一些笔记和心得,有关如何用兵和重铸北境防线的,听言叔叔说,最后是送去陛下那里的——那种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借出来嘛。   然后,你居然又是空手来的!什么都不带!我都无聊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他忽然抽了抽鼻子。身边,萧明岳也在同一时刻抬起了脑袋,扭头向外。帐帘一掀,一个中年仆妇笑意盈盈地捧了个托盘进来:“太子殿下,世子,吃点心啦。“   林沐欢呼一声:“乔姑姑!”撑起来探头张望。萧明岳早就跳下床榻,奔到桌前端正坐好,往托盘上一瞧,却愣了愣,抬起头来有些疑惑地盯着林沐看。   林沐比他晚一步才被抱到桌边。他身边照顾起居的人都是从云南穆府带过来的,其中绝大部分看着他长大——像这位乔姑姑,曾经是母亲身边的亲兵头领,当年和母亲并肩沙场,出生入死,也就是年纪大了才退回内宅。这些人他一向都是叔伯姑姑叫得亲热,此刻被她抱了起来,便笑嘻嘻地揽着她颈子,一叠声问:“姑姑,今天吃什么?”   “世子最喜欢吃的。”乔姑姑眉开眼笑地把他放落桌边。林沐往对面一望,见萧明岳盯着桌上那两盘黄灿灿的薄片,一副不知怎么下嘴好的样子,抓起一支缠在竹签上的薄片就往他手里塞:“这是我舅舅刚送过来的,叫乳扇,可好吃啦!快,趁热尝尝!“   乳扇?那……是……什……么……玩……艺?   萧明岳好奇地嗅了嗅。林沐已经从自己盘子里抄起另一支,示范地横过来咬给他看:“那,这样咬就好啦。”说完大大地咬了一口,腮帮子一鼓一鼓嚼得欢快,眼睛惬意地眯了起来。   萧明岳见他吃得开心,便也试探地咬下一小口。一股浓郁的乳香味从舌尖散开,和着玫瑰的清甜和火腿的咸香,还有不知什么坚果的焦香味道,夹在一起分外有趣。他立刻又咬了一口,再一口,不知不觉就把手里这一支吃了个干净,伸手去拿第二支时,眼前忽然有蓝影一晃。   萧明岳反射性地向后一闪,定睛看去,正是那天林沐管他叫飞流叔叔的那个人,站在桌边,抄了一支乳扇咔嚓咔嚓吃得正欢。几口吃完,也不见他动作,萧明岳只觉得眼前一花,林沐盘子里的乳扇便又少了一支。   乳扇这玩意儿,又薄又大,一盘子其实放不了几支。片刻功夫林沐面前的盘子就见了底,飞流低头望望,立刻现出一个失望的表情:“没了!”   萧明岳:“……”我盘子里还是满的啊!   他想了想,拿起一支,试探着递过去。谁知飞流看也不看,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林沐,脸上失望满满。反而是林沐笑着接过他手里的吃食,往飞流面前一递,后者立刻接过,想也不想一口咬了下去。   “慢点吃,还有的是哪。”乔姑姑显然也对飞流这副做派见怪不怪,只笑着说了一句,便向太子欠了欠身,掀帘径出。萧明岳瞟了眼林沐面前空荡荡的盘子,索性抄起自己那一盘,哗地倒了一半进去。林沐笑着向他点了点头,手才伸到半路,又被飞流快手快脚抄走了一个。   三人分吃完了所有乳扇,飞流见迟迟没有新的端上来,毫无预兆地又飘了出去。他刚一走,萧明岳就探身向前,兴奋地一把抓住林沐:   “那就是你飞流叔叔?听父皇说,他武功好高的!什么时候让他带我们去玩?”   林沐抽搐着嘴角别开了脸。   ☆、第 41 章   然而萧明岳并没有如愿地被飞流带出去玩儿。   小沐扭了脚三天后才被允许下地并不是主要的,七天后才能恢复到可以正常玩耍也不是主要的,哪怕他们出去不可以只跟一个飞流,必须有大人陪伴(萧明岳:“飞流不是大人吗?”)也不是主要的。关键在于,飞流不肯抱他上树……   “可他为什么就肯抱小沐!”   萧景琰无奈地揉了揉额头,看着儿子又是郁闷,又是疑惑的眼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爹我能命令全大梁的人,可在飞流面前也就是“水牛”啊……   饶是如此,飞流几次现身,还是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阵议论。毕竟他在京城的武者当中名声响亮,一提起这个名字,人人都会想起”江左盟梅宗主/苏先生身边的那个护卫“、“跟蒙大统领交过手”以及“打败了夏冬大人”。更何况飞流心性单纯,虽然时隔八年由少年长成了大人,然而容颜未改,见过他的人一眼就认得出。现在看到他正大光明地护卫在林沐身边,结合过年那段时间京城传开的流言……   咳咳。   然而,很快,京城的高官勋贵圈里,就没人再有心思议论这些东西了。   四月中旬御驾从九安山返回京城,次日,御史台多名御史具本,弹劾淮翼侯纵奴行凶,勒逼行商、殴杀人命、走私违禁货品,向夜秦贵胄逼索财货人口等种种不法行径。今上震怒,命三司会审。   满朝震惊。   京城这地方从来藏不住秘密。弹劾官员勋贵是御史台的职责没错,但是,掀出这等不死不休的罪名来——现任御史中丞是谁啊?言家和林氏、和霓凰郡主又是什么关系?更何况元月底的时候二皇子在弘文阁里喊了那一嗓子,背后是谁在挑事儿、谁在传流言,有几个人不心知肚明啊。   所以,林沐的身世什么的……识相点闭嘴吧。不管怎样,他那个雍国公世子的身份是圣旨册封的,轮得到旁人嚼舌头么?   淮翼侯的罪名诚然极大,可是从弹劾到定案少说也得一两个月,在此之前,朝堂风云对弘文阁里孩子们的唯一影响,就是课室里的桌子空了一张。   他们的同学,淮翼侯世子,再也不来了。   他们并不是没有经历过同学离开,弘文阁考课严格,旬考、月考、季考次次不落,一季当中成绩太是难看,掌阁学士报到御前,宗室子还好,大臣子弟立时就要逐出。左右文华殿东阁有的是家世学业不逊于他们的孩子就读,弘文阁少个把学生,立刻就能补得进来。   第一二季度分别赶了两个学生之后,就再没有孩子敢在学业上偷懒懈怠,不然自己被赶出去丢了大脸,还要连累家中父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回去绝不是一顿板子能够了事。到现在为止,也就林家小沐以文课碾压、武课废渣的成绩在弘文阁混得如鱼得水,旁的孩子不说样样力争上游,军侯家的孩子文章也要让先生说声“尚可”,文官家的,弓马至少也得有个样子才能过关。   ……但是,淮翼侯世子这次,是不一样的。   能进宫里来的孩子家里都仔细教过,事涉国政,并没有人敢多议论一句。然而勋贵人家大半联络有亲,此刻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桌子,平时和淮翼侯世子玩得好的几个孩子,未免都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他们都知道,这会儿不进新人,不过是淮翼侯的案子还没审定,皇家给他们留最后一分体面罢了。一旦审定——   虽然不太明白夺爵抄家意味着什么,可之前一模一样的小伙伴,日后肯定就完全不一样了。   林沐却对学里若有若无的暗涌视若无睹。案子尘埃落定不关他事;淮翼侯夺爵抄家,其本人及家中多名男丁斩首,妇孺勒令归乡不关他事;弘文阁补进了新人也不……哦,新人还是要认识一下。他依然继续着先前的步调:读书,练内功,适当练一点点武,以及——玩。   在家里玩,上言爷爷家玩,上聂伯伯家玩。被师父带去街上玩,被母亲带去街上玩。以及,陪萧明岳玩。   也不知萧明岳怎么争取的,居然得以单独在侍卫陪伴下微服造访。陛下既然不在,两个小人儿就得以在林府内宅无法无天,除了不许爬树,不许下水,连花园里养的孔雀都让他们拔了毛烤了。事后陛下知道,也不过着内廷司再送了一对过来,左右是云南王府的贡物,出此入彼,也不心疼。   为了避免他们当真拆掉林府,萧明岳第二次来,霓凰就带他们出城踏青。仲夏时节惠风和畅,举目望去,一片绿意如锦如缎,芰荷历历,水面清圆。两个孩子玩得大呼小叫忘乎所以,还是霓凰强拉着,才恋恋不舍地踏上归途。   到底是先前消耗了太多精力,他们在马车上晃荡了一会儿,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睡了过去。一觉睡醒已能遥遥望见城阙,马车正停在一排食摊附近,两个孩子跳下马车,见霓凰不曾阻止,便挨着摊位逛了过去。   这排食摊离京城约有三四里远,本是备着出京之人长亭送别,进京之人在城门外最后一次歇脚所用,渐渐聚成集市。萧景琰治世八年,市面渐渐繁华,连着小食摊子也连成了长长两排。民间小吃自然赶不上宫里府里的精致,可粗糙当中也别有风味,尤其是当场煎炸烧烤,烟熏火燎之下的那股味道,简直香得摄魂夺魄。   一会儿工夫两个孩子手里就拿了满把吃食,左手举着几串炙肉、炸鹌鹑馉饳儿、炸丸子,右手捧一杯五色浆,小指上还要勾一包油酥饼,在人丛当中穿来穿去。凡是碰到新鲜有趣、不曾见过的吃食,必要努力挤上前去,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钱来买上一份。   霓凰见他们开心,便示意护卫远远缀着,不必紧跟。两个孩子把市集从头逛到尾,再从尾逛到头,终于拣了个卖馄饨粥水的小摊静坐下来,嗅着隔壁摊子上酥炸小鱼的香气,心满意足开啃。   那家的馄饨做得极是喜人,一只只小巧玲珑,雪白里透着一点点粉红,在撒了把青葱的汤碗里载沉载浮,光看着就让人口水长流。萧明岳刚眼明手快地舀了一只馄饨,背后车马辘辘,长长一串人停了下来,跟着,他们坐的那一桌连带边上几桌,呼啦啦全都挤满了人。   萧明岳抬头瞟了一眼,见来人衣着敝旧,形容憔悴,但好歹还算干净,便不在意。他把手里那串还剩三块的炙肉塞给林沐,换了半串炸丸子过来,刚咬了一口,忽然听到边上一桌有人埋怨:   “你还有脸哭!你们老爷惹谁不好,偏要去惹那个林家!他自己被砍头就算了,连累一大家子抄家流放,老太太还偏心着你们!“   萧明岳的手僵在空中。林沐手里的汤勺“啪”的一声跌进了碗里。   汤水四溅。      ☆、第 42 章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了一瞬。下一刻,林沐不由分说地把手里一大把肉串、炸小鱼、油酥饼什么的一起塞了过来,连同萧明岳刚咬了一口的炸丸子,一下把他的脸挡得严严实实。萧明岳愣了一愣,林沐已经飞快地扫了一圈四周,而后若无其事地拖过那碗馄饨,低头喝汤。   惹那个林家……老爷砍头……全家流放……淮翼侯?!   萧明岳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所以林沐把这些东西塞给他的意思是……怕他被别人认出来?不至于吧,眼前这些被勒令归乡的妇孺,怎么也不可能扑过来把他挠个满脸花呀。   他忍不住“哧”的笑了一声,旁边已经无声无息地围过来几条壮健汉子,严严实实地把他们和周边人等隔了开来。这等阵仗一时间惹得人人侧目,为首一人却毫不在乎,向他们弯了弯腰低声道:“公子,回吧。”   萧明岳认得那是林府今天跟出来的家将头领。他刚惊讶了一下那些人这么快就过来护卫,林沐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下长凳闪身过去,扭头向他招手。   萧明岳:“……”不是吧,真走?   他怏怏离座,和林沐肩并着肩慢慢往回走,随手分了一半吃食塞进他手里。走完这排小食摊子护卫圈子才略略散开一点,林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啃了口凉了也很好吃的炸鱼,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萧明岳:“你看!”   萧明岳顺着他手里竹签的方向看了过去。远远的,一辆白木为框,苇席为壁的骡车帘子一掀,探出个发髻上缠着白布的小脑袋来。   那张脸熟悉得很。林沐和萧明岳对望一眼,彼此都明白对方认出了那个人——他们曾经的同窗,从弘文阁里消失了一个多月的,前淮翼侯世子。   之前也是大梁顶尖儿的勋贵子弟,衣必锦绣,出必名马,食必珍馐——而现在穿着一件洗得发旧的布素衣服蜷缩在骡车里,满脸担忧惊恐,憔悴苍白。   林沐后来也隐隐听说,因流言一事动怒的不仅是陛下,皇后也为此大动肝火。陛下对二皇子的处罚他是看到了,而皇后,听说是把几位诰命传进正阳宫,让她们跪着听了一个时辰的《女诫》——他曾经以为,那就是皇家所有的处置了。   然而,母亲的反击,或者说报复,来得如此凶狠而迅烈,毫不留情。   “不会比当年庆国公的案子小。”——言叔叔当日的那句话,时至如今,他才明白。   但是,淮翼侯世子虽然有点讨厌……不,是很讨厌,在背后传他的流言,污蔑他,也污蔑母亲。如果他打得过一定要狠狠打那家伙一顿……可让他们落到斩首夺爵、抄家流放的下场,这样凄凄惨惨离开京城,真的好吗?   因为这一念,他在回城的马车上便总是蔫蔫的。直到把太子交由御前侍卫护送回宫,母子两个共进晚膳的时候,霓凰开口相问,他才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我就是觉得,是不是真的有点过分……我……”   他有些惶恐地住了口。而对面,母亲一直沉默着,直到他目光闪躲着低下头去,才轻轻叫了他的名字。   “小沐。你知道,淮翼侯一家犯了什么罪吗?“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三司会审的结果历来明诏天下,情真罪当,无可辩驳。单就罪名而言淮翼侯一家落得如此下场并没有什么不对,甚至,陛下还格外恩宽了些——当年庆国公一案,女眷可是全数没官的下场,哪还有还乡居住这般好运。   “他们有今天的下场,不是因为得罪了林家。罪是他们自己犯的,既然犯了国法,该什么结果就是什么结果。我们既没有捏造罪名加以构陷,也没有倚仗权势,要求有司从重量刑。“   “可是……”   “可是,这些罪证,是娘交给你言叔叔递上去,才让他们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的,对吗?”   林沐茫然地点了下头。霓凰微笑:“那么你觉得,娘在西境领兵的时候知道他们家犯了这些罪,不向陛下禀告,是忠臣所为吗?”   这个当然不是!林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忽然僵住,脸颊慢慢地鼓了起来,用“娘你不要转移话题哄我”的控诉眼神看着母亲。   这一次霓凰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还是有疑问?觉得秉持公心告诉陛下就是对的,存心报复的话就是不对?或者说,因为存心报复,就所以故意把罪证交出去,看他们落到夺爵抄家的下场,你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林沐眼前一亮,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也似。没错他就是这么觉得啊!淮翼侯家传这些流言,暴打他们一顿是轻的,可为了些流言就把人家报复到家破人亡……这个,总觉得……虽然禀告陛下才是忠臣所为,可娘把证据交给言叔叔分明不是为了尽忠,而是为了报复啊!   “那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林沐反射性地回答。答完才醒悟,母亲选择把罪证交给陛下,由国法裁断,岂非正是堂堂正正的以直报怨?至于报复什么的,圣人都说了这是该的!   “再说了,把这些罪证交给你言叔叔,由他查实弹劾,本就是陛下允可的。要不然,御史台是国家公器,娘怎么可以凭着交情擅自动用,拿来报复私仇?“   “所以,是陛下允许的?“林沐小小地呼出一口气,不自觉地放松了肩膀。”娘,那陛下为什么……那时候,不直接罚他们?“明明陛下当时那么生气……   “那时候?传流言的时候?哦,那是娘请陛下先不要出手的。”霓凰轻描淡写地回答。看着儿子不解的眼神,她淡淡补了一句:“既然犯到林家头上,自然要凭林家的力量报复回去。”   每一个世家大族,都不只能依靠荣耀和清名维系。力量,唯有实实在在的力量,才是家族傲立于朝堂的根基。而林家正需要这次机会来告诉所有人,赤焰帅府,如今依然不可轻犯。   ☆、第 43 章   光阴荏苒,一晃就是两年。   两年时间,弘文阁里所有的孩子都蹿高了一截。两年时间,林小沐从一只粉雕玉琢的精致小团子长成了……嗯,一只仍然粉雕玉琢,但是大了一号的团子。两年时间,内力好歹有了基础的林小沐,可喜可贺地,武课终于不再是同龄孩子里垫底的那一号。   最让大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几年内功练下来,林沐不再是当初那副风吹吹就倒,换季变天必定要告病假的身板儿。虽说不到三伏天还是不敢用冰,冬天永远比别人提早揣上手炉,不小心吃得过于生冷油腻肯定闹肚子,但是,比起刚到金陵那一年,总算不必大人提心吊胆时时盯着,饮食起居一点都不能疏忽了。   而两年时间,在萧明岳身上产生的最大变化是:满了十岁,他就必须搬出正阳宫,在东宫里正式开始他的独居生涯。   一个人住在庄严宏伟、广阔幽深的东宫里,萧明岳起初实在不太适应。他刚发现独居可以不必被母后管头管脚,还没来得及享受自由的乐趣,就情不自禁地惨叫了一声——功课山一样的压了下来!   救命!之前的功课不减反增之外,他还得看奏折了!   昏天黑地的被弘文阁的先生们、东宫三师外加父皇折磨了一两个月,萧明岳终于得以爬出书山,痛痛快快地喘一口气。好容易巴望到休沐日,他带着东宫侍卫冲到林府,却看到林沐穿了一身特别端整的学子装束,宽袍大袖,佩饰矜严,正在堂前踱着步子等得望眼欲穿。   “今天不出城跑马么?”   “跑什么马呀!”林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一引手,自己飞快地去解拴在门口的坐骑,“今天有崔先生的讲学啊!听说周老先生也会出面,好难得的!”   “周老先生?”   “是啊是啊!和先帝时候黎太傅齐名的周老先生呢!快走快走,再晚,挤不进去了!”   萧明岳还在心里掰指头“先帝时候黎太傅是哪一位,和他齐名的周老先生得多少高龄了”,已经跟着林沐上了马,不知不觉绕出去两条街。当年太傅黎崇受聘入朝教习诸皇子,可他从不拒平民,设教坛于宫墙之外,弟子广布天下。今上登基后,颇有朝中大儒效其行事,这位崔大人便是其一。   这位崔光庭大人是周老先生门下弟子,开文十七年,黎崇被逐黯然离京,周玄清也就长居灵隐寺,不见外人。崔光庭在寺中侍奉老先生五年,出师之后远赴边地讲学,辗转至今,方才被召入朝,担任国子监博士。他平日授课于国子学,休沐日在栖元寺设坛开讲,才一个多月便已经声名鹊起。   萧明岳和林沐到的时候,栖元寺已经挤了个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全是青衫儒巾的学子。林沐拉着萧明岳一路笑着打招呼一路往里钻,别人看他年纪幼小,笑得灿烂讨喜,身边的萧明岳虽不开口也自有一股端凝贵重之态,往往便侧身相让。这么七钻八钻,居然给他们一路钻到最前面,挤在一张席子上坐了下来。   崔先生果然不负盛名,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旁征博引,经义扎实,史学精微,听着真有天花乱坠之感。一口气说了一个时辰,坛下咳唾不闻,直到边上童子敲响金钟,示意讲经结束,学子们才交头接耳地轰然议论起来。   “今日先生讲学已完,台下诸生,日常读书有何义理不明之处,皆可询问。“   台下立刻人头耸动。林沐向萧明岳咬了几句耳朵,萧明岳便也杂在人群里举起手来:“先生,学生有疑难相询。”   或许因为年幼,崔先生身边的童子轻击金钟,第一个便点中了他。萧明岳起身大大方方行了一礼,朗声道:“学生尝读《春秋》,上古之时,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绵延千载,立嫡以长从来未变,然而立庶以贵、以贤、以长,众说纷纭,从无定法。敢问先生,这是为何?“   到底还是小孩子,这问题刁钻是刁钻了些,比先生素来考问他们的还是简单多了。崔光庭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背心冷汗淋漓,到了嘴边的答案当即收了回去。   先帝诸子皆为庶出,祁王年长而贤,兼以母贵,却不得立;赤焰案后,献王以年长立,庶人萧景桓挟皇后养子之势,与之争储多年,甚至惊动恩师亲自进京辩礼;今上又是以贤得立。这当中变迁哪里说得清楚,而且大庭广众之下,万一有一言半语被人断章取义,再传到今上耳中……   他沉吟踌躇,越想,越不敢轻易作答。忽然背后帷帐里玉磬一响,崔光庭一惊回头,却见两个总角童子一左一右,扶了个寿眉皓首的老者出来。   “恩师,您怎么亲自出来了?”崔光庭赶紧起身相扶。周老先生由着他将自己掺到正中坐下,拍拍他的手背,却不答话,而是径直看向了台下的两个童子:   “你这娃娃,倒也有趣。”他分明在回答先前的提问,萧明岳却总觉得,老先生的目光更多地落在林沐身上:“你这一问,虽然源自经义,答案却要从史传中来。——你问的这句话出自《公羊传-隐公元年》,那么你可知,桓何以贵,隐何以卑?“   这个问题全然难不倒萧明岳。他立刻朗朗作答:“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桓公母仲子为右媵,隐公母子氏为左媵。先秦尚右,是以桓公母贵,桓公贵于隐公。”   “那么,何为媵?”   “古者诸侯一娶九女,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是为媵。”   周老先生捋着白须慢慢点头。”礼,嫡夫人无子立右媵;右媵无子立左媵;左媵无子立嫡侄娣。媵之贵,是其国之贵,非贵一女也。……自秦国一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人敢与天家言贵?卫子夫,一歌姬也,遂为皇后。贵贱之分,存乎天子一心耳!皇后尚如此,况妃妾之尊卑乎?又怎能据此言立!“   这话简明晓畅,不但萧明岳听得暗暗服气,林沐更是眼睛一亮,用力点头。而周老先生已经用手中如意指了指他,含笑道:“你可知晓,何为术,何为道?”   “学生以为,道者,立身之本;术者,求道之途。“林沐满面庄肃,恭声回答:“立心正直为道,权谋机变为术;保国安民为道,仕宦爵禄为术。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   ”好、好。“周老先生白须掀动,连连点头。接着他便与其他学子更番对答,半个时辰问答完毕,众人退出的时候,老先生身边的童子却拦住了他们,连同其他几个在问难时出彩的学子一起,径直引进内堂。   因两人年幼,童子把他们引到末位,便即止步。萧明岳却理所当然地往前走去,林沐也只能跟上,在老先生左手第一位坐下。周老先生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遍,忽有惊疑之色,招手让林沐近前,还没细问,目光忽然落到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你这玉蝉……是哪里来的?”   “是先父所遗。”   “令尊又从哪里得来?”   “是先父的恩师所赐。”   “可能给我看一眼?”   林沐解下腰间的络子,连同玉蝉一起双手捧过头顶,恭恭敬敬递了过去。这只玉蝉他并不常佩戴,还是母亲知道他今天要来听课,特意翻出来让他佩上的。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周老先生手捧玉蝉,指尖微微颤抖,反复摩挲了半天忽而叹道:“原来,本就没有什么双璧。——黎老兄,你收了一个好弟子啊!”   一言未毕已然哽咽。左右侍童弟子纷纷相劝,老先生却置若罔闻,只管珍惜地抚摸着玉蝉,半晌才放回林沐手里。他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遍林沐的容貌,点了点头,正色叮咛:   ”之前问你,何为术,何为道。当年你父与我相见,也曾言世事万物,无处不道,隐于山林为道,彰于庙堂亦为道。只要其心至纯,不作违心之论,不发妄悖之言,又何必执念立身于何处。——借此一言,与汝共勉。“   “谨领训。”   林沐毕恭毕敬地拜倒在地。      ☆、第 44 章   打这次起,林沐和萧明岳又多了一个休沐日可去的地方。可惜他们只去了两次就不得不暂停:秋猎又到了。   这次秋猎更与以往不同。十岁的孩子,弓马基本上都有个样子了,哪怕是武课在弘文阁里垫底了三年的林小沐,骑着专门挑的小马奔驰在太子身侧,拿小软弓射射兔子什么的,好歹还难不倒他。再说了,弓箭射不中又怎么样——看暗器!   秋猎是炫耀武力的好时节。皇太子第一天须得陪侍皇帝行秋猎大典,礼天地、射四方,打从第二天起,若非皇帝有召,就是孩子们自己的玩乐时间。   照例,大人有大人的猎场,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猎场,自然也是事先清过的,里面只有狍獐鹿兔之类供他们射猎。一群孩子各驭坐骑,在太子身侧雁翅排开,只等兵丁轰赶了野物过来,便各自张弓搭箭,凝神待发。   猛然间远处金鼓齐鸣,人声扰嚷。哗啦啦野物踏开长草的声音响起,林沐眼快,早就相中了一只慌不择路逃窜出来的狐狸,稳稳开弓。这狐狸皮毛丰厚润泽,色作火红,恰好猎来给母亲做条毛领子--虽然家里不缺这个,可怎样也是他的心意不是?   他觑得太子第一箭已经离弦,一只兔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软软瘫倒,当即略略挪动箭头方向,准备抓住狐狸奔过身前的机会松手放弦。猛然四周几声低呼,林沐循声拿余光一扫,眼神猛然凝住。   树林里、草丛间,轻盈跳跃而来的,赫然是一只矫健漂亮的小鹿!   这是太子与他们这些同窗射猎时,遇到的第一只鹿。   他反射性地看向太子,果然太子也已经匆匆忙忙二次开弓,却无论如何来不及射出第二箭。其时场中人人弯弓乱射,有手慢的像林沐尚在瞄准,手快的箭已离弦,内中有一箭不知起先瞄准的是什么,正正向着小鹿飞去。   林沐想也不想,箭尖轻移,松手放弦。也算他运气,他平时骑射尚无如此准头,这一箭打侧方斜斜飞到,却正好撞在先前那一箭的箭杆上,二箭偏离方向,头尾相连坠入草丛。与此同时周围人等齐齐一声喝彩,却是太子弯弓搭箭,一箭正中鹿身!   然而太子毕竟是仓促开弓,箭上劲力不足,那鹿晃了一晃,竟未栽倒,负痛惊逃。他懊恼地挥了下弓,大喝一声:“追!”率先拍马赶上。这下自然没人再管其他猎物,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一窝蜂地追着小鹿而去,乱箭齐发。   然而这群孩子们于骑射都只是初学,坐在不动的马上射箭还能十中四五,一边催马一边开弓,命中率就只能全靠运气。当下马蹄如雷,箭矢如雨,却是绝大部分连鹿毛都没有擦到一根。幸好这小鹿被催赶逼迫出了树林,不敢再回头折返,不然树林里高低不平,枝丫横生,这些孩子光是骑着马绕树追赶,就少不得栽下去几个。   林沐跟在人群后方不紧不慢地催马,并不急着张弓搭箭。他自知力弱,步射一口气也射不了十箭,何况这会儿骑着马,开弓时腰力、腿力都用不上。随众追了一会儿,眼看那鹿中了几箭慢慢力竭,他远远绕了个大圈子到侧前方,勒停坐骑,觑准了一箭射出。原本只瞄准鹿身,谁知那头小鹿忽而一蹿,这一箭正中鹿项!   那小鹿哀鸣一声,慢慢软倒。孩子们齐声欢呼,纷纷下马,簇拥着太子过去检视战果。林沐翻身下马,亲昵地拍了拍坐骑的脖颈把它拴到一边灌木上,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时,小鹿边上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更有那马术不精落在后面的,还在催着坐骑急匆匆赶来。   圈子中央忽而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像一枚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先是咕咚一声,然后,一波接着一波向外扩大。林沐赶到人群边上时,从里到外,同窗们已经一个一个向外转身,不约而同地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好几个同窗都是躲躲闪闪地看着他。林沐心头咯噔一下,一边向太子走去,一边用余光扫视地上的小鹿。鹿身鲜血汩汩,深深浅浅地插了五六支箭,其中却并没有太子专用的金翎箭羽,想是仓促开弓射得不深,鹿一跑动,就掉在了不知哪里。   绝大多数箭矢都在鹿身、后臀等处,而致命的,插入小鹿颈项的那一箭,箭杆上端端正正烙着他的名字。   这箭要是没射这么准就好了--或者,这要不是鹿就好了。   一瞬间,林沐心里冒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念头。   但他同时知道这根本不可能。   因为是鹿,因为太子射中了第一箭,他才会跟着全力出手,为他将这个猎物顺顺当当拿下。   他一边想一边抬起眼睛,正正与太子四目相对,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数步之遥,太子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目光清澈,微带笑意。   下一刻,这个微笑从友善安抚变成了高傲威严,在所有孩子的注视中,太子向前踏出一步,下颌微微扬起,看定林沐,朗声道:   “今日为我射鹿,异日如此为我斩关夺城!”   林沐心头顿时一松。他随即上前一步,右手拄弓单膝点地,低头施礼的同时左手成拳,重重叩在心口:   “谨受命!”   一只手掌平平摊开,伸到面前。林沐借力起身,太子另一只手跟着搭上他肩头,用力一握--林沐不由得小小的倒抽一口冷气,随即,他和太子四目交投,同时扬起了灿烂的微笑。   “来帮忙啊!”跟着太子就开始毫不客气地支使他,一边拽着他往鹿的方向走,一边环顾四周发号施令:“这是我打到的第一只鹿,我要献给父皇!”   一群孩子七手八脚地拥上来牵马,扛鹿,把所有的箭拔掉以便运输,想方设法将一颠起来就往下滑的小鹿固定在马背上。人多手杂场面混乱,太子趁势拉着林沐退开几步,悄声道:“之前那第一箭……还没谢谢你哪。”   “那一箭我本来是要射狐狸的!”林沐趁没人注意,飞快地回以一个鬼脸:“是要给我娘做毛领子的!记得赔我!”   “嗯,赔你两只!”   ☆、第 45 章   皇太子射获首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进献御前,自然引起了一阵阵“太子纯孝”、“太子英武绝类陛下”之类的赞誉。萧景琰亲自操刀割了两条鹿腿,一条奉于太后,一条着人送去给皇后,剩下的部分就和侍奉御前的臣子们烤了分食,顺手赐下一堆猎物,让太子和小伙伴们自行开宴。   平时这些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们也亲手烤过肉--所谓亲手烤,就是厨房洗剥干净,腌好调料,切成一串一串一片一片送上来,生好炭火,孩子们自己拿铁串串了烤。就这样,能有一半能吃已经是万幸。   然而这番是他们头一次秋猎,虽然大部分人没来得及打着什么,可获得陛下的亲自赏赐也是头一次--什么,以前?以前都是赐给他们父兄的好么!一群兴奋过度的孩子围着太子七嘴八舌,险些把天都要吵翻了过来,目的只有一个:自己剥皮,自己切,自己烤!   东宫内侍劝阻不得,哭丧着脸飞报天子无果,只好捏着鼻子袖手旁观--陛下只让他们备些好克化的饭菜,另饬太医院做好准备,就听之任之。倒是还多提了林家小世子一句,严令内侍们看好这孩子,不许让他吃坏肚子。   一群孩子气势如虹地占了一片水边的空地,开始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准备柴炭的带了腰刀去周边林子里砍树枝,个别人还从周边守军那里拗了斧子过来,也不知是不是打算伐倒一棵树一了百了。上灶的排开油盐酱醋一样样混合,时不时亲尝一口,而后五官纠在一起。而负责洗剥的那一组……   纪王王孙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叫花鸡的烧法,正在努力挖泥,一边挖一边往山鸡羽毛上抹。柳知华和堂弟柳知昭念着“珍惜物力‘’,翻来覆去研究从哪里下手好把兔子皮剥得完整,旁边大理寺卿的孙儿叶成栋嘀嘀咕咕地提供大理寺怪谈里的剥皮方法,听得他们一会儿哆嗦一下。忠肃侯世子廖堂永和齐国公家的嫡孙齐怀远做事最是大开大阖,他们选中的那只狍子,这会儿已经被卸下了两条腿。   萧明岳和林沐同在这一组里。别人对付兔子野鸡,他俩选了最大的一只梅花鹿,吭哧吭哧合力拖到水边。这头鹿也不知是谁射的,皮毛完整,只有眼窝里深深一个黑洞,红白诸物汩汩流淌,显是一箭透眼,深扎入脑。两个孩子对射手的箭法啧啧赞叹了一番,把梅花鹿开膛取出内脏,拖到水里涮了涮,接着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么完整的鹿皮,最好整张剥下来吧?”   “我也这么觉得。”   “怎么剥?”   “师父以前说过,剥皮很简单的,切开一条缝,然后一边撕一边稍微割一下就好……‘’   ‘’从哪里撕?‘’   “不知道……反正膛都开了我试试看啊……”   然而肚子那块儿原本就薄,他们开膛的时候手法又不对,皮肉在水里浸过之后蜷曲卷缩,要分开竟是千难万难。两个孩子头碰着头研究了半天,林沐试探着道:“要不……我拽里面,你拽外面,一起撕撕看?”   主意倒是可行。但是拽里面的话手得伸到腹腔里,血丝糊啦的,萧明岳想想就提出异议:“我来拽里面啦。”   “哎呀没事儿!你这边拽不开不还得换一边儿?”   想想也是。两个孩子隔着梅花鹿的肚腹摸索起来,各自寻找好发力的地方,然后--   “你抓住我的手了啦!”   “你抓的也是我的……”   好容易抓稳捏住,林沐抠着鹿肉,萧明岳揪着鹿毛相互点了点头,喊声“一、二、三”,同时发力向后一倒。只听哎呀两声,林沐几乎滚到了石头下面,萧明岳握着几根拔断的鹿毛仰面朝天躺着,呆呆发愣。   “好像这主意不太行……”   “要不然这样吧。‘’萧明岳纠着眉头想了想,拔出随身小刀,试着斜斜刺入,往上一挑,见不成,又刺得深了些。如是者三,居然真的给他挑起一小块鹿皮来。   “小沐小沐,赶紧的,拿刀来割!”   “别啊,我来撕,你来割吧,别割到你手!”   “那不成,这次是我想出来的法子!你快点啊,不会连刀都不敢拿吧?”   “好……”   “……哎呀!割断了!”   “没事,我们重来……”   两个孩子又扯又撕、又挖又撬,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是对着一片坑坑洼洼的鹿皮发愣。林沐突发奇想:“要不然我们烤鹿腿好了?好像大人都是一条腿一条腿烤的……”比如陛下……   “那也好……”一条腿总比一只鹿好收拾吧?萧明岳再次干劲十足地爬了起来:“看我的!”他父皇刚才左手握着鹿腿,右手挥刀,只一刀就把鹿腿割断了!   “切鹿腿很简单的……噫……嘿!”   “你行不行啊?”   “肯定行!不就是这把刀不够快么,我加把劲……嗨!”   林沐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先是单手,而后双手,而后把刀换了个方向往下直刺,最后直身跪了起来,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他也忍不住跟着直起身子,双手张开虚虚拦挡:“你当心点啊!别一滑摔出去!”   “没事!”萧明岳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细细一层汗珠不住地往外冒,还在嘴硬:“已经快切开了!看我的!”   他起身换了个方向,双手握刀,用尽全身力气往下一压--   “嘎嘣!”   “啪!”   “啊呀!”   林沐半伸着手僵在那里,看见萧明岳仰天倒跌出去,短刀反射出一道白光,直指天空。仓促一瞥间他总觉得那刀有些奇怪,等萧明岳吭哧吭哧爬起来,哭丧着脸把刀举到眼前,方才恍然大悟:“刀断了?”   萧明岳撅着嘴点头。林沐比量了一下自己的随身短刀,觉得一定也不比萧明岳的锋利,愁道:“那怎么办?”   “我想想啊……”   “我去借斧子!”   林沐飞快的跳了起来。一会儿功夫,他就从齐怀远那里拖了把短斧过来,拿桩站定双手握斧,咔嚓咔嚓几下,四条鹿腿已经卸了下来--至于切口歪斜,长短不一什么的,他也没力气挑剔太多了。   到这地步什么保留完整鹿皮之类的念想早就灭得干干净净,小沐也把“皮很好剥”之类的豪言壮语抛到了九霄云外。两人各把一条鹿腿拄在地面,双脚夹定,左手抓紧鹿蹄,右手执刀,削萝卜似的开始削皮。一顿乱削乱斫,脸上手上袍子上都糊得乱糟糟的,总算赶在烤架搭完前最后一刻交出了两条坑坑洼洼,蹄子附近还带着毛的鹿腿。   林沐:“……”   萧明岳:“……”   “要不,我们去烤肉吧?”   萧明岳艰难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也很不看好这个主意,但是……似乎弄出点能吃的东西来,是挽回颜面的唯一办法了。   烤架终于搭好了。柴炭组的工作成果十分喜人,在一大堆青绿枯黄的枝叶之外,他们还拖回来了整整一段枯树干!自然,没人有本事把它砍成柴火,只能剁成一堆半塌不塌的乱木,然后就着它上方搭起一排烤架子来。   在经历了被熏得眼泪直流、呛得咳嗽不止,以及三次以上的烤架坍塌事故后,终于,似乎,也许,第一批可以入口的东西出现了。   “熟了吧?”   “也许吧……”   林沐回答的底气相当不足。然而左顾右盼,他们的鹿腿最起码在颜色上还正常些个,看上去好歹像是吃不死人的样子。别人的完成品,咳……   萧明岳咬了咬牙,在众目睽睽之下挥刀割了第一片肉,叉起来往自己嘴里送。刚咬下去第一口就恨不得当场吐出来:倒不是没熟,可是,盐没洒匀,一边咸得发苦,一边淡得发腥,而且,其他调料他们好像都忘了……   林沐:……我现在大喊一声肚子疼还来得及么?   萧明岳:……我现在假装失手把鹿腿扔火里还来得及么?   所幸他们立刻就不用纠结这个了。远处马蹄如雷,片刻后,内侍尖利的声音大声传报:   “陛下驾到--”   ☆、【番外】子世代的故事-金陵食志(上)   注意:本番外时间点,在小沐进京第一年,霓凰奔赴西疆,小沐进宫住的第一或第二个休沐日。   夜秦叛乱,是萧景琰登基以来遇到的最大一次战争。单看他连霓凰都派去了西疆,就知道压在萧景琰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然而,他宁可每天起早贪黑处理军国大事,也要想方设法挤出时间来,休沐日带孩子们微服出宫走走。   一手牵着明岳,一手牵着小沐,后面远远近近撒开十来个御前侍卫,萧景琰小心地放慢步子配合着孩子们的速度,带着他们往小巷子里绕。明岳一路上叽叽咕咕问长问短,萧景琰看着小沐欲言又止的眼神,朝他温和一笑,轻声道:“在外面叫我伯伯。”   “喔。”林沐乖乖的点了点头。停了片刻,轻声问道:“伯伯我们去哪里?”   “去吃饭。”   “啊?”宫里的饭还不好吃?太后娘娘那儿的饭最好吃了!   看着孩子一脸迷糊的样儿,萧景琰微微笑了笑,也不说话。他忽然停住脚步张望片刻,皱眉回忆了一下,又用力嗅了嗅,这才认准了一个方向走去。   转过拐角,巷子口小小一间店面,青瓦白墙,旗幌招展,门口大槐树底下更放了三四张方桌,横七竖八一堆条凳。萧景琰想也不想就往一张空桌上坐去,小沐紧跟着站到他右手的条凳旁,倒是明岳迟疑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确定这地方倒还干净,才小心翼翼地在萧景琰左手落了座。   “店家!”   “哎,来了来了!”那店家看去已过六旬,须发皆白,唯有腰杆还挺得笔直,闻声麻溜地过来招呼:“客官要点什么?”   “三碗糖芋苗,三碗桂花小元宵。”萧景琰麻利地点菜。看了林沐一眼,犹豫一下,“多拿个碗过来。三碗鸭血粉丝汤,两碗加辣,一碗不加辣。再来三个鸭油酥烧饼。”   “好--嘞!客官您稍等!”   那店家手脚极快,片刻就单手托了个老大老大的木盘过来,一碗碗放下吃食。林沐好奇地观望,那糖芋苗是深棕色晃晃荡荡的一小碗,底下好像有些浅色块块,不知道什么东西;桂花小元宵就是像粉子蛋一样的小小糯米丸子,浸在那些深棕色的凝冻里,洁白的小丸子上还浇了一小勺淡黄色的桂花蜜,看上去分外诱人。   他刚吞了下口水,陛下已经拿起他眼前的小碗,手腕一翻,哗地就倒走了半碗:“这是糯米的,不好克化,小沐你只许吃半碗。”   “啊--”哪怕再给我多看一眼,多看一眼呢!这小元宵浇了桂花蜜好漂亮的!   孩子脸上掩都掩不住的失望让萧景琰忍不住一笑。他扫了两个孩子一眼,率先拿起勺子:“吃吧。这家东西很好吃的。”顿了顿,又额外对林沐加了句:“我会知道这家,还是你爹拖我来的呢。”   林沐眼睛一亮,乖乖点头:“我知道的,粉子蛋师父也只准我吃半碗。”说完低头又嗅了嗅桂花蜜的甜香,小小声问道:“我爹也喜欢这个?”   “他啊,好吃的就没有他不喜欢的。”萧景琰一口倒下去半碗糖芋苗,“见天大街小巷的跑,再犄角旮旯的吃食都能给他挖出来。我吃过这么多金陵街头的小吃,有一大半都是给他拖去的。‘’   林沐开开心心地听完,开开心心地往嘴里塞东西。桂花小元宵弹性十足却不粘牙,上面的桂花蜜甜而不腻,和粉子蛋又是两种滋味。半碗很快见了底,他好奇地用勺子搅了一搅那碗被称为糖芋苗的东西,忽然听陛下道:   “你爹……后来身体不好,糯米的东西就几乎不能吃了,倒是这糖芋苗能吃几口。这冻是用赤豆、莲子熬的,全都熬化了再加进藕粉,好克化,又养人。‘’   那糖芋苗最大不过拇指指肚仿佛,粉粉的,糯糯的,林沐用舌尖抵住上颚一抿,就化在了口腔里,只在舌尖留下一抹清甜。淡淡的,绝不张扬,等反应过来,却发现它已经不知不觉沁入心底。   父亲那段岁月时常卧病,饮食起居上被管得一定只有比他还厉害,或许,这碗糖芋苗,就是父亲那时唯一能吃的少年口味了吧。林沐不由自主地出了神,一手捧碗一手执勺,勺子在碗底划来划去,什么时候碗见底了都没注意。   这就是……父亲喜欢的味道吗?挽强弓、驯烈马,雪夜薄甲逐敌百里的父亲,原来,也喜欢过这样的味道吗?   汤碗放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陛下的手正从面前收回,林沐欠了欠身致意,低头看时,面前的鸭血粉丝汤果然又只有半碗--“这里面有鸭胗鸭肠,都不好克化,小沐你少吃点。”   ……好吧。而且不给加辣--父亲以前肯定吃加辣的。林沐低头一口一口舀了吃,粉丝咸鲜,鸭血香滑,鸭肝粉糯,鸭胗鸭肠都是脆韧,的确好吃--可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味道。   这时顾客陆陆续续到来,一时店门口的方桌被占得满满当当,点菜之声此起彼伏,店家穿梭来去,托着个大托盘忙得脚不沾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奔去开炉,捧了一盘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小烧饼来,一人面前放下一枚。   林沐其实已经有点饱了,可闻到那小烧饼香气扑鼻,一阵一阵往鼻孔里钻,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口。一咬之下,先是饼皮一层一层塌下来,而后鲜美的鸭油气息散开,咸香的內馅和酥脆的饼皮之间,芝麻咯吱咯吱地一颗一颗爆裂。   好吃!   好想再吃一个……   他眼巴巴地看着别桌上黄灿灿的烧饼,心里却知道今天这一顿已经够饱了,陛下必然不会允他再吃。果然那店家应付完一圈客人,又捧了好几样东西出来,却不往客人的桌子上送,而是端到大槐树下的一张半桌上,一样样摆开。   萧景琰看得稀奇。他早年走南闯北,颇看到有愚夫愚妇拜黄鼠狼、拜青蛙、拜石头,甚至还有小儿拜大树为父母的。不意金陵城里也有此风俗,随口把店家叫过来要了碗馄饨,就便问道:“店家,这棵老槐树可有什么说头啊?”   “哪有什么说道,求个保佑呗。”那店家憨憨一笑,自去忙碌。倒是旁边一桌的熟客插口:“先生你莫听他胡扯,老梁头供的,哪里是槐树哟。”   ☆、【番外】子世代的故事-金陵食志(下)   “哦?那是什么?”   “还不是那一家么。早年里不敢说,只能说是供槐树,--也不单是槐树,东头卖鸭子的老赵家,供的是榆树,隔壁巷子里汤包谢家,放在门口桃树底下,……反正做什么就供点什么,这些年可以明着供了,这老习惯啊,也是改不掉喽!”   萧景琰心头猛地一震。再开口时,已经要竭力按捺气息,才能稳住声音:   “你们……他……供了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喽!”   周围的食客显然大多跟店家相熟,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腔:“那时候老梁头还没得店面,挑个担子,一头卖馄饨一头卖糖芋苗,就天天早上供一碗到树根底下。现在有店了,我给他讲供到屋里,他不肯,说换了地方怕人家找不到……”   这时店家也送了馄饨过来,在萧景琰面前摆下,操着一口浓重的金陵土话插嘴:“我讲他这不是瞎胡闹么,上供上供,是要让人家吃得到的呀。惨唷,一大家子,几百口人都杀绝喽,香火都没得喽。我们小老百姓没得本事哟,帮不上忙,只能给他们供一碗饭喽……”   林沐生在云南长在云南,学里说的和母亲自幼教的是河洛正音,身边伺候的人说的是云南话。所以他上课没问题,和同学交流也顺畅无碍。大酒楼里说书用官话他听得明白,可这会儿灌了满耳朵金陵土话,就只能半懂不懂地眨巴着眼睛,完全不知道陛下为什么忽然变了脸色,一副忽喜忽悲的模样:“所以,您就……供了这么多年?”   他惊异感动的神色太过明显,店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连连摆手:“做人要讲良心噢。那年西蛮子打到城门口,我们这一条街的男人都上了城墙,要不是老帅带兵来救,我这把老骨头啊,三十多年前就扔在城头上喽!”   萧景琰胡乱点了点头,舀起一颗馄饨,连汤带水往嘴里塞。林沐等了又等,既没有等到解释也没有等到加菜,无奈低下头去,数桌面上的木纹玩儿。忽然萧明岳叮叮咚咚地跑了过来,挤到他身边,趴在他肩膀上咬耳朵:   “他们供的好像是你家嗳!”   “什么?!”   “真的啦!”萧明岳嘀嘀咕咕地把店家和食客们的话复述了一遍:“我听着就是你家!还能是谁?”   林沐胸膛起伏,死死握紧了拳头。萧明岳拍拍他手背,探头看了看父皇碗里看上去十分馋人的馄饨,大声道:“爹,我也要吃!”   “没吃饱?”   “……”萧明岳比林沐多吃了半碗小元宵、半碗鸭血粉丝汤,其实也饱了,被父皇一问顿时打蔫。萧景琰看着他眼巴巴的贪馋样子,又看林沐也是一幅想吃又不敢的小模样,心头一软,轻声道:“每人只准吃两个。”   “嗯!”   那老者极有耐性,虽然只要了四个馄饨,也单独舀水扇炉,快手快脚地煮了两碗上来。萧明岳但坐着点了下头,和他并坐的林沐却笔直站起,恭恭敬敬鞠了一躬:“谢谢老爷爷!”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老者赶忙放下馄饨,扎煞着两手要扶,又不敢碰。倒是萧景琰淡淡说了句:“老丈不必如此,这一礼,你受得起。”   “太客气、太客气。”老者连连摆手,仔细打量了林沐一眼,试探着问萧景琰:“客官,带儿子出来玩啊?这教养是真好,我家那两个皮猴子,房梁都能给你掀翻喽。”   “小的是我侄子。”萧景琰淡淡一笑。“才进京,带他来尝尝金陵的味道。”   老者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就说,这一个口音不像金陵娃儿呢!”   “他是金陵人啊。只不过从小在外地长大。”萧景琰侧顾小沐,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既然回了家,他爹喜欢的口味,总要带他来尝尝的。”   “应该的、应该的。”老者连连点头。“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爹喜欢的,儿子也肯定喜欢的!”   “多谢老丈了。”萧景琰淡笑点头。老者察言观色,见他眼里一片追忆伤感之色,便不敢再说,搭讪着想要走开。反倒是萧景琰叫住了他:“老丈,我听说这骨头汤馄饨,历来讲究的都是百年老汤,怎么你家反而是每天要熬新汤啊?”   “客官您这话问得好哇!”老者显是被搔到了痒处,一翘大拇指。“这数遍整个金陵城,但凡做馄饨的都标榜一锅老汤,只有我家天天煮新的,这么多年也打出名气来了,偏偏就有人认我家这一口啊!”   “那是为何?”   “这说来话就长喽!”其时生意渐渐清静,老者无事,比手划脚地开始述说:“客官您看,从这里出去是老校场,从那边,过两条街,左手一转,客官您可知道是哪里?”   可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个地方一直就在心里,不用摹想,不用回忆,走到金陵城任何一个角落也知道它在哪个方向,带着酸,带着疼,百味杂陈,沉甸甸从心头滚到舌尖--   “那是赤焰帅府。”   “客官你真了不得!”老者惊异地赞了一句。“那,从老校场到赤焰帅府,当年小少帅天天跑的,时不时就带人来吃。我就看着他跟那帮朋友一时好一时吵的,有次在摊子上打起来,把我的馄饨担子都打翻喽!”   萧明岳“哧”地笑了出来,趴在林沐耳边,叽叽咕咕一通转述。林沐听得眼睛越张越大,张口欲问,看了皇帝一眼,又赶快紧紧闭上了嘴。   萧景琰把他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只觉心疼。他安抚地向林沐点了点头,继续问那店家:“后来呢?”   “后来他赔了啊。”老者感叹,“那是好人啊!当天赔了我足足一百碗馄饨的钱,回去以后听说那是老汤,怕断了我生计,第二天又想方设法找到我,赔了一串金钱!就这样还过意不去,天天带人来吃……‘’   ”这么说,小……少帅很喜欢老丈的手艺啊。‘’   “可不是!”老者满面光彩地一挺胸,“就是嘴刁,鸭血粉丝汤一粒花椒都不许加,馄饨上撒了葱花能一粒一粒挑出来扔一桌子,糖芋苗淡了嫌没味儿,甜了嫌腻,没完没了地挑。小老儿这副手艺,倒有一半是给他磨出来的那……”   萧景琰的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这老者三言两语,仿佛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殊站在面前似的,“这么多年了,您还记得他的口味啊!”   “怎么能记不得啊!”老人感叹。“出手大方,打赏又多,还经常有各式各样的新鲜点子,小老儿当年家业败了挑着担子上街,亏了他才把生意做起来的……就不说这个,金陵城里,又有谁能记不得他……”   萧景琰胸口钝钝地一痛。他深吸口气,仓促起身,随手掏了个东西往桌上一拍:“告辞了。”   说罢领着两个孩子匆匆就走,刚走出几步,老店主大呼小叫地追了上来:“客官,使不得,使不得!”双手把他放下的东西捧到面前,却是一个光华灿烂的小金锞子。   “客官,使不得的。”那老者满面恳切,“三位一共也就吃了不到一百文,这打赏太厚了,折小老儿的寿啊!”   “无妨的。”萧景琰摆了摆手,温言道。老人还是拦着不肯让开:“客官,小老儿穷人穷命,一下子拿得太多,真要折寿的!客官您要真吃得顺口有心打赏,小老儿这些年生意做得顺,正打算扩大店面,您是贵人,能否劳您给小老儿写个店招?”   萧景琰微微一愣。他上下打量了老者一遍,目光掠过老人雪白的发须和青筋虬结的双手,忽然失笑:“好吧。”   明岳磨墨,林沐拂纸。萧景琰饱蘸浓墨,凝神定气一挥而就,而后取出随身小印,端端正正地在纸上按下了一方朱红印文:   靖园秘藏。      ☆、第 48 章   萧景琰踏入场中时,迎接他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感激眼光。   孩子们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袍子皱皱巴巴糊满黑灰,爪子脏兮兮,脸上只有两颗眼珠子和一口牙是亮的,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出哪个是哪个。萧景琰很辛苦才忍住笑,端起一副平静淡漠的脸色抬了抬手,应道:“免礼。嗯,你们东西烤得怎么样了?”   立刻所有孩子都是脸色一苦。萧景琰正在惊异于糊成这样的脸还能看出表情来,他自家儿子已经上前一步,艰难道:“回父皇,……熟了。”   “哦?拿上来。”萧景琰一声吩咐,自有御前内侍去接过鹿腿,片成薄片,尝膳太监上前一步,叉了一片送进口中,细细咀嚼……   然后,即使是太子献上来的食物,也不能阻止他的脸色变化得异常精彩。   “如何?”   “回禀陛下,”尝膳太监扑通一跪,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往外冒,嗫嚅半天,却是只憋出了两个字来:“熟了……”   “罢了。”为难太监什么的何必呢。萧景琰随意挥手命他起去,自行尝了尝肉,然后,回头笑顾随驾众臣:“都站着干什么?一起来看看孩子们的手艺吧。”   这会儿有资格随驾的臣子,至少一半以上有子侄在弘文阁里。一群大臣努力端着恭肃庄严的神色跟上来,陪皇帝一起检视自家孩子的工作成果:   齐怀远那组的狍子腿经历了至少两次烤架倒塌,虽然已经被抢救出来,却没人说得清那上面可疑的大块黑色是沾了灰还是烧焦了;柳家兄弟的兔子就根本就不用疑惑了,被夹起来立刻咔嚓一声往下折,露出黑色碳化的断面来;倒是纪王之孙交出来的东西品相最好,泥壳一砸开,连着鸡毛大片大片的往下落,白嫩的鸡肉香气四溢。   然后,不知是谁小小声说了一句:“……好像没开膛?”   “……”   “……”   所以陛下你就是叫我们来看笑话的吗!   不,是觉得要丢脸不能你家儿子一个人丢,特地把我们一起叫来的吗……   有一个算一个,在场的家长全都僵硬了脸。   萧景琰慢悠悠看够了群臣的反应,终于痛痛快快地大笑出来。一边笑,一边指着孩子们摇头:“你们啊,你们啊!”   他笑得实在放肆畅快,四下里便也响起了高高低低的笑声来,不多时和成一片。萧明岳被笑得耳朵根子一阵一阵发烫,偷眼看去,那些平时端严肃重的老大人一个个前仰后合,要么在用力抹眼泪,要么扶着腰捂着肚子,唉哟之声不绝于耳。   真是……太讨厌了!   父皇也是!   他怏怏地噘着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恨不得在父皇袍子上擦两下泄愤——然而下一刻父皇就把他的手拉了起来,举到眼前来回翻转两下,啧啧称叹:   “东西烤得不好也就算了,手脏成这样还敢吃饭?也不怕吃坏肚子?还有你们!“   一挥手,自有内侍们把一帮孩子带了下去,伺候着洗濯更衣,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御膳房提前准备的饭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孩子们折腾到现在,兴奋劲儿过去全都饿得不成,哪怕在御前,也不由得一个个狼吞虎咽。吃饱喝足,萧景琰把孩子们都叫了过来,笑叹:   “朕特地晚了半个时辰过来,原想着你们好歹能把自己填个半饱,谁知一大帮人忙到这时候,连口能吃的都没有!算了算了,今天也是凑巧,朕亲自教你们罢。……军侯家的孩子们靠近一点。“   林沐当仁不让地首先靠了过来,站到太子肩下。萧景琰笑看他一眼,套上一件轻便的罩衣,挽起袖子。他俯身抓起脚下黄羊的颈子,向太子伸手:“刀。”   明岳脸一黑,硬着头皮拔刀出鞘,磨磨蹭蹭双手奉了过去。萧景琰一眼扫过,顿时哑然:“这是怎么回事?”   “切鹿腿切的……”   “……良庖岁更刀,族庖月更刀,你倒好,一根鹿腿就把刀切折了?”   “……”   “唉。”萧景琰摇了摇头,环顾四周:“从文的孩子还好,带兵的话,保不齐哪天就会走到荒山野岭,不懂整治野味怎么行?当年朕……“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能和小殊满山乱跑,打了兔子自己烤着吃,反正能填饱肚子就不用回去吃饭了……   他挥去这段记忆,向右一伸手,从二皇子手中接过短刀:”看好了,先放血。“一刀割喉,随即倒提黄羊,让鲜血汩汩流出:“这羊被射死有一段时间了,血是死血,不能吃。如果是杀的时候当场放血,可以拿东西盛起来,烧好了也是一道菜——别笑!断过粮你们就知道可惜东西了!“   太子和二皇子一边一个吐了吐舌头。林沐缩了下脖子,瞪大眼睛看着陛下以皇帝之尊,很熟练地在在肚腹上刺下一刀,刀尖入皮向上轻挑,顺顺溜溜地就把羊皮挑了开来。跟着一手拉扯羊皮,一手将刀尖刺入皮□□隙间轻划,刷刷刷几下皮肉分开,再于黄羊四肢如法炮制,眨眼功夫,一张完整的羊皮已经剥了下来。   他手中短刀飞舞,一边切割削斩,一边指点孩子们如何剥皮,如何断肢,如何切骨剔肉。直到黄羊变成架在火上香气四溢的肉串,被皇帝亲手递到他手里,林沐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随即被烫得吐出舌头连连呵气。   他愣愣地看着另外几个同窗被叫上去领赐,自己吹了吹羊肉,小心翼翼地又咬了一口。外表酥脆,内里柔嫩,咸辣鲜香的味道在口腔中散开,瞬间就引得口水哗哗地往外冒。   居然……真的能吃……不对,真的好吃也!   陛下居然真的会烤肉……   还烤得不错……   还是从宰杀剥皮亲手开始做……   好厉害……   林沐满眼星光闪闪,看着空荡荡的烤架,努力忍住不把口水咽得太过明显。陛下赏赐了几个人以后就示意大家自取,于是同窗们一拥而上,如果不是还记得在御前要守秩序,只怕连烤架都能当场撞翻了。就这样,等到人群散去,所有的肉串也已经被一抢而空。   重要的是……他还想吃啊……   “好吃吗?”   冷不防陛下的目光扫了过来,看看他手上空荡荡的铁签,再看看他,微微含笑。林沐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好吃!”   萧景琰不禁失笑。笑了一会儿,慢慢摇头:“你可真好养。当年……”小殊可是一直嫌弃他手艺不好来的……   当然,那家伙的手艺,也不见得比他好多少就是了。   他笑容渐渐收敛,随手又串了几串羊肉,拨动炭火,细细撒上调料。说起来他在外带兵已经是登基之前的事了,这门手艺也放下了十年以上,如果在这里的是小殊……只怕又要皱着眉头嫌弃难吃,咬上一口就一股脑儿全部塞给他……   他认真地又把火上的肉串翻了一遍,看着火舌舔过的肉块全然变作焦黄,油滴在火上滋滋作响,才拿起来分了两个儿子一人一串,第三串递到林沐手里:   “好吃就吃吧。”   ☆、第 49 章   在烤肉事件上丢了一回脸以后,从太子往下,一帮孩子们很是消停了几日。萧明岳又连着几天陪侍在父皇身边,旁观父皇接见臣僚,处置政务,看父皇丢给他的奏折,额外还要接见东宫臣属,忙得不可开交。等他从这些事务当中拔出头来,有空找人玩时,在东宫内侍的指引下曲曲折折一路找去,隔着一排树丛,就听见鼓声一阵缓一阵急,十几个熟悉的嗓子吵吵嚷嚷,沸反盈天:   “停!停!停!”   “快接住!接住接住!“   “哎呀怎么掉下来了!快捡啊!快快快快!”   蓦然鼓声密如急雨的一阵大响,跟着“通、通、通”三声,戛然而止。树丛那边寂静片刻,爆发出比刚才大得多的一阵欢笑,十几个人一起叫嚷:”林小沐!林小沐!林小沐!“   萧明岳一时好奇,举手命令跟随的内侍退后,自己挪了两步,隔着枝叶的缝隙向另一边望去。溪畔敞亭中,他那帮同窗倒有一半以上在座,拍手欢笑着把林沐簇拥在中间,七嘴八舌叫嚷:   “舞剑!舞剑!”   “他最不怕舞剑了!叫他唱歌!”   “哎呀你傻了唱歌有什么难的——弹琴!不对,吹笛子!”   “吹笛子!吹笛子!”   原来是在玩击鼓传花。萧明岳忍不住想笑,林小沐身手敏捷,反应快,除非是一些需要力量的游戏,否则当真很少输,要逮住他一次真不容易——也难怪大伙儿这么开心,绞尽脑汁要想个法子难难他。   “怎么样,会不会吹?”内中柳知华笑得最是开心:“不会吹的话我替你哦~~~干了这三杯就行!”   柳家书香名门,子弟除了诗书经史之外,琴棋书画,投壶射覆,乃至烹茶调香诸般风雅杂学,均有涉猎。柳家二子,知华善笛,知昭善琴,其余几个不曾入弘文阁读书的如知微善箫,知机善筝,柳家若开家宴,光他们兄弟几个就能凑一支乐队——然而,林沐在寥寥几次被罚献艺的场合,一向是靠舞剑过关的啊。   萧明岳好奇心大起,越发往树后缩了缩。那边廖堂永执壶,萧明均捧杯,笑嘻嘻地拦了上来,柳知华一支笛子在指尖滴溜飞转,不怀好意地歪头看着林沐。萧明岳正在猜那酒壶里是醉春归还是秋月白,萧明均已经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喝吧喝吧,我好容易偷出来的照殿红哟~~~~”   萧明岳在树后一个踉跄!父皇遇几位皇伯甚厚,特别是宁王伯那里,有什么好东西都会记着赏下去一份,可是照殿红……他到现在都没喝过几次哎!明均居然能偷出来!   然而林沐并没有去接那只酒杯。他向柳知华平平摊开右手,后者一怔,把笛子放到林沐手里,又是疑惑又是可惜地多看了一眼,慢慢松手。林沐环视一笑,一模一样把笛子在指尖绕了圈花儿,用力一吹。   魔音贯耳!   一瞬间连树后的萧明岳也不得不捂住耳朵。亭子里更是惨叫一片,有抱头的,有弯腰的,有冲上来抢笛子的,乱成一团。人影晃动间林沐却不知怎么三闪两闪就脱身出来,跳到清溪中央的一块石头上,深深吸了口气,举笛就唇。   流水潺潺,笛韵悠悠。清流白石之上林沐当风而奏,虽然年幼,然而衣袂飘飘,神情悠远,已经有了几分瑶林琼树般的秀逸风度。那曲子并不长,悠扬清越,若从云中而坠,内中却自有一股金戈杀伐之气,令这笛曲品格大异凡俗。   柳知华一只手僵在半空。陆鸣原本已经冲到了水边要去抓他,一只脚抬起来,却重重地踏进了溪里,水花四溅。纪王孙萧明坚呆在当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这曲子……有点耳熟嗳……”   一群人半天才醒过神来,看林沐用力一跳上了岸,各个争先恐后地冲上去围住他,一通乱推乱揉:“好啊,你偷偷练笛子居然不说!”   “明明会吹,一开始还吹那么难听!你故意的!”   “这个决不能饶他!肯定要罚的!”   “罚酒罚酒!”   林沐被七八只手推得前仰后合,咯咯直笑。斟得满满的酒杯递到眼前,他也不推辞,接过来一口仰尽。连干三杯,脸上立刻朵朵红云飞起,抢到鼓架前推开之前击鼓的齐怀远,双手分持鼓槌,泼风暴雨般打了下去。   孩童们发出一声欢呼,奔回座位,手忙脚乱地传递花球。萧明岳等到这一轮击鼓尘埃落定,不幸受罚的叶成栋开始翻跟头给大家看时,才走出树丛,用力清了清嗓子。   “啊——参见太子殿下!”   “参见太子殿下……”   一群孩子乱七八糟地跳起来行礼。萧明岳挥手让他们免礼,大踏步进了亭子,往人群里随意一坐:“在玩击鼓传花啊?我也来!”   虽然他是太子,然而这个游戏的好处就是击鼓的人背对人群,鼓声什么时候停下全靠运气。因此萧明岳也被抓住了一次,他大大方方站起来,以剑击桌,朗声长吟:   “寒沙四面平,飞雪千里惊。风断阴山树,雾失交河城。朝驱左贤阵,夜薄休屠营……”   一声沉沉的鼓点蓦然插了进来。众人一惊回头,只见林沐背对敞亭,手中鼓槌上红绸翻飞,鼓声一下一下合着太子吟诵的韵律,好似大军奉命出征,战鼓中马蹄声碎,踏破关山:   “昔事前军幕,今逐嫖姚兵。   失道刑既重,迟留法未轻。   所赖今天子,汉道日休明……“   最后一个“明”字落下,鼓声骤然转急,作千军万马厮杀之声,金鼓迭作,白刃交击,马蹄之下血肉成泥,烟尘漫天。胡骑四散,金帐摧倒,匈奴王父子战栗觳觫,不知所从。   鼓声重重三响,寒光出鞘。林沐随手丢掉剑鞘,足尖一点,已然跃至林边草地上,旋身出剑。他自幼体弱,武功一贯走的轻便灵动路子,此时乘兴拔剑起舞,招式纷繁,寒光如雪,却真真令人目不暇接。舞到酣处一剑斩在林中桂花树上,金粟乱落,香满衣襟,他怔怔地盯着剑上桂花看了几眼,忽而抛去长剑,歪歪斜斜走了几步,往树下一块卧牛石上一伏,便不再动。   众人:   “……”   “……”   “不是吧,这才三杯哎!”      ☆、第 50 章   因为这段时间一直比较乖,罕见地没让大人操心,以太子为首的这帮孩子得到了一个集体奖励:可以在禁军的保护下进山野营,在山里打猎、钓鱼、烧烤、住上一晚,顺便在山顶看个日出什么的。   九安山名虽为山,其实群峰相接,层峦叠嶂,猎宫只是靠外侧的地形稍微险要、山顶又足够宽阔可筑宫室的一座山头。除了西面邻接京城御道,地势较缓,东、北、南三面都是高山,尤其东面一座峰头拔地而起,俯瞰群山。当年太宗皇帝驾幸九安山猎宫的时候,曾在峰上赋诗,峰头亭上,至今镌有“九安空阔接苍冥,四面山光向晓青”的御制诗句。   因为不是奉太子出行,只是呼朋唤友一起去玩,这次野营便不是每个孩子都去。比如二皇子就不想去,比如纪王的孙子便和他爷爷一样,无论如何不肯去荒山野岭吃那份苦头;又比如吏部尚书史元清的孙子史敏行,就觉得自己马术不精,进山要靠人牵马太过无趣,也不想去。结果成行的时候点了一下人头,队伍里满打满算只有十五个孩子。   事关太子,蒙挚不敢大意,亲自点了二十名禁军护送,外加东宫侍卫十人,浩浩荡荡陪着孩子们进山去玩。护送的禁军武功虽然不高,以一当十的本事还是有的,两个贴身跟从太子的队正怎样也有戚猛水准。这等配置就算遇到小股叛军也能护着太子全身而退了,至于大股的——猎宫周围大队禁军是干什么吃的?   首次进山的孩子们个个兴奋到不行。一路大呼小叫,一会儿听见水声就要去溪涧里抓鱼,一会儿看见草丛晃动就嚷嚷着要射兔子,要不是坐骑被禁军牵在手里,这会儿早就不知道乱跑成什么样子了。   好容易绕过东面主峰,到了山峰下的水边平地,禁军和侍卫们分成两拨,一拨平整地面、搭建营帐、收集柴草、生火烧水,另一拨专门负责一对一紧迫盯人,陪侍着孩子们爱玩什么就玩什么。萧明岳念着还欠林沐两只狐狸,便拿了小弓小箭,拉着林沐漫山遍野去找。   两个队正跟在太子后面暗暗叫苦。说实在的,太子的安全问题他们并不担心,就这样寸步不离跟着,哪怕太子失足滑落也来得及拎住,有个猛兽什么的——单人搏虎的能力他们还是有。问题在于,武功高不代表猎物就会撞上来,他们俩都不是猎户出身啊!   太子还指定了非要狐狸!还是两只!   无奈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往水边去。嗯……听说畜生总是会出来喝水,在水边比较容易找到?   好在前几天下过两场透雨,这时候山间溪流潺潺,飞珠溅玉,很是好找。两个队正一人护着一个孩子,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小溪往上游走,碰到落差太大或是路不好走,孩子们自己过不去的地方,就抱了他们在林间穿梭腾跃。这样曲曲折折行了多时,终于看到眼前一挂瀑布奔腾而下,直落入一口墨绿色的深潭里。   萧明岳在队正臂弯里探头张望,忽然兴奋地轻喊了一声:“兔子!”   深潭对面,树丛的一个小缺口里,一只灰毛兔子正在喝水。   “嘘,小声点!”   “有兔子就有狐狸!快射快射!”   “射它干什么啊?”   “做诱饵啊!”   “啊——没射中……”   “……”   所幸这个小水潭大概很受欢迎,不一会儿,又一个小小的脑袋打树丛里探了出来。这次不等太子挽弓,林沐飒然一箭射去,那物哀鸣了一声,慢慢软倒——却是一只狍子。   “你射它干什么啊!狍子比狐狸大,又不能当诱饵……”   “我们自己可以吃啊!……对吧大叔?”   ……对,就是我们除了拎您二位,还得再拎只狍子回营地了……老天保佑别有更多的畜生跑出来了!   两个队正无奈地对望一眼。东宫的韩队正耸了耸肩,往太子背后站了一步,禁军的秦队正冲他点了下头,提一口气飞身掠起,果然把那傻狍子扛了回来。俩孩子向他们点头一笑,蹲在前面的石头上,继续交头接耳,嘀咕是在这里等狐狸,还是设法抓只兔子来做诱饵。   ……死兔子引来的可能不是狐狸你们想过吗?   韩队正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山里天黑得早,他们扎营的地方又在最高的那座山峰东侧,夕阳完全被山头挡住。   “看这天色,最多再待一刻钟就得往回走了。”   “是啊,再晚天就要黑了。”   “这么短的时间,应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吧?”   “嘘——”   “嗷呜~~~~~”   谁那么乌鸦嘴!   然而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计较“谁那么乌鸦嘴”的问题了。一道灰影猛地蹿了出来,萧明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身子已然一轻,视野蓦然拔高。他不及确定发生了什么,首先侧头望了一眼,见林沐正从韩队正的另一只胳膊底下探出头来看他,立时松了口气,低头下望。   树下的一小片空地里,一把大胡子的秦队正腰刀挥舞,正和两头灰狼斗得不可开交。这两个队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武艺高强——不然也没资格护卫太子——单挑两头狼全然不成问题。只一会儿工夫,飞起一脚,先把鬃毛发黑的那头踢得当空翻了个跟头,一刀斫中腰间。鲜血飞洒,另一头身形较小的呜咽一声,夹着尾巴就想逃跑,被秦队正将腰刀劈空掷出,将那头灰狼直接钉在了地上。   “好!”   “漂亮!”   因为这个小小变故,两位队正照护太子和林世子之外,不得不拖着新到手的猎物,回营地的行程难免就拖了一点。山道尚未走到一半,天空已经淅淅沥沥地飘下了雨丝来。然而太子无论如何不肯放弃猎物,狍子可以晚上加餐,狼么,“没有狐狸的话,狼行不行?”   三只猎物的到场让一群孩子兴奋得发疯。虽然不至于再次作死挑战亲自烤肉,孩子们仍然磨着禁军帮忙把狍子切了烤熟,又笑又闹地抢着分吃。抢完犹嫌不足,无视这次进山带的食物足够有余,又打上了两头狼的主意。   山中并无更漏,这一闹,就一口气闹到天色黑透,篝火上足足添了三次柴,营地里的喧哗声才渐渐平息下来。萧明岳打着哈欠爬进帐篷,一头栽倒在铺上,差不多立刻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帐中。头顶上雨水哗哗倒灌,身体颠簸起伏,显然被人扛着全速奔跑,时不时还有湿漉漉的枝头劈头盖脸打将过来,水珠甩得他根本睁不开眼睛。   “太子殿下,上游发水了!我们去安全的地方——”   耳边有人大吼。萧明岳听出是这次跟着他的韩队正的声音,松了口气,微微放松了一下。他随即一凛,抓住对方的肩膀大声发问:“其他人呢?”   “都有人带着!”   “小沐呢?”   天空中猛地滚过一道炸雷。韩队正的回答湮没在雷声、雨声、杂沓的脚步声和四面八方的喊叫声中。萧明岳等了等没有听到回答,忍不住从他肩上抬起头来,大声呼喊:   “小沐——小沐你在哪儿——”   ☆、第 51 章   他反反复复喊了两遍,脑袋忽然被往下一按,一大簇枝条哗地从头顶上方扫过。萧明岳差点咬到舌头,呛了两下再次挣扎着抬头,脑袋上方已经响起了一个滚雷般的吼声来:   “林世子在哪儿——”   “在我这里——”   “跟上来!”   萧明岳微微松了口气。倾盆大雨中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叮叮哐哐赶了上来,停一停,萧明岳就听到了林沐焦急的喊声:“太子殿下——”   “我在这儿!我没事!”   萧明岳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四下里暴雨如注,他在侍卫肩头颠簸了许久,才觉得头顶雨势猛然一停,被人缓缓放落地面。   “殿下,我们先在这里歇一歇。”韩队正单膝跪在他面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这里有个山洞,先挨过一晚上,等雨停了,末将再带您出去。”   “好,辛苦你了。”萧明岳点点头,左右张望。洞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脚步杂沓,一帮人陆陆续续进来,一进洞就远远地贴到角落里拧衣抖水。男子粗豪的问答声里忽而响起细细一个喷嚏:“阿嚏!”   “小沐?你没事吧?”   “我没事……阿嚏!阿嚏!”   这时候萧明岳才觉出身上湿漉漉的一片冰凉。事起仓促,哪怕韩队正百忙中给他裹了件油衣,仍然顶不住大雨劈头盖脸地乱浇,夜风一吹,顿时激灵灵一个寒战。他都如此,小沐身子不好,更加冻不起的!   “韩队正,能不能想法子生一堆火?”   “殿下,这风大雨大的,树林子都浇透了,就是有火种也生不起来火啊!您好歹忍忍,要不然,末将伺候您先把衣服脱了拧一拧?”   “我自己会脱!——阿嚏!小沐,你怎么样?”   “我没事……这点冷熙阳诀顶得住……”   然而侍卫们终究不可能让两个金尊玉贵的小孩子穿着湿衣冻一晚上。一番挣扎以后,他们湿透了的外衣都给扒了下来,不知传到哪里晾着。萧明岳靠在韩队正怀里,林沐靠在那个拎他出来的禁军怀里,借取成年人身上那点体温,其他侍卫在他们身边围成一个圈子,尽量严实地为他们挡住洞外吹来的寒风。   “韩头儿……还要多久才天亮啊……”   “至少一个时辰吧……雨大,天亮得晚……大伙儿都在吧?”   “韩头儿放心,都在。咱们东宫的一个人都没少!”   “别的孩子呢?”   “禁军的杨头儿带着呢……走另一路了吧……”   “路窄,一次过不了太多人。我让杨队正带人往另一边走了。”   萧明岳听出那是今天跟着他的另一个人,禁军秦队正的声音。天快点亮吧。天亮了就好了……他由衷地祈愿了一句,跟着就感到一只大手按在前心,汩汩内力挟带着暖意注入身体,萧明岳皱了皱鼻子,默运两遍内功,勉强忍住一个喷嚏。想要问林沐怎么样,又怕打断他运功驱寒,只能竖着耳朵努力倾听。   猛然间上方一声震响,天崩地坼。萧明岳反射性地抬头,雨声刷刷中,多了一种从未听过的细微声响,就在头顶上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跑!”   一声大吼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萧明岳感到自己腾云驾雾一般飞了起来,一头冲出山洞,轰轰雷鸣中,泼洒的冷雨让他立刻打了个寒颤。   不,不仅是雨。还有更可怕的东西……有什么细碎的、尖利的东西在肩膀上砸得生疼,侍卫们拱卫在身侧不断向外挥舞兵刃,大块大块的重物砸在兵刃和皮肉上,发出惊心动魄的闷响,抱着他的韩队正用臂膀和脊背为他遮挡着什么……头顶上、山洞上方,沉闷如雷的响动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山崩了!跑!快跑!跑啊——”   一道闪电蓦然划破长空,萧明岳借着电光向上一瞥,刹那间,只觉得全身血脉都冻住了。   山洞上方,轰然坠落的已经不止是大大小小的石块,甚至不是尘土泥浆,而是山壁整片整片地崩落下来!那气势,就如一条墨龙在后方奔腾咆哮,不断有断后的侍卫们惨呼着被砸倒,就这么片刻时间,护着他们的人已经少了一半!   视野一亮即黑,萧明岳只能感到自己的身体上下颠簸,应该是被人抱着奔腾跳跃,飞速向前。不祥的隆隆声越来越近,身后跟随的脚步声却越来越少,渐渐只剩了一个人紧跟在后。猛然又一道闪电划过,他看见抱着小沐的秦队正踉跄一下跪倒在地,下一刻,黑沉沉的泥浆毫不留情地吞下了他的半个身子!   “接住孩子——”   千钧一发之际秦队正力贯双臂,竭尽全力把林沐向他们抛了过来。韩队正止步回身,接住林沐的一刹那天空又是一亮,泥浆形成的巨龙从脚下滚滚而过,里面却再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萧明岳哆嗦了一下。现在,漆黑的、暴雨如注的山林里,只剩下他,林沐,和韩队正三个人了。   他慢慢伸出手去。另一边,一只冰凉的小手也一模一样伸了出来,和他紧紧握在一起。   ☆、第 52 章   天终于亮了。   萧明岳和林沐各提一柄短剑,提心吊胆地走在湿滑的山道上。   一炷香之前他们失去了最后的保护者——山崩当中群兽乱窜,他们不幸撞上了一头灰熊,而一直抱着他们赶路的韩队正为了先放下他们,不得不用背部硬挨了一掌……   然后,虽然搏杀了那头灰熊,韩队正也伤重不起,一叠声催促他们快点离开:   血腥满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有猛兽过来的!快走,不要管我,快走!   “还要走多久啊……”   “不知道……韩队正说我们要走远一点……“   “他之前还说不能在大树底下躲雨,不能靠近水边,不能站在山崖底下,不能钻山洞……走远以后,找个比较大的空地停下来等……你冷不冷?”   “我还好……阿嚏!你呢?内力还顶得住么?”   “我没事……”   “哎内力这个东西真厉害。记得你刚来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请个病假,现在淋了一晚上了!搁两年前早就倒了吧!”   “你就那么想看我倒啊……”   “没事,倒了我背你……”   两个孩子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半是排遣,半是壮胆。跌跌撞撞地走了不知多久,其间两个人都摔了不止一跤,把自己滚得跟个泥猴似的之后,林沐终于小小声叹了口气。   “我们运气真好。”   “啊?”   “我是说,昨天晚上我累死了,没脱衣服就睡了……要不然现在光着脚走山路……”   “那就完蛋了哎!”   萧明岳由衷地感谢东宫侍卫们。他可是脱了衣服睡的,或者说,他是被伺候着脱了衣服睡的。韩队正把他抱出来的时候居然还记得带上衣服带上鞋!   他忽然打了一个哆嗦。林沐也同时止步,倒退半步,向他靠了一靠:   “你听到了么?”   “好像是……”   “狼?”   “真是嗳……”   “跑!”   “不能跑!背靠背,慢慢走!”   草丛里沙沙一晃。两个孩子同时惊跳起来,横持短剑,背靠着背在原地站定,瞪大眼睛四下扫视。眼睛都瞪得酸了还是没什么东西窜出来,无奈松口气,螃蟹般一步一步向前横挪。挪了几步,林沐陡然惊跳了一下:“哎呀!”   背后抵着的力道一松,萧明岳脚下一滑,往后就倒。林沐赶忙去拦,无奈他自己也站不太稳,这一挡,两个人齐齐滚倒在地。算他们运气,虽然总算都没有被划伤,只是脸上、手上、身上泥浆未干,又都添了一层新的。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啊……”萧明岳哼哼唧唧地捡起短剑,撑着自己往起爬。林沐一样垂头丧气地捡剑:“我也不知道……”   “咦!”   “什么?”   “狐狸……”   这时候狐狸有什么用啊……难不成你还能打了来抵欠账?   然而经过这段插曲,两个孩子的紧张感多少消退了些。他们曲曲折折地又走了许久,眼前的路却分了个岔,一道向上,一道向下。向上的那条看上去越来越窄,似乎没几步就要湮没在荒烟蔓草当中;向下的那条宽些,但是也不知道会通向哪里,韩队正说了不要靠近水边的……   “走哪条路?”   “上面吧?不行再退回来?”   往上的路果然越走越窄。到后来他们已经不能并肩而行,林沐自告奋勇要在前面探路,却被萧明岳拉到后面:“我来啦!我武功比你高!”   “那过一会儿再调换啊!”   “过会儿再说!”   林沐在力量上还是差了一筹,含恨被拽到后面。又冷又饿地走了不知多远,那条向上的窄路打了几个弯,忽然蜿蜒而下。   这时他们已经交换过两次位置。林沐右手持剑,左手手拿了根长树枝点点戳戳,在前探路,忽然道:“这到底是不是路啊……又要转弯了……”   “大概是吧?”   “哇!这路好窄!”   这路确实窄得可怜。或者说根本就不能算路了——只是山壁上一段突出的土埂,一丈多长,比两个拳头并在一起宽得有限,得趴在山壁上、抠着突起的岩缝草丛才能勉强走过去。然而对面就有一块平地,似乎是韩队正说的“足够大的空地”,看来到那边就可以歇一歇了……   “过不过?”   萧明岳在林沐背后扒着他的肩膀探头:“有点危险哎……”   “试试吧?”   “我先来!”   “别动别动!——哎呀,我叫你别动!这路这么窄你差点把我晃下去!”   林沐咬了咬牙,把短剑插回鞘里,趴在山壁上一点一点挪动。萧明岳拎着一颗心看了他半天,见林沐顺利挪到一半,总算安心了些,学着他的姿势开始往对面爬。没爬几步,林沐的身形猛地向下一沉!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沐!——抓住我!”   底下溪涧深深,流水潺潺。萧明岳千钧一发之际扑了过去,险险来得及攥住林沐胳膊,接着就叫了声苦——他脚下的土埂也开始塌了!   他脚尖在岩壁上不断打滑,一手拽着根百忙中抓到的藤蔓,咬紧牙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低头大喊:“小沐,你别动!”   “放开我!”   “不放!——你别动啊!”   父皇,救命!      ☆、第 53 章   萧景琰骇得魂飞魄散。   马匹一转过弯道他就看见两个孩子吊在山壁上——明岳在上,林沐在下,一个死死地抓住另一个,摇摇欲坠地挂在那里。山壁上坡陡土薄,林沐竭尽全力用脚尖顶住石缝也借不到多少力,明岳右脚更是已经悬空,左脚踩着的土埂也有了崩裂的迹象——   他想也不想一按马背,飞身跃起。顺着陡坡下落时右手已然拔出短剑,在石缝里狠狠一插,借力向上腾跃。左臂轻舒抱住林沐,右脚在剑柄上一踩,身子再度拔高一截,正好抱住明岳,顺手在明岳吊着的藤蔓上一抓,一把扯断,借力扑上对面尚未塌陷的道路。   身后一片惊呼喧嚷之声。萧景琰充耳不闻,只单膝跪地,把两个孩子放落地面,颤抖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第一个反应是,都没缺胳膊没少腿,还好。   两个孩子显然都已脱力,一被放下,立刻双双瘫倒在地。萧景琰胸膛起伏,来来回回凝视着他们,想要开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不能出声——从昨天半夜提到现在的一颗心,直到现在,方才放回了腔子里。   昨晚细雨飘落的时候他已经有些担心,然而想想进山的队伍肯定带足了雨具,摸黑走山路反而容易出事,也就忍住了没把他们叫回来。谁知半夜禁军来报,山中溪水暴涨,巡夜军士在水里发现了帐篷的碎片,而且,还有孩子们身上的衣物!   那一瞬间,恍如一个闷雷当头击下,萧景琰身子一晃,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他惊恐地下令全力搜救,禁军和各家各府的家丁连夜入山,传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溪水暴涨丈余。石桥垮塌。营地冲毁。多处山崩,泥石倾泻,道路中断。   如果不是水中发现的衣物上并无血迹,应该是睡前自行脱下,萧景琰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保持住最起码的镇定。   山路狭窄,很快,禁军和家丁府兵们就分成无数支小队伍,漫山遍野地搜索。萧景琰这一路没过多久就找到了傍晚孩子们扎营的所在,顺着东宫侍卫们留下的记号一路摸了过去——然而最后看到的,却是崩落山石下露出的残骸,以及被泥石冲毁覆盖,完全已经没了样子的道路溪谷。   幸好绕过去以后又找到了记号。一行人稍稍松了口气,沿路找去,最终发现的却是韩队正的尸体!   那尸体双目圆睁,手里牢牢攥着半幅撕裂的内衫,上面用鲜血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太子和林世子往前面走了,离开的时候天色已亮,以及,和他分开的时候,孩子们尚属安全,并未受伤。   末将保护不力,罪该万死,求陛下莫要罪及家人。   两行小鞋印,就从尸体旁一路延伸出去。   ……幸好幸好,他赶上了。   萧景琰蹲跪在两个孩子面前,细细看着眼前两张惊慌失措的小脸,良久,方才张开双臂,把两个滚得一团糟的泥猴子搂进怀里:   “没事就好。”   手臂才一收紧,两声稚嫩的痛呼齐齐传到耳边。萧景琰一惊松手,只见两个孩子都是龇牙咧嘴,本能地想要护痛,却都只抬起了一只手来——明岳的左手,林沐的右手不约而同地垂着,萧景琰才一碰,就听到他们倒抽冷气的声音。   “……受伤了?”   他一边说一边从头到脚仔细检视。明岳右手无伤,左臂上却挂着半截被削断的藤蔓,从小臂到手腕一连绕了数匝,深深勒进肉里。他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手臂一圈一圈将藤蔓拉开,手腕上一圈深深的伤痕,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还有许多小小的刺嵌在肌肤当中,一时根本来不及除尽。孩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声一声地倒抽着冷气,左手却刻意地平平端着,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   萧景琰仔细一摸,原来明岳左腕已经脱臼,然而手指在藤蔓上握得太久,此时僵硬地蜷曲着,一时间竟然连松开都做不到。萧景琰轻轻抽走他指间青藤,小心地按揉了一会儿,才看到他的手指慢慢伸直。   饶是如此,这孩子也忍着剧痛,咬牙承担住了两个人的重量。   “……忍一忍。”萧景琰轻轻拍了下儿子脊背,摸准位置,双手用力一推。孩子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痛呼,猛然惊跳一下。萧景琰按住他再细细摸了一遍,轻舒口气:“没事了。”转头去检视林沐。   林沐的状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一抓起那双小手萧景琰就屏住了呼吸:右手五指上污泥混合着鲜血,指甲劈裂,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赫然已经翻了起来。再往上捋起袖子,小臂内侧深深浅浅全是淤痕,也不知道在石头上磕碰了多少下。   左手也一样。深紫色的淤痕从小臂外侧一直延伸到手腕,每一道都长达半尺有余,四道在左,一道在右——萧景琰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当时明岳扑过去紧紧抓住他胳膊,然而,两个人再怎么竭尽全力抓住对方,小沐还是在他手里一点一点地往下滑,直到双手交握……   萧景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转过头,想也不想捋起明岳右袖,自小臂到手腕入目处干干净净一片,并无丝毫抓握痕迹。然而,看明岳在藤蔓上面吊的时间,看小沐手臂上留下的深深淤痕,明岳右臂上,本也该有同样的指痕才对!   萧景琰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颤抖着双手按上林沐肩头,紧紧盯住孩子煞白的小脸,一瞬不瞬。   “你没抓着他?”   林沐用力抿了下嘴唇,不说话。明岳在一旁代答:“他一直叫我放开——”   那一瞬间,萧景琰一颗心好似在沸水里烫了一下,心尖都缩了起来。   如果明岳真的放手了。   如果明岳力气不继,没能撑到他来救。   如果……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幽深的溪涧,猛地回头。紧盯林沐,轻而又轻地问了一句:“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对你说过什么?”   “啊?”   “我说过,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儿子,下次绝不许这样冒险了,记得吗?”   “……”   看着孩子本能地缩了一下,眼神里又是满满倔犟,萧景琰一股火气腾地冒了上来。他不假思索地拎起林沐,往膝盖上一按,手掌狠狠地落了下去:   “为什么不听话!”   林沐当场就被打懵了。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接二连三传来,他怔了片刻,才晓得一边扭动,一边竭力挣扎着伸手护着屁股,扯着嗓子喊:   “别打了……”   “我再也不敢了……”   “真不敢了……”   “疼……”   落下来的巴掌一记比一记轻,最后几下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轻轻拍落而已。跟着他被再次拎了起来,那个刚才还在揍他的男人张开双臂,狠狠将他勒进怀里。   不知为什么,林沐一把搂住他脖子,嚎啕大哭。      ☆、第 54 章   野营惊魂最终以所有孩子平安找到告终。被禁军护着走另一路的孩子运气不错,在山脊一片空地上顶着暴雨待到了天亮,然后,很快就遇到了进山救援的人马。从禁军到所有孩子,有一个算一个毫发无伤,只是所有人无一例外地着了风寒。   和跟着太子的这一路侍卫全灭,太子和林沐两个人惊心动魄生死一线,被皇帝亲自救下比起来,简直安全到了乏味的地步。   秋猎就此草草结束。御驾在九安山整顿了两天,折返京城。林沐昏昏欲睡地被拖回林府,又在家里躺了好几天,灌了无数苦药汤子,还被前来探视的言叔叔大肆嘲笑:   “你以为内力练上去了身子骨就好啦?还不是淋场雨就倒……啧啧啧啧!”   “……你说的是你自己吧?”   “冬姐我错了——”   林沐笑得抱着被子满床打滚。聂伯母还刻意凑过来,大声地和他咬耳朵:“你别看他现在好像武功不错的样子,小时候身体可不好了,稍微多跑几圈就能生病!后来长大成人也是这个不许那个不行的,多下下冷水,太阳晒得太多,跟别人动手脱力了没来得及调息,这种别人不当回事的他就得病一场……“   “冬姐……”   言豫津满脸的生无可恋。林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了半天,爬起来挨到夏冬肩头,小声道:“谢谢聂伯母,我会当心的。”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谢谢言叔叔。”   喝药,睡觉,养病。一口气养到休沐日,一个意料之中的客人大摇大摆地上了门。   萧明岳跑林府已经跑得很熟了。去别人家玩儿,哪怕是柳国公府,也会被一帮大人毕恭毕敬地列队接待,他得从柳老爷子开始逐一寒暄完毕,才能去和表兄弟们说话。和他们一起玩——如果有的话——撑死了就是下下棋,弹弹琴,最多不过射箭投壶之类。有次钓鱼的时候他提议自己挖蚯蚓,结果,两个表兄看他的眼神那个惊悚啊!   还是和林小沐一起玩开心。   萧明岳是拖了好大一个食盒来的。进门就往床上一放:“那,皇祖母那儿的点心,给你的!”说着蹭蹭蹭爬上床头,自己动手开盖子:“这是桂花糕,这是牛舌饼,这是松仁糕,这是芝麻酥,这是蜜麻花,这是茯苓饼……“一边说,一边拿起来就往自己嘴里塞。   林沐:“……”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吃货?还是你拖这么一大盒来,其实是要当着我的面吃光它?   林沐毫不客气地扑上去一起开吃。两个小东西吃得满床的点心渣子,顺便灌下整整一壶果子露——年纪太小不给喝茶——萧明岳努力用果子露冲下一口芝麻酥,终于喘过气来,得以询问林沐:“哎,你好点了没?”   “大概明天就能去上课了吧……”   林沐无辜地把右手举到他面前。萧明岳抓过来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哎,好像没什么问题了啊?之前御医说得可吓人了——说把你指甲都拔掉了!”   “就两个而已啦。”林沐和他头碰头看着新变硬的甲床:“之前抠在石头缝上翻过来了,不拔掉不行的。御医说,过几天新指甲就长出来了。”   “……拔的时候疼不疼?”   “还好。你呢?那天看你手腕上勒得……“   “别提了!”萧明岳脸一苦。“脱臼而已啦,那个御医直接上了夹板!还把我胳膊吊了两天……”   拔掉那些刺,清理伤口的时候倒是的确很疼。当然,这些就没必要跟林小沐说了。不过听说林小沐也惨叫得鬼哭狼嚎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心有戚戚焉地看着对方。他们被抱回去的路上就直接睡死了,之后各自分开养伤,都没机会交流一下情况。萧明岳几天之后就回了弘文阁上课,同学们病好之后也陆陆续续返回,只有林沐……他只知道太医一天跑一趟林府,每次回来,都要直接跟父皇禀报。   “我说,那天……“他碰了碰林沐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你真不疼啊?”指甲都翻掉了也!   “……那时候真不觉得。”林沐飞快地看了萧明岳一眼,默默低下头去。当时他拼死抠着石缝支撑住身体,真没工夫注意到疼,后来……   这几天,时不时地,他就会想起明岳冲他大吼“不放!”的那个眼神,和被青藤勒到皮开肉绽的手腕。一直都想说声谢谢,可现在见到了人,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含在舌尖,却无论如何吐不出来。   “嗳……真不疼?”   “真不疼!”   “不疼你干嘛哭?”   “啊?!”   话题跳跃得有点快。林沐罕见地懵了一下——这不对劲!以前跟不上话题发愣的从来不是他!   他有些茫然地抬头。而萧明岳已经笑倒在床上,一边笑,一边毫不客气地刮脸羞他:   “爱哭鬼,打屁股!爱哭鬼,打屁股!“   林沐嗷地扑上去和他滚成一团。   两个孩子从床头滚到床尾,再从床尾滚到床头。四只小脚丫子踢得被褥凌乱,枕头翻倒,帐子直接扯塌了一半,至于先前放在床上的点心更是……惨不忍睹。直到不知谁把食盒一脚踹了下去,在地上砸出砰的一声大响,他们才双双停住打闹,坐起身来拍着衣服上的点心渣子,面面相觑。   “你不许说出去!”   “噢~~~爱哭鬼,爱哭鬼,爱哭鬼~~~”   林沐恶狠狠地朝他龇了龇牙。      ☆、第 55 章   清平十年,冬,中书令柳澄致仕。   这位文臣之首历事三朝,经历了先帝登基之前的五王之乱、开文十七年的赤焰案、先帝晚年的夺嫡之争,柳家始终稳稳当当,分毫不乱。及今上登基,柳家堂兄为相,堂弟为尚书,孙女为后,满门贵盛,荣宠至极。   即便礼部尚书柳暨已在两年前致仕,有这位老人坐镇,柳家的势头便依然不减。   自年初开始,柳澄就以年老体衰为由,上表请求致仕。书三上,萧景琰三次下旨慰留,直到太子出居东宫数月之后,才同意其解职,仍以太子太傅知政事。擢吏部尚书史元清为中书令,户部尚书沈追调任吏部尚书,柳澄次子柳明德升任户部尚书。兵部侍郎裴铭升任兵部尚书,以下群臣各有升调。   ——萧明岳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同意柳澄解职的那封圣旨,他父皇让他起草了一遍又一遍。   “不是肯定要答应的嘛!为啥还要来回折腾三次!”   萧景琰笑得不行。少年时他也曾经格外厌恶这种繁文缛节,你上书,我准许,大家干脆利落地把事情办了多好。后来才渐渐知道官样文章也有官样文章的用处,比如像当年的礼部尚书陈元直这种,上书请求致仕立刻就被准许,就是“不免职是给你留面子,你可以快点滚了”,而柳澄这样三上三留,就是皇帝对柳澄,对柳家的重视和认可,也给群臣心理准备和权力交接的时间……   这些道理,是当上太子之后,父皇才一点一点教导他的。——如今回头想来,当年先帝……父皇,在他刚监国那段时间,的确教了他很多东西。   其后,帝后携太子驾幸柳家,召见柳氏子孙,并赐柳澄二孙勋官。此后冬至、腊八乃至新年,柳家所得的赏赐在文臣当中仍然是头一份的,柳家的女眷在正阳宫的小宴里,也是天天坐在离皇后最近的位置上。柳澄致仕的一点影响就此波澜不惊地淡化了下去,渐至无声无息。   只苦了萧明岳,在这番更替中一直被父皇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指导他从奏章、文书、旨意中观察朝堂的变动。时不时地还要他亲自起草诏书——好吧,只是提出处理意见,并不要求斟酌文辞,仅仅如此,已经累得他每天一合眼就睡死过去了。   他以为之前看奏折就够辛苦了,他错了……呜……   然而这时看奏折的压力还不是很大。过完十二岁生日以后,萧明岳得到通知:他不必去弘文阁上学了。   每天早上,他要跟在父皇身边视朝、旁听政事、旁观他父皇接见大臣。散朝以后,还得帮父皇批阅奏折——或者说单纯把奏折分类,以及,应对他父皇时不时的提问。   课业?以前每天上午的课业全部挪到下午了而已,分量只多不少。当东宫三师是放着好看的吗?   与此同时,和太子同期的小学生们也得到了通知:弘文阁散馆。   当然弘文阁不是就此关闭了。清平八年开蒙的三皇子,以及和他同期入学的十个孩子照常在弘文阁读书,但是,和太子同期的那一批都被告知:去参加千牛卫铨选吧,孩子们。   “就是去站桩做仪仗?”林沐规规矩矩地坐在母亲肩下,满脸不情不愿。千牛卫什么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好一点的千牛备身,就是拿着御刀或者象笏,在御座侧后方傻站;差一点的备身或者主仗,连拿御刀象笏的资格都没有,除了站桩列队还是站桩列队,夏天晒死,冬天冻死。最主要的,除了当摆设之外,这个工作有任何用处吗!   一群十二岁到十四岁的小孩子,宿卫御前什么的,皇帝是指望他们拿刀砍人了还是指望他们拿箭射人了……真打起来,皇帝一个人就能撂倒他们全体好吧!   “小东西没良心。”开口嘲笑他的还是言叔叔:“千牛备身可是从六品上——你言叔叔我,二十五岁入仕,也不过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而已!“   ”我爹是从小兵做起的……“林沐弱弱地反驳。他不介意也从小兵做起!真的!他爹六年时间就从小兵做到了正四品的宁朔将军!【注】   “十二岁的小孩子做什么小兵!”奉诏回京述职的卫伯伯也大摇其头:“你爹从小习武,也到十三岁才进了军营,你这身板儿,是送去给人砍的吧!”   “卫伯伯!”林沐不依地大叫。父亲十六岁初建赤羽营,卫伯伯就是他的副将,现在怎么能这样拆他儿子的台!   “我还要练武!”   “千牛卫每天只当值半天,你有的是时间。”   “我还要去言叔叔家念书!”   “去了你也见不到人。——看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信你只冲着你言爷爷去的?”   “我还要跟我娘学兵法!”   “好了小沐。“眼看儿子大有撒娇耍赖的趋势,霓凰出声打断。”陛下都给你安排前程了,你就去吧。”   “娘!”   林沐叫到一半便即收声,眼珠子骨碌碌一滚,飞快低头。霓凰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淡淡加了一句:“你可以试试看连千牛备身都考不上——如果你这么想丢你爹的脸。“   “呜……”   千牛备身十二人,掌执千牛刀;备身左右十二人,掌供御刀箭;备身六十人,掌宿卫侍从。这些人由千牛将军、中郎将带领,分班侍卫御前。尤其是执御刀宿卫侍从的千牛备身,都得是亲王、国公、三品以上大员的嫡出子弟才能入选——是的,这就是个拼爹的职位。   当然,还有些其他的硬性规定。比如年龄必须在十二至十四岁,外表端正,美姿仪,通一经,会弓马——然而,除非故意考砸,否则弘文阁里读了几年书的孩子,谁也不至于过不了关。   文课,林沐在弘文阁一直是拔尖的;武课,几年熙阳诀勤修不辍,琅琊阁秘传的轻功、招式练着,猛一下也能唬唬人了;拼爹,谁怕谁?   所以,林沐顺顺溜溜地报上了父祖三代,顺顺溜溜地进了考场,然后,顺顺溜溜地领到了千牛备身青绿色的花钿绣服,穿成一只绣花菜团子站到御座后方。【注2】   和随父皇听政的萧明岳面面相觑。   只对视了一眼,两个孩子——不,这时候应该算是少年了——就都移开了目光。林沐默念着“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他看不见我”,面容庄肃,眼神放空;萧明岳默念着“父皇要考我父皇要考我父皇要考我”,脸往外一扭,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政务上。   今天的政务并不多,无非是某某薨了,要议谥号;御史弹劾某某私德不检,派人详查奏覆;某国入朝,献某物;某地大雨成灾,请求赈恤之类的事儿。林沐有听没有懂地站在旁边,等朝会结束众臣退出,太子也告退回东宫,他无所事事地站到了将近中午,正盘算着千牛卫的午饭不知吃啥的时候,忽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臣在!”他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躬身施礼。皇帝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指着一盘刚送上来的白藕道:   “送去东宫,赐予太子。”   “臣遵旨!”      ☆、第 56 章   “陛下赐太子新藕。”   “谢父皇。”   东宫内侍接过林沐手里的食盒,足尖点地,悄没声小步退出。林沐小小松了口气,转到下首,对萧明岳低头一礼:“太子殿下。“   “哎!”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片刻,默然对视,脸色都有些奇异。萧明岳挥退侍从,背手绕着林沐转了一圈,忽然毫无预兆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看你这个样子!穿得一身花花绿绿的……还板着个脸一本正经的样子……”   林沐:“……”这是千牛备身的官袍你有什么不满吗?   好吧,其实我也嫌它绣花太多……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并不说话,只用眼神恶狠狠地剐着萧明岳。萧明岳越发笑得前仰后合,半天才平复气息,擦了一把眼泪:   “喂,你下值了吧?”   “这个时候……应该下值了吧。”林沐探头望了望门外的日影。时已过午,如果他不是被差遣来东宫,应该已经换过班了。武英殿在皇城西侧,去东宫要横穿整个皇城,还不能从奉天殿广场上直穿,这一顿路绕的呀……也不知道萧明基、陆鸣他们几个替他抢到饭了没有?   他好饿……   “下值了就一起吃饭吧。难得父皇赐了新藕过来。”萧明岳一拍手,唤了人来,“去个人说一声,就说我留林世子吃饭。”   “哎……“   “怎么了?”   林沐低头不语。他该说昨天去领官袍、领门符,到中郎将那里听排班的时候,被念叨了一大通侍奉御前的禁例,其中就包括“不得泄露禁中语”、“不得交通皇子”、“不得私结朝臣”之类吗?好像自从当了这个千牛备身,就不能像过去一样随便了……   “哎呀你管那么多啦!”萧明岳拉了他就走。   林沐不是没在东宫吃过饭,也不是没单独和萧明岳一起吃过饭。但是,领了朝职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端坐在太子左手边,看着他几案上和自己一般无二的饭菜,心情颇有点复杂。   “嘿,你今天开始站班啦?我都没看到你们考试,考些什么?一天要站多久?感觉怎么样?你们值房在哪里?我还没去过……”   林沐当场苦了脸。   考试什么的对他其实没有任何难度,但是,自从知道这个铨选的实质就是拼爹以后,考得再好他也没有成就感了。千牛备身总共十二人,分三组轮换,每次上值半天,所以,就是每三天休息一天。站班什么的超无聊……   啊,他还不能跟太子抱怨他啥都没听懂。   “考试什么的你还不知道我嘛……”   他滔滔不绝地舌灿莲花。参加千牛卫铨选的并非只有弘文阁的三十来人,太学院东阁那边,自忖家世才华过关的学生,也有勉力前来一试的——毕竟除了最难进的千牛备身,还有级别低一些的备身和主仗可以考。其间出彩的固然不少,闹笑话的也相当多,林沐随便说了几桩,就把萧明岳逗得前仰后合。   “值房其实还好啦,我们人少,一间房足够用了,还能一人占一张桌子。我看过禁军的值房,那才……”   这顿饭吃了足足半个时辰。林沐告退出了东宫,回中郎将那里报备。和他同一班的几人都已经下值,他只好一个人在监门校尉那里验了门符出宫,径奔庆云楼去。   庆云楼里早已吃得杯盘狼藉。和他同一班的萧明基、陆鸣、叶成栋占了一间阁子,看到林沐推门进来,纷纷起哄:   “怎么才来!”   “我们等到你现在!”   “没说的,这一顿你请了!”   “罚酒罚酒!”   林沐笑着满口答应。一边喊来小二重上菜肴、再整杯盘,一边拣了个干净的盅儿倒上满满一盅,一饮而尽。再要喝时,陆鸣第一个扑上来按住他手:   “可不敢让你喝了!再喝醉了,付账的人就没了!”   “是你不让我喝的啊——”   一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就着庆云楼里的诸般献艺,不知不觉就消磨掉半个下午。临到结账时,萧明基忽然叫道:“不行,只请这一顿太便宜你了!”   “那你说怎么样?”   “去螺市街!”   林沐此时已有了三分醉意,随意仰在椅背上,乜了他一眼:“螺市街就螺市街!我敢请,你们敢不敢去?”   “你敢请我们就敢去!不去的是小狗!”   “那好啊!休沐日,把大伙儿都叫上!螺市街!”   到得第一个休沐日,果然一起考上千牛备身的十二个人全数到齐,或骑马、或坐车,浩浩荡荡地往螺市街去。进去就找了看上去规模最大的一家,十二个孩子往里一涌,一叠声地叫人进来伺候。   那青楼里的妈妈也有眼色,见这一帮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们,一看就知道是瞒着大人来开眼界的,何况人多——也不敢叫那些出了名的红姐儿,怕真勾上一个两个的,家里大人要来寻不是。只传了帮还没正式接客的清倌人来,或抚琴,或吹笛,或弹琵琶,一人身边安上一个,总之花团锦簇地糊弄过去,哄得他们心满意足走人就完事儿了。   林沐听了几支曲子就意兴阑珊。左顾右盼,柳知华昏昏欲睡,萧明均满脸无聊,齐怀远全副注意力都放在酒菜上——萧明坚忽然大声叹了口气:“唉!”   “怎么了?”   “怪不得我爷爷说,螺市街的姑娘是一年不如一年,像宫羽姑娘那么好的琵琶,他是再也没有听过了……”   “那是谁啊?”   孩子们面面相觑。说实话这楼里的水准在他们看来的确有点拿不出手:纪王家的伎乐全京城有名,宁王淮王家虽然不如,孩子们也常常听宫中教坊司献艺的;镇国公衡国公这些世代公侯的人家,家里都养着几班女乐;柳家兄弟这等书本网,自小也学习琴棋书画。一班技艺未成的小丫头在他们面前奏乐,好不好,听总听得出来。   至于林沐……元佑六年赤焰案昭雪之后,四境烽火大军北上之前,十三先生就悄没声地进了林府,当了一个默默无名的守祠老仆。   “妙音坊的宫羽啊!你们都不知道?”萧明坚理所当然地重复了一遍。环顾四周,回应他的却是一片茫然的眼神,反倒是一个削肩细腰,小小一张瓜子脸的姑娘怯怯应了声:“我听说过……十几年之前特别有名的,琴弹得可好了……”   “对嘛对嘛!”萧明坚得意地挺了挺胸。立刻几个同窗七嘴八舌地开始嘘他:   “这多久的老皇历了亏你还翻出来!”   “十几年前的事了!”   “妙音坊早都没了……”   “谁听过啊……”   萧明坚被嘘得面红耳赤,张牙舞爪地起身,去挠坐得最近的萧明基。边上的叶成栋和齐怀远赶快把他们拖开,许泽瑜拍着巴掌看笑话,柳知华劝了这个劝那个,越劝越不消停。林沐忽而盯着酒杯轻轻说了句:“我也听过。”   刷地一下,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当时螺市街最出名的是三大青楼:杨柳心的舞,妙音坊的曲,红袖招的解语花。”林沐盯着酒杯里的涟漪悠悠道:“杨柳心毁于一桩杀人案,吏部尚书之子何文新,在里面杀了文远伯之子邱泽;妙音坊是被当时的大理寺卿朱樾查封;红袖招落败,是牵涉到庶人萧景桓谋逆一案。后来,这几家就再也没开过。”   “这样喔?”   “假的吧?”   “你怎么知道?”   “红袖招的事儿我也听说过啊。”叶成栋是大理寺卿叶士祯的孙子,这时也插了一句嘴,对林沐的消息表示肯定。萧明坚在边上直点头:“没错没错,妙音坊被查封以后,我爷爷还见过宫羽呢!”   “真的?!“坐在他身边的琵琶女闻声扭头,目光闪闪满是惊喜:”宫羽姑娘后来怎样了?“见所有人的目光一时集中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淡淡的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上:”教我琴艺的姐姐说,以前受过她的照顾,一直很挂念……“   萧明坚茫然摇头。边上发过言的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表示连“宫羽”这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林沐垂下眼睛不说话,静了一会儿,忽听陆鸣道:“我知道啊!”   “知道就快说!”   “别卖关子!”   林沐从眼角悄悄瞟着他。陆鸣享受了一会儿同窗们的催促,方才挺胸道:“其实宫羽最后跟的那个人你们也听说过的——元佑六年,北上抗击大渝的那支大军,持符监军苏哲。”   “噗——”   “林小沐你不能喝酒就不要喝啊!!!”   ☆、第 57 章   因为被父亲当年的“风流韵事”着实震惊了下,林沐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都忘了跟母亲报备。次日朝会,他照常捧着御刀在固定位置上站班,神游太虚间,忽然听到有人提自己的名字。   “臣弹劾千牛备身萧明基、萧明坚、萧明均……林沐、陆鸣、许泽瑜……柳知华、叶成栋……出入烟花之所,公然狎妓,有碍官箴。”   什……什么?   林沐往对面看看,御座另一边的陆鸣和萧明基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再一扭头,叶成栋脑袋垂得低低的,如果不是怕御前失仪,几乎要挖个坑钻下去——是喔,他爷爷是大理寺卿也在朝堂上站班,脸黑得跟什么似的……   林沐只庆幸今天不是朔望大朝。   啊,太子的脸色也好难看的。   他刚把头扭回来,殿中侍御史已经大声呼喝:“萧明基、林沐、陆鸣、叶成栋,既被弹劾,还不快出殿待罪,听候议处!”   ……是哦,被弹劾了哪怕是一二品大员也该立刻出殿待罪,朝仪是有这个规定没错。林沐和小伙伴们一起开步走,只往下走了一阶,手上一沉,低头僵住——御刀呢?御刀要不要带下去?   他愣得实在太明显,带班的中郎将看不下去,上前夺过御刀,在他肩上轻轻一推。四个孩子耷拉着脑袋排成一列,在群臣众目睽睽之下往殿外走去,越走,殿上压抑的闷笑就越发清晰。   ……打头的萧明基十二岁。   林沐也是十二岁,只比他稍微高一点点。   叶成栋十三岁,无论脸型还是身材,都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娃娃模样,一看就晓得根本还不懂人事。   走在最后面的陆鸣十四岁。四个人里,也就他一个看上去像半大小子了……   四个人垂头丧气站到殿外廊下,不敢交头接耳,只能来来回回地互相打眼色。对了出殿待罪的标准礼仪是怎么样的?他们是应该站在这里还是要滚远一点?要不要跪?   ……之前朝仪课怎么讲的谁还记得了?   所幸刚站片刻就有人传他们进去。四个孩子在夹道闷笑中原路返回,到御前排成一排跪好,听皇帝讯问:   “方才御史弹劾,说你们昨天去了螺市街,可有此事?”   “……有。”   “谁的主意?”   “……是臣……”   得,淮王世子萧明基。最小的一个。萧景琰还没来得及揉额头,林沐也跟着向前膝行了半步:"是臣做的东道。”   “……去干什么了?”   “找几个人弹曲子,喝酒,吃东西,聊天……”林沐守着御前的礼仪低头垂目,并不敢抬眼窥视。那张脸看上去满脸的诚恳,还夹杂着不折不扣的茫然:还能干什么啊?   两个十二岁的小豆丁肩并肩跪在面前,娃娃脸,双童髻,裹在一本正经的青绿色朝服里越发显小。萧景琰看这样子气都气不起来,忍不住叹了一声:   “……你们可真能丢朕的脸。”   还想责数两句,边上的越王萧景琼已经踏前一步,大笑着插话:   “陛下,这么点大的娃娃,能狎什么妓?“   萧景琼是先帝第九子,因年幼,侥幸避过了先帝年间的几场风波,今上登基后敕封越王,为之娶妻开府。萧景琰对这个幼弟颇为宽容,此时他在御前随意插言,萧景琰也不过侧头看了他一眼,并无责怪之意。   越王这一句便如打开了话匣子。朝堂上文武臣僚哄然而笑,纷纷开口:   “丁点大的孩子,知不知道什么是狎妓啊!”   “大概也就以为是叫人弹曲子吧……”   “就是,毛都没长齐哪!”   一时朝堂上阵阵喧哗。这一本弹劾把朝中有头有脸的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全都扫在里面,谁愿意自家娃儿小小年纪就背个行为不检的名头,文官还好,勋贵武臣借着越王开启的话头人人起哄。殿中侍御史提高声音连喊几遍“肃静”、“肃静”,好容易才压了下去。   那具本弹劾的御史被笑得满脸通红。借着殿中难得的安静,他硬着头皮冲出队列,举起笏板大声道:   “臣弹劾章侯在御前出言粗俗,失大臣体!”   章侯正是当年镇守西境十年的章大将军。对夜秦一战之后,他以重伤老迈乞骸骨还朝,叙功封侯。武将说话历来不比文官,何况章大将军戎马多年,说着说着嘴上就没了把门的。他辈分高,年龄大,林沐陆鸣几个论年龄都是他孙子辈的,随口调侃一句,在他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此时被人弹劾,章大将军轻咳一声,随意往下看了一眼。他铁血数十载,这目光一扫凛然生威,御史一个寒颤,下意识地闭嘴低头。底下嗡嗡声因他这一眼暂时止歇,章大将军这才转向帝座,正要意思意思拱手请罪,却见皇帝手抚御案,向下问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林沐用力摇头。萧景琰一挑眉,故意拉长了声音:“不可欺君哦,到底在说什么?”   “……长齐了。”林沐小小的脸上又是委屈又是认真,在地上侧过脸,仰望着白须白发的老将军,努力争辩:   “头发,眉毛,眼睫毛,都长齐了……”   这下子什么都压不住满殿哄然。宗室亲贵文武百官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哎哟哎哟地拼命抹眼泪,执掌朝堂秩序的殿中侍御史也笑弯了腰。除了太子站在御案左侧东张西望,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笑成这样之外,就连皇帝本人都笑得扶住了案沿。   哄堂大笑生生把林沐最后一句压回了肚里:   “……不就是胡子没长嘛……”   这一番狂笑过后,就连先前“公然狎妓,有碍官箴”的弹劾,也变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御史大夫魏元的脸色黑得能够滴水,中书令史元清的脸上也不好看——当年他被先帝擢为吏部尚书之前,就是以御史大夫丁忧的。反倒是御史中丞言豫津稳稳踏出队列,执笏躬身:   “陛下,臣有本奏。”   “讲!”   “臣以为,朝廷法度,所以布大信于天下,非为一人而设。官员不得狎妓,朝廷律法,已有明文。“   他声音朗朗,开头两句话音刚落,整个武英殿已然静了下来,萧景琰也坐直了身子,认真倾听。言豫津神色端肃,侃侃而谈,恍若他说的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只是在依礼、依律、依制谏言:   “千牛备身萧明基等人,皆宗室亲勋子弟,陛下爱重,视若子侄,此乃陛下亲亲尊贤之德。然而既领朝职,便是官身,行止有失,合当依律处断。若以童子无知,一笑而过,是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伏惟陛下明察。“   一席话下来史元清神色微松,魏元拈须而笑,就连那些觉得那御史弹劾过于小题大做的官员们,也互相对视,轻轻点头。萧景琰开头神色不动,然而听到“爱之适足以害之”,也不禁赞许道:“言卿说得在理。——沈卿,你执掌吏部,你怎么看?”   阶前,几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瑟缩了一下。   千牛备身考课、赐会及禄秩之升降,和在京职事官相同,正是吏部该管。沈追还是圆圆胖胖的发福身材,一张面团脸上天生带着笑意,听得皇帝点名,出列道:“臣也觉得,言中丞说得有理。然而王法本乎人情,童子无知,和成人故犯又不相同,重处太过,适足为笑。臣以为,念他们初犯,罚俸三月即可。”   “就依沈卿。”萧景琰轻轻点头。随即沉下脸来向阶下喝了一声:“还不起来站班!”   啊……哦?   还要站班?   四个孩子蔫头耷脑滚起来退到御座之后。林沐接过御刀,其他三个人拾起象笏,毕恭毕正站好,端整脸色,眼神放空。林沐把自己调整到摆设状态之前目光一扫,恰好落到萧明岳脸上,收到了一个气鼓鼓、恶狠狠的眼神。   ☆、第 58 章   这天下值以后,在朝会上丢了大脸的四个孩子一起被打发到了东宫。进了门还没见礼,萧明岳屏退左右,冲过来劈头就是一句:   “好啊,你们去螺市街都不带我!”   “……殿下。”林沐苦笑。“要是带你去,今天就不是罚俸了事了……“   “……哼!”   萧明岳忿忿扭头。萧明基小声道:“就这样回去都逃不了一顿打了……”呜呜,今天丢大脸了。   陆鸣脑袋垂得低低的:“你还好啦,我才麻烦呢……我娘打了我爹打,我爹打完了大伯还要打,今天出这么大事,弄不好爷爷要亲自开祠堂请家法……”戳了一下叶成栋:“你呢?”   叶成栋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吭声。被陆鸣又戳了两下才一个激灵,沉声回答:“家法肯定逃不了的。“   “唉……小沐你呢?”   林沐打个哆嗦,默默摇头。众人想起威震南疆的霓凰郡主,由不得陪他哆嗦了一下,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之色。   萧明岳单冲这一片凄风苦雨也不好别扭下去。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也渐渐拧了起来,发愁道:“那你们怎么办?……要不然,今晚待在东宫别回去了?”   刚说出口就自己摇头否掉。想了想,”要不然,我派人去说个情?“   ……别说您是太子,就是陛下说情也不管用啊!   “……那个御史最讨厌了!这么点事就弹劾我们!”   萧明基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陆鸣也跟着低低抱怨:“就是!不就是喝个酒嘛!我们还什么都没干呢!”   连萧明岳也叹了口气:“是啊本来父皇都不想罚你们了……结果言中丞那么一说……”   “殿下请慎言!”   林沐和叶成栋反射性地同声劝阻。两人对望一眼,林沐低头,叶成栋续道:“言中丞是老成谋国之言,殿下身为太子,不可轻议大臣啊!“   喂我是替你们说话好吧!萧明岳不自禁地有些委屈。然而他被拦了话头也自知失言,脸一红,闭口不语。林沐觑了觑他神色,小声道:“言叔叔是为我们好……再说,朝堂上要是不罚,家里……”只有打得更重好吗!   “家里反正逃不掉的不用想了……”   “……其实你们还好啦。柳知华今天回去,他家里能把他往死里打信不信?”   “……噗!”   到最后,萧明岳也只想出来一句安慰的话:”放心啦,回去不会打太重的。明天你们都还要上值不是?“   “……我宁可一次打完了事……”林沐仰天翻了个白眼,喃喃道。   虽然明知道肯定会有人比他更惨,踏进家门的时候,林沐还是有些腿软。然而意料之中的训斥甚至处罚却没有到来——确切说,是没有立刻到来。言叔叔正在堂上和母亲对坐,两人面前茶烟袅袅,谈笑正欢。   见他上来行礼,言叔叔向他点了点头,便继续刚才的话题:   “……那就是个妄人,以为一道弹章扫进去这么多人,就能成就他不畏权贵的刚直名声。沽名卖直!“   林沐半颗心落回了肚子里。母亲似笑非笑瞥过来一眼,也不理他,向言叔叔道:“魏公要头疼了。“   “他不头疼,我头疼。”言豫津唉声叹气地抱怨:“魏公把这一摊全丢给我了,和那家伙缠磨了半天,说得口干舌燥的。“说着举盏一饮而尽,林沐赶快过去给言叔叔添上茶,听他说:”可我又能怎样,当着陛下和文武百官,御史台的面子总得撑住。要教训也得回家教训不是?“   ”你也是为这孩子好。“霓凰浅笑:”出仕了就是大人了,要守朝堂规矩,不能把自己当小孩子了。凭这他也该受点教训——还不谢过你言叔叔?“   林沐赶紧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谢。言豫津随意挥了下手:“哎呀,没事!孩子小,就是不懂,又不是成心的。我看陛下也没有生气,今天你是没看到,朝堂上笑得呀……”   林沐小脸一垮。霓凰微微好奇地挑了挑眉,开口欲问,言豫津却死死闭了下嘴,跳起身来:“小沐到家我就放心了,先走了——“   林沐赶快跟上去送客。一路上和言叔叔嘀嘀咕咕,花了比平常多几倍的时间,才拖着脚步面红耳赤地返回。一进堂屋就看见母亲冷笑道:“长本事了啊。螺市街那种地方也敢去了!”   林沐想也不想就跪了下去。他这副装乖的样儿霓凰也看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冷着声音继续盘问:“说,为什么要去那里?”   “就是……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知不知道螺市街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啊……”林沐小脑瓜子越埋越低,下巴一直抵到了胸口:“十三爷爷跟我说过的……我就是想去看看……”   霓凰一时哑然。十三先生口中的螺市街……好吧十三先生当年亲历的,情报汇集人脉辐辏,不动声色推动朝堂风起云涌,兄长一半以上布局系于此间的螺市街……   这孩子的关注点是不是歪了。   这念头只在脑海中闪得一闪,霓凰随即脸色一沉,怒色更重:“既然你十三爷爷给你说过,那你去螺市街,就是明知故犯了?”   “我……”   “嗯?!”   “娘我错了——我真没敢做什么……就是看看……”   “你还敢做什么?!”   “……”他其实真的做不了什么好吗。但是这话林沐不敢说——说了就真死定了。呜呜呜,言叔叔你刚刚为啥要告诉我这些……   大人都太坏了,言叔叔也是……都嘲笑我!不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嘛!   林沐抿着嘴不敢吭声。头顶上,母亲已经拂袖而起:   “你跟我来。“   这一路越走越是僻静。林沐在踏出正堂时就已经知道不好,走着走着,见四下树木参天,浓荫匝地,越发抬不起头来——这个方向不去祠堂,还能去哪里?   完蛋了……不怒到那个份上,娘是不会揪他来祠堂的……   不待命令,他老老实实往蒲团上一跪,垂头不敢仰视。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母亲开口,悄悄偷眼看时,母亲在前方无言静立,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抚案,微微低首。目光垂落之处,正是他看过千遍万遍的父亲的牌位。   林沐忽然心里一酸。   他低低道:“娘,我错了。”   “……出仕了你就是大人了。”   良久,母亲疲惫的声音轻轻响起。   “林家,终究是要你担起来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明白。昨儿的事情,娘不罚你,你自己好好想想。”      ☆、第 59 章   第二天,来上值的孩子们果然都是一副狼狈模样,虽然脸上不至于青肿,走起路来却都是一瘸一拐的,彼此看看,无不相对苦笑。幸好林沐值的是下午那班,皇帝不是在披阅奏折就是在单独召见大臣,不用他们在御前侍立,四个孩子和前任交了班,扎进值房,就开始叽叽咕咕地交头接耳。   “昨天你怎么样了?”   “别提了,父王亲自动的手,这个数!”   “哇你运气真好!我爷爷把我拎到祠堂里去打的,你是没看到过我们家那根家法,据说是祖爷爷跟着开国皇帝用过的……要不是我爹想起来今儿个还得当值……”   “你吹牛的吧?第一代衡国公用的可是铁鞭哎!这一鞭子下去还不得废了?”   “谁告诉你是兵器了?”   “对了,你们看到柳知华那样子了么?听说他在值房坐都不敢坐哎……”   “谁没看到啊……”   大伙儿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各自的消息。总的来说,宗室家里打得最轻,像纪王家的萧明坚只是意思意思被拍了几下;勋贵家次之,多半看当老子的心情——或者也可能是看当爷爷的;文官家里无一例外是往死里打。说得差不多了才有人想起问林沐:”你呢?“   林沐忙着放下书本,把文房四宝一一排开,往砚池里注入清水。被问时他正在一圈一圈地磨墨,闻言扁了扁嘴,把头越发埋低了一些。边上的叶成栋已经代答:“肯定给暴打过了——你看他这样子就知道,每次闯完祸挨完打,他都会格外用功几天,从来没有例外。“   “噗……”   “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林沐终于磨好了一池墨,耳根还有些泛红,抬起头来朝小伙伴们勾勾手指。几个孩子嘻嘻哈哈凑过来,头碰着头听他咬耳朵:   “昨天那个御史别去动啊。言叔叔昨天来的时候,说那个家伙沽名卖直,听那口气,肯定没多久就要他倒霉的。我们再去找人堵他,有理反倒变无理了……”   “……算他走运!”   “好吧,我回头跟泽瑜他们说下……”   “明均那边我来说!”   不管怎么样,一起上值、一起被弹劾、一起挨打的小伙伴们,感情反而比在学里的时候好了不少。千牛备身虽然理论上归禁军管,其实待遇比同阶的禁军校尉们要高得多——毕竟没人当真指望这些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们干活——于是值房里可以做到一人一张桌子,不在御前站班的时候照常读书写字,还能去附近的小校场练武,带班的中郎将也并不拘管。   时候久了,一起上值的勋卫、翊卫等其他亲贵子弟进进出出混了个脸熟,也有摸过来和他们一起读书练武的。大家出身相似年龄相仿,说起来多半不是这家的表兄就是那家的堂弟,每日里倒也热热闹闹。   于是,八月初,柳知华定亲的时候,小伙伴们便聚齐了人马浩浩荡荡杀到他们家,名为贺喜,实为哄笑。   柳家身为后族,柳知华又是皇后亲侄、太子表兄,从弘文阁散馆之后任职千牛备身,一看就是柳家这一辈前程最好的一个,他定亲自然格外热闹,家里张灯结彩,高官显贵川流不息。这帮孩子里虽然有萧明均这样的亲王世子,也有林沐这样的嗣国公,然而毕竟年幼,柳家便也当他们是孩子的同窗招待,上堂见过柳老爷子之后,便有专人引他们到柳知华的小院。   柳知华是一大早就抱着大雁讨好老丈人去了,一帮孩子们进来,便是知昭、知微两个招待。因大家都熟,也不正式开宴,小院里摆开了两条长几放上酒菜,大伙儿便投壶的投壶,打双陆的打双陆,猜枚射覆,成帮结伙地自己玩耍。   到得知华回来,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了几分醉意,一拥而上,或勾肩,或拍背,挤眉弄眼地恭喜他。团团闹了半晌,直惹得柳知华从脸到脖子红了个遍,才陆陆续续送上礼物。   各家的礼物早就随着拜帖呈交知客,孩子们携来的,就都是他们私人的一点心意。齐怀远送了一根马球杆,廖堂永就带来了配套的一副马鞍;萧明坚画了一副牡丹图,叶成栋手里的立轴展开,上面恰是“珠联璧合”四个大字。林沐送出的小匣子夹在里面根本不起眼,柳知华打开一翻,却是立刻动容:   “《不疑策论》?这太贵重啦。”   “我手抄的而已。”林沐浅浅而笑。“不算什么。”   柳知华肃容合上书本,放回匣中,恭恭敬敬捧到一边。刚放好,许泽瑜就嬉笑着挂到他肩上,把一个密密实实的小包裹往他手里一塞:   “给你,好东西喔!我好容易才淘到的!”   一边说一边把他推了个转身。陆鸣从另外一边挂了上去,一样神秘兮兮地把个卷轴往柳知华手里塞。林沐站在后面,只看到柳知华刚刚褪了点烧的耳朵根子“刷”的一下又红了,忍不住窜上去看:“是什么?是什么?”   无奈前面那几个都比他大了两岁,个子至少高上半个头,三个人连在一起就跟一堵墙似的。林沐用力跳了两跳,视野硬是被挡得结结实实,再想从旁边绕时,一圈人哗地围了过去,把柳知华前后左右堵得水泄不通。   林沐左转右绕,硬是钻不进去。只听到人丛里阵阵笑声、惊呼声、嘁嘁喳喳的议论取笑声,听得他百爪挠心,无奈年龄小个头矮,在这种拼绝对力量的场合,那真是吃亏没办法。   所幸这时外面传报说东宫遣使到来,人群才微微散开,现出被揉成了一张大红布的柳知华来。被柳知机亲自引进来的是太子身边的小内侍,挂着一张春风满面的笑脸口称代太子贺喜,送上礼物,便与在场众人团团行礼。大伙儿都与他相熟,七嘴八舌地打招呼说话,林沐趁机钻到后面,飞快地一翻:   “咦这到底是什么啊?”   满纸花花绿绿,画中人面目妩媚风流,或二人,或三人,自相纠缠。林沐才一入眼就火烫一般移开目光,“啪”地合上书册,定了定神,不知为何,又大着胆子伸手去翻。   “在看什么?”   冷不防背上一重,却是齐怀远笑嘻嘻地趴了上来,一手搭着他肩膀,一手便伸出去翻那图册。哗哗掀了两页,大笑:“小孩子不要看啦!走开走开!”伸出胳膊把林沐一环,拖了就走。   “凭什么不让我看啊!”林沐在他手里拼命挣扎:“什么叫小孩子不要看!弘文阁的文课我哪一门比你差了!”   “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不许看这个!”   “谁说的……人家明明长齐了……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头发,眉毛,眼睫毛,都长齐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沐:“……”嗷!都是坏人!      ☆、第 60 章   被嘲笑得极大悲愤,打定主意跟太子好好吐个槽的林沐次日奉使东宫,刚进门就看到太子气得满脸通红,旋风般冲到他面前:   “你们又不叫我!所有人都去了!就不叫我!”   “……太子殿下。”林沐无奈地摊了摊手:“昨天我又不是主人……我怎么叫你?”   “不管!别人也就算了!林小沐你怎么可以不叫我!”   “好吧好吧……以后我定亲的话请你……成亲也请你,好了吧?”   “哼!……我定亲成亲也会请你的啦……”   林沐抽了抽嘴角,没忍心说你是太子,你定亲成亲什么的我要么是在侍卫队里站班,要么是在群臣队里站班。这家伙的礼制课一定是白学了……咦,当初的课业不是我替他写的啊?   “对了,昨天你们玩什么了?林小沐你送了什么礼?其他人呢?讲给我听讲给我听!”   哪怕林沐尽力不往花团锦簇里描述——自然略过了他被嘲笑的一段——太子殿下的怨气仍然高涨到有如实质。为了安抚他,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小伙伴们的心意便流水般送了进来。在东宫时还要通过监门校尉这一关,等到去了秋猎围场,那更是百无禁忌,什么小狗仔,活兔子,蟋蟀罐儿蝈蝈笼子,画册杂书之类,不几天就堆了半个侧殿。   太子殿下连续三天挂着黑眼圈前来请安之后,忍无可忍的柳皇后终于带着女官,一路杀到了东宫的居所。   ——并且,在太子殿下枕边的书箱里,搜出了厚厚一叠……完全上不了台面的书。   当天中午,所有并非宫中送去的活物,玩器,书册,零零碎碎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全都堆到了大梁皇帝陛下面前。   捎带蔫头耷脑的太子殿下一枚。   “……所以,这几天你就是天天看这个看到深夜?”萧景琰随手翻了翻书箱最上面,大半本处夹着书签的那一册。也不离谱,不过是话本之流,名臣勇将征南讨北,江湖侠士行侠仗义,判案雪冤明镜高悬,精怪变化道士收妖——啧,记得当年小殊淘来给他看的,好像还没这么多花样……   说实话,如果不是还有那几本内容实在不雅的图册,单就这些玩意儿,倒也不是不可以轻轻放过。   “谁给你的?”   萧明岳不安地挪了挪脚尖。他也知道熬夜看话本不对,可是,忍不住啊!不看完总觉得抓心挠肝的……   他拎着一颗心看父皇在箱子里慢慢翻检,一会儿丢出一本,一会儿又丢出一本。摊开的图册被风掀起书页,萧明岳低头瞟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只希望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些玩意儿。   “谁给你的?嗯?”   父皇的声音和脸色都不像在生气。萧明岳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头,嗫嚅道:“他们给的……”   “他们?谁?”   这一下子就没声了。萧景琰也不再追问,儿子会用这样口气说的,只有那些弘文阁的同学。是这些孩子也罢了,诗书礼仪教出来的,再淘也有个底线,若呈送这些东西的是东宫内侍就真该好好管管了。他先松了一口气,慢慢问儿子:“就是你那帮同窗吧?怎么忽然给你一大堆这个?”   弘文阁散馆了有空闲了?出仕没人管了就撒欢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萧明岳肩头绷紧了一下,慢慢放松。偷眼看看,父皇确实没有在生气,胆子便也大了起来,实话实说:   “先前在京里时,他们几次一起去玩,都没有叫上儿子,所以……就送了这些来。“   但是,送东西归送东西,不带他玩,仍旧还是不带他玩。   说着语气就有些低落。萧景琰看着儿子脸上不自觉的落寞,心也跟着一软。入朝听政以来儿子和同窗们交往少了他是知道的,连续几个休沐日那帮孩子都相约到处去玩,甚至还起哄去螺市街这种地方,而明岳,却只日复一日地独坐在东宫里。   “你走的,原本就是一条孤独之路。”母妃的话,言犹在耳。   可明岳,他还只有十二岁。   “他们不叫你,你可以叫他们啊。”萧景琰的声音越发柔和了些。看着儿子猛然扬起的小脸,和眼里烁烁跃动的光亮,他微笑点头:“像以前一样出宫去玩也可以,只是要记得带足护卫,——还有,别每次都只叫小沐一个,你总要多和大伙儿一起玩玩,他们也才会想着你呀。”   “嗯!”   萧景琰淡淡一笑,和儿子一起把所有书本图册都搜罗起来,顺手丢进书箱里。左右什么东西谁送的回头问内侍也行——哦,这会儿,说不定皇后已经把该问的都问出来了。   他慢慢地和儿子聊着天,问他这些话本喜不喜欢看,同窗们送的东西你有没有回礼,间或也就图册的事情给他解释几句,顺便把他嘲笑到面红耳赤。父子俩一起吃了午饭,起身出门时目光一扫,正看到萧明坚、林沐等人背弓按刀,在外侍立。   “哦,这会儿是你们该班啊。”   左右无事,萧景琰便把四个孩子招进来赐坐,随意考问近日功课。萧明坚显然是散馆之后就放了羊,几句话便被问得面红耳赤坐立不安,其他几个倒都还好,当值间隙文武课业勤修不辍,说起最近看了什么书、有什么心得、每日习武的安排,都是言之有物。萧景琰随口拿几桩近日政事提问他们,问陆鸣兵马换防,问叶成栋刑狱案件,问林沐西疆边事,几个孩子的见地虽然浅显,倒也还有条有理。   ——看来站班的时候也不是在一味发呆。   本来就是,千牛备身除了供职御前,天子近臣简在帝心之外,就是这旁听商议朝政、开拓眼界的机会格外珍贵。孩子们肯用心听讲、潜心思索,总算是没有辜负他的栽培。   萧景琰满意点头,神色愈和,与孩子们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说着说着忽然笑道:“今天过来才发现这里多了一堆东西——据说都是你们送的?都送了什么?”   明岳一僵,想要打眼色,碍着父皇在上又是不敢。萧明坚笑容顿时也小了些,缩了缩脖子道:“回陛下,臣送了只小狗,几罐蟋蟀,还有几本书。”   ……东宫的内侍辛苦了……萧景琰点点头,目光一转,林沐跟着欠身道:“回陛下,臣也送了几本书。”   “什么书?”萧景琰为这个“也”字挑了下眉。他回头看了眼里间,索性向孩子们一挥手:“去,把你们送的东西都找出来,让朕看看。”   萧明坚一步一蹭地磨了进去。其他三个孩子跟在后面,萧景琰稍稍运起一点内力,就听得几个孩子自以为小声地叽叽喳喳:“要不要都拿出来?”   “还是不要了吧……”   “废话当然要啊!不拿出来,再被发现的话是欺君啊!”   ……你们背着我这个当皇帝的讨论这些真的好么……   “哎林小沐小狗你帮我拿一下!我没手了!”   “我也没了……陆鸣你帮他拿……”   一阵压抑的喧哗之后孩子们鱼贯而出。萧景琰对那些小狗、蝈蝈笼子、蟋蟀罐子之类的玩意儿不过扫了一眼,倒是把林沐手上的书册全拿了过来,一本一本翻看。才翻到第三本,《翔地记》三个熟悉的字映入眼帘,脸色蓦然向下一沉。   “这书你也拿来送人?!”   “……回陛下,这本是臣手抄的。”   萧景琰一愣,再度凝目看去。封面上的书名虽是工整,然而笔力不足,一看就是孩童手笔。翻开细看,正文一笔挺拔峭朗的楷体,字缝里的朱色批注用的却是隶书,笔迹从容圆转,倒也有了先人五六分模样。   “……注解倒是抄得挺完整。”   林沐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低头。萧景琰继续一本一本翻过去,翻完才叹了一声,再看其他孩子送来的东西,无非是闲书游记话本等类。只有萧明坚惴惴地捧着两本花花绿绿的图册,萧景琰念在纪王份上也不好跟他计较,抓起来卷巴卷巴,往他脑袋上着实敲了两下。   等皇帝摆手示意他们不要跟随,自己扬长而去,一群孩子才瘫坐下来面面相觑。萧明岳呆坐原地,萧明坚连擦了两把冷汗,咕咚咕咚灌下一杯茶,惊魂未定地看着门外。陆鸣捅了一下叶成栋,凑过去跟他咬耳朵:   “你看清楚没有?刚才陛下把哪本书揣走了?”   ☆、第 61 章   明岳被提点之后,果然不再一味独坐宫中。东宫门禁森严不好时时叫人进来,便请朋友们微服出外游玩,或到郊外射猎,或在近郊登临山水,或去大儒坛下听讲。他是储君之尊,但有邀约,同窗们也乐于相从,如此十日一游,渐成习惯。   十二岁的半大小子比十岁孩童能去的地方更多了几倍。看过栖霞红枫,流连钟山银杏;腊八节在寺庙里旁观过舍粥,又去上元夜的花灯里人挤人。忽忽春江水暖,新柳吐绿,又是一年踏青时。   三月三日天气新,便是金陵上至高官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携带酒食,到金陵郊外踏青游春的佳节。大梁的男女之防本就不甚严格,先帝朝公主红妆射猎与皇子争锋,曾经传为一时佳话,到了清平年间,朝政平稳,吏治整肃,市面上秩序井然,更有越来越多的女子敢于踏出家门,和她们的兄弟一样共赏大好春光。   萧明岳策马而来的时候,柳原上已经花枝招展,笙歌处处。那小户人家不过在树下铺一卷席,放一壶酒,对着春光吃吃喝喝、说说笑笑,让孩子们在原野中放肆地跑上一跑。高官显爵之家的排场则大得多,随意举目,处处都可以看到步障绵延,内中罗裙摇曳,珠翠生辉,时不时可以听到女子娇嫩清脆的笑声流泻出来。   一群少年奔到水边,纷纷下马。侍从仆役们忙着铺下锦茵,布设酒食,萧明岳则小心翼翼蹲到水边,取了个注入半杯酒水的银杯,平平稳稳地放到波心。   “殿下放心。”柳知昭亦步亦趋地蹲到他旁边,看着那杯子一摇一晃地往下飘去,伸手撩水:“这一段溪水不深不浅,也没什么坡坎,岸边还带点弯弯曲曲的,玩曲水流觞最合适了。这地方我们来玩过好几次了,像今天这样的日子,不提前来占地方根本抢不到!”   ……所以柳家这样温文谦恭的书本网,也会提前派人抢位置吗?   萧明岳扭头打量了柳知昭一眼,颇觉得打开了新天地。目光再往远处一掠,忽然叫道:“林小沐你不许下水!”   上巳祓禊本是旧俗,这些少年到了水边,文雅些的折了兰草蘸水在身上拂拭,好玩好闹的就直接脱了鞋袜、卷起裤管,赤足趟去水里,一边掬水互泼,一边还要捡石子、抓鱼虾,玩得不亦乐乎。林沐被泼了两下有些发急,正要下水,被这么当头一喝,也只能吐吐舌头缩了下脖子,老老实实把鞋子套回脚上。   被他这一声惊动,大伙儿的目光一时全聚到林沐身上,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林沐恼羞成怒地捡了个乱石,刚要往溪里扔,忽然脸色一变,侧耳倾听片刻,对着水里招手大叫:“上来!快上来!”   “上来干什么啊……”   “林小沐你不会怕了吧……”   “就是!”   众人纷纷起哄,萧明岳也不为林沐帮腔,也笑嘻嘻蹲在石头上扭头看他。林沐环视一圈,反而不恼,跳下石头退后两步,整理一下衣襟,扬脸道:“上不上来?——不上来的别怪我没叫你们啊!”   看他笑得胸有成竹,还颇有几分憋着坏的样子,有几个少年对望一眼,便哗哗地趟着水开始上岸,还有两个不但不听,反而往溪里越发走了几步。柳知昭已经起身去了下游,正俯身捞那个银杯,不巧他选的那块石头有些高,几番伸手都差了那么点儿,只好跪在石头上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竭力伸长了去够。忽然对岸草木摇动,几抹艳色从树篱后面飘了出来,他手一软,险些儿一头栽进了溪水。   那当头的少女见对岸有一帮贵公子在此,也是意外。愣了一愣,忽而回身,向树后带笑轻喊几句。溪里早就响起几声惊呼,还赖在水里不肯走的齐怀远、廖堂永、萧明均三人狼狈窜上岸来,不及穿鞋,拎了鞋袜就钻去树后。少女的话音被这一打岔便没人听清,只闻得树篱后面高高低低,不止一个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好一会儿,才有侍女们围随着一群贵家少女鱼贯而出,在河对岸的草地上设了锦褥,自顾自悠然列坐。   “……喂,那都谁啊?”   对岸粉白黛绿,姹紫嫣红,隔着河岸吹来的春风仿佛也带了脂粉气息似的。柳知华已经定了亲还好一些,柳知昭就撑了两下才爬起来,努力整了整玉佩上的流苏,往岸上跳的时候脚下一滑,当场踉跄出去几步。齐怀远飞快地穿好鞋袜,刚往树丛外一跳,立刻又缩了回去,小声道:“帮我看看我衣服穿整齐了没有!”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我家大姐头在对面!”   “噗——”   乱了好一阵子,一帮少年才回到树下的锦茵上,或二三人,或四五人一席,几簇人各各聚众而坐。这时候也不管什么曲水流觞不曲水流觞了,坐得近一点方便说话,也方便各人介绍这是我家的姐姐妹妹。女眷当前,少年们既要努力保持自己的风度仪态,又忍不住时时打量,还不能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往对过指指点点,一个个撑得很是别扭。   反倒是对面的少女们更放得开一些,各自安坐之后,便有侍女捧上签筒、色子等物,悠然自得地行起了酒令。隔着溪水听不见她们言语,只看见一个个笑语盈盈,间或有人起身吟诵,或启唇低唱,或是到旁边小几上泼墨挥毫。   忽然对面爆发出一阵轻轻哄笑,少年们举目望时,只见一个粉衣少女低垂粉颈说了些什么,边上众女却不依不饶,到底把她推了出来,簇拥到一张小几前坐好。早有侍女设下琴案,那少女往河这边看了一眼,脸色愈红,深深吸一口气,在琴上“仙翁”、“仙翁”拨了几声。   萧明岳目光一扫,见柳知华的耳根忽然红了,不禁大奇。侧耳倾听,对面弹的是一曲《梅花三弄》,琴音流畅清冽,一边弹,一边时时抬眼顾盼。   琴音三复,同弦异徵。第二段弹完,柳知华忽然跺跺脚冲了出去,从腰间解下一管竹笛,举笛就唇,稳稳相合。琴声清越,笛曲悠扬,如风荡梅花,舞玉翻银。琴笛二韵相偕相伴,一时间,溪边除了潺潺流水,竟是不闻丝毫人声。   一曲既罢,柳知华微微躬身,那少女也在对岸俯首致意,起身退回原位。同行女伴们却是不依不饶,围住她取笑了好一阵子,到底强索了一只香囊,一个英气勃勃的红衣少女张弓搭箭,将那香囊缚在箭头,一箭射来!   柳知华解下香囊揣进怀里,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一边的柳知昭早已笑倒在地,小声对同伴道:“大哥真好福气……”话音未落,被恼羞成怒的柳知华当场按倒在席上。   少年们乱了好大一阵,这才依样行起酒令来,或吟诗,或舞剑,或立的射鹄,或抚琴弄笛,各展技艺。萧明岳也被推下去弹了一支曲子,对岸却无人奏乐相和,只乐止之后,飒然一响,又一束兰草被缚在箭杆上隔河射来。   今天对岸射来的兰草非止一束,萧明岳解下来沾了沾水,在身上轻拂两下,含笑施礼。回座后忍不住看了那个射箭的红衣少女一眼,停了停,又看一眼。趁着同席的萧明坚下座抚琴,捅了捅一臂之遥的林沐,压低声音:   “哎,那位姑娘你看到没?”   “啊?什么?”   “那位啊!——射箭的!”   “哦,还好吧。”林沐的眼神勉强挪了一挪,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立刻投向另外一边。萧明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稍远处坐着三四位少女,大者已然及笄,小者形容尚幼,面前各自摆着一张小几,或作诗,或绘画,也不知道林沐看的到底是哪家闺秀。   ”嘿,你不下去来一个?“   “来一个干嘛?”   ☆、第 62 章   林沐到底还是被催逼不过,下场舞了一回剑。之后也不等对面叽叽喳喳笑语出个结果来,回身向同伴要了弓箭,缚上一束新采的兰草,挽弓搭箭,飒然直射对岸。   溪水两边,少年少女们同声哄笑。   这一日尽欢而散。萧明岳照常回宫,在慈宁宫奉太后和父皇母后共进晚膳,只是总有点儿心不在焉。次日晚间,他本欲告辞回东宫,却被父皇带回了正阳宫,母后笑吟吟问他:“明岳昨天可见了什么人?”   萧明岳一下子就从脸颊红到耳根。忸怩片刻,小小声道:“一群出来踏青的世家贵女。儿臣只是隔水见了一面,并没有交谈。“   “原来如此——“母后唇边的笑意多了几分揶揄:”可有哪个让你眼前一亮的?”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帝后二人也不催促,等了好久,才听到萧明岳低声道:“……儿臣的亲事,总是父皇母后做主的。”   一下子两个大人都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萧景琰摇头道:“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只要不出格,难道天下的父母,会不盼着子女开心顺遂么?”   “臣妾倒以为,太子妃事关重大,还是应当挑选足以母仪天下的女子为好。”柳皇后柔柔应了一句。萧景琰道:“朕倒不这么看。世家贵女,教养都不会太差,太子妃挑个他可心的,将来才好过得和睦——也是国家之福。”   他说这话的时候微微含笑,神情轻松,萧明岳有些惊讶地扬了扬眉。不等他想明白,母后已经接着笑问:“所以昨天,入了你眼的是哪家闺秀?那个穿红的姑娘?”   萧明岳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头顶上父皇轻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不必害羞么。”   父皇和母后的笑语让萧明岳放松了不少。他认真想了会儿,站直身子,看着父皇的眼睛郑重摇了下头:   “回父皇,儿臣觉得,还是由父皇母后做主的好。”   帝后对望一眼,都是讶然。片刻,柳皇后试探着问道:“怎么,那姑娘你觉得不合适?还是你心仪的是别人?”今天东宫内侍禀报,儿子格外关注的,明明是那个射箭的姑娘啊。   “乍看是很亮眼,可是……”   可是昨天回宫路上他拉着小沐说了半天,却只被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也就这样啦”。当时他不太开心,回宫以后想想,越想越觉得小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这等养在深闺、最多不过郊原射猎的女儿家,再怎么看上去英气,又怎么跟镇守南疆威名赫赫的霓凰郡主相比?   难怪小沐的评价是“也就这样”。   这么一想,就觉得昨天那个姑娘……也不过如此了。   当然这点小心思没必要和父母说。到头来,他也只是看着母后的眼睛,再次认真郑重地强调了一遍:   “儿臣一切由父皇母后做主。”   因为坚决否认了有自己看中的姑娘,萧明岳被评估为“太子妃可以慢慢精挑细选”,从此不再提这件事,倒是中宫特地赐了几个宫女过来。羞得萧明岳一连几天踏进正阳宫就想逃跑,直到朝政课业一轮一轮压上身来,这点尴尬才渐渐消解了去。   也是因此,他一直拖到下一个休沐日,才想起来盘问——或是逼问——林小沐,上巳节的那群姑娘里,他到底看上谁了。   林沐把嘴闭得死紧。   “真没谁?”   “真没谁。“   “看上谁早说啊——母后在给我选太子妃了,万一你有喜欢的姑娘,提前打声招呼,我还来得及去告诉母后——”   “真没!”   萧明岳狐疑地绕着他转了两个圈子。林沐站得笔直,背着手,嘴唇抿成细细的一条线,努力盯着前方不言不动。萧明岳忽然哧了一声:   “瞎说!那天你明明盯着角落里几个姑娘看来着!说,是谁!“   说着扑过去往他身上一挂。林沐被他晃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一边整理揉成一团的衣襟配饰,一边嚷道:“八字没有一撇怎么说啊!”   “哦~~~~”   萧明岳故意拖长调子应了一声。跟着立刻佯怒:“好啊,有心上人了都不告诉我!——是谁是谁?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跟你说八字还没一撇!”林沐用力推开他:“事关别家闺誉怎么能随便乱说!……还有,什么叫心上人啦!”   “……”好吧。萧明岳顿时蔫了一下。闺誉这事儿真不是开玩笑的,连父皇母后都告诫他:喜欢哪家千金,回来说,可娶可纳的,父皇母后自然成全你;要敢在外有非礼之行——“哼哼”。   “那她到底是怎样的姑娘?”萧明岳半是关心、半是好奇,努力回忆那几个姑娘的相貌。无奈时隔多日,印象实在有些淡漠,脑海中唯一留下的就是了几个温柔静默的剪影,只能抓住林沐孜孜询问:“漂亮不漂亮?性子好不好?——这个总能说了吧?”   “她啊……”   林沐忽然又沉默了。萧明岳刚要再摇他几下指他藏私,忽见他神情不同方才,也就住口,好奇地上下打量。过一会儿,林沐嘴角一弯,眼底悄悄漫上一抹笑来:   “她很聪明,而且,很有趣……”   所以是真有这么个姑娘吧。萧明岳定定地看了林沐几眼,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羡慕。虽然如小沐所说,事情成不成还不知道,连姑娘的名字都不能对外说,可是单看他眼里亮晶晶的憧憬,萧明岳就觉得,一辈子能遇到这样一个姑娘,就已经是……极好极好的。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一个女将军哪!”   “当然不!”林沐给他一个愕然的眼神。“林家的人,有我一个上战场就够了!我的妻子是林家未来的主母,当然是在家支撑门庭,料理家事,孝顺我娘,要女将军做什么?”   说得也是。就像他的太子妃,那是将来要母仪天下的人物,得是贤德大度,心胸开阔,行事端正——在这一点上,父皇母后为他选的肯定是最好的,而且,毕竟还会照顾到他的喜好不是。   萧明岳忽然笑开。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林沐的肩膀:“谢啦!”   “……”   林沐用郁闷不解的眼神瞪着他,努力去揉肩膀。   萧明岳的笑声越来越响。   ☆、第 63 章   清平十三年,三月,北燕遣使至大梁,请求和亲。   自从元佑六年北燕侵攻大梁,为聂锋所阻,三战不利退回本国之后,北燕就陷入了长达六年的夺嫡之争。先是六皇子被七皇子所害,而后,事情被三皇子举发,燕帝震怒,七皇子出奔大渝,未至边关被执,黯然自尽。   这一役,还连累了北燕神策上将、燕帝爱婿拓跋昊,被拓跋家主亲手打断了两条腿。若非因为他是琅琊榜上排名第三的高手,只怕性命都保不住,就这样,还是连公主一起被下旨幽禁。纷纷扰扰乱了一大通,及至燕帝驾崩,又上演了一场夺位、篡逆、反扑的好戏,排行较长的几个皇子全数卷了进去,五年里接连换了三个皇帝。最后坐稳帝位的,竟是各国谁也没想到的九皇子。   然而这一场折腾下来北燕元气大伤。新帝花了好几年时间理顺朝政,四下看看,自家领土已经被大渝占去了好几个州。各个邻国,东海实力孱弱,西厉南楚远水不解近渴,倒是大梁十来年政通人和,朝局平顺——而且要说梁渝之间才是死仇,要打,也不会优先来打北燕。于是北燕新帝就咬咬牙出了血本,派次子辽王为正使出使大梁,欲与大梁联姻修好。   因对方来的是位皇子,依制,大梁由太子出面接待。萧明岳只和那位辽王殿下饮宴了一次,就忍不住回来找林沐诉苦。   “太没礼貌了!”他忿忿跺脚:“教坊司的崔善才,琵琶技艺连母后都赞许的,随手就往怀里拉!还胡言乱语!还借着比箭想灌我酒——“说着一把拉住林沐:“你知道嘛,他们这次过来,是想把那家伙的嫡亲妹妹嫁给父皇!嫁给父皇!太讨厌了——”   嫁给……陛下?饶是林沐也不禁噎了一下。“可那个辽王只有十六岁!”   “是啊!他亲妹妹才十四哎!”   陛下即位多年,并未选聘官家女入宫,宫闱中除了两个在潜邸就侍奉他的妃子,连嫔以上的份位都找不出一个,何况宠妃。就是在言氏家学里,林沐都听过同窗们私下议论“今上真是不好女色——”   林沐默默心算了一下,陛下和父亲同岁,即位至今,已有一十三年。再脑补了一下十四岁的北燕公主……   怎么想怎么奇怪好吗。   他定了定神,努力开动脑筋,拿他在言家上课时听来的资料安慰对方:“还好啦。辽王虽然不是嫡出,可他生母出自拓跋氏,据说这次出使,就是燕帝让他攒威望来的。对方的诚意还是很够的……再说,陛下不纳,谁纳啊?“   你吗?   萧明岳打了个寒颤,努力摇头。北燕公主什么的,要么给他,那就是太子良娣或者太子良媛;要么就是给二弟,做正妃——哪样都很奇怪。再往下,三弟才十岁。   ……还是算了……   如此一想,对”北燕人非要嫁个公主给父皇“ 的恼意,便渐渐低落下来。“反正那个家伙就是很讨厌……”又野蛮,又没礼貌……“还非要拉着我比武!”   “就是,他都十六岁了!”林沐陪着他一起忿忿不平。“这不是仗着年龄大欺负你嘛!要不然这样……“他放低声音,趴到萧明岳耳边,眼睛闪闪发亮:”我找人偷偷打他一顿?“   ”千万不要!“萧明岳吓了一跳:”那是北燕正使!“   偷偷打一顿这个做法显然要不得。最后的结局,是萧明岳采纳了林沐的建议,到皇帝面前去说“北燕辽王年少,宴上全是高官出席也无趣味,请召贵胄重臣子弟与宴”。   屏开锦绣,褥设芙蓉。   京郊园林中,萧明岳与北燕辽王遥遥对坐。辽王身边是随他出行的一干护卫——内中不乏北燕贵胄少年,萧明岳身侧,勋贵高官子弟团团拱卫。   北燕少年们胜在骑□□良,武力出众,大梁少年们胜在——人多。   人多,就有精挑细选的余裕。   无论是步射,骑射,摔角,赛马,但凡北燕那边提出来,大梁这儿,必定有人接着。双方你来我往,各有输赢,场面煞是热闹好看。酒过三巡,辽王提出叫人上来歌舞,萧明岳毫不客气地笑道:“现放着这么多人,大家各展技艺,岂不比叫人侍奉更有趣些?”   一言既出,大梁少年们哄然响应。教坊司立刻送了乐器上来,大家各依所长或取琴筝,或取箫笛,或抱琵琶箜篌,还有两个少年拿着钟槌站到编钟面前,煞有介事地敲打试音。   辽王脸都黑了。说起来这在外交场合也是常态,南方文华繁盛之地尽力用诗文音律碾压,务必传达出”你们都是野蛮人“的信息;而北方则戮力在武艺上争胜,好让对方反省”都是一群弱鸡“。之前大梁少年们在比武上不落下风,现在……别人不知道,反正他是只会听的。   眼看着已经有人把一架瑶琴奉到大梁太子面前,他扭头四顾,意图找援军拿个主意。幸好身边还是有几个人能撑撑场面,拓跋家的一位公子当先起身,在乐器架上选了一管羌笛,向大梁太子的方向微微躬身:   “外臣为殿下寿。”   羌笛,洞箫;琵琶,铁筝;铜角,竹笛。几轮奏罢,眼看大梁这边还有大把少年跃跃欲试,辽王侧首听身边人低言几句,笑道:“光是奏乐也没意思,我们添点别的吧。“说完身后角声便起,他以筷击盅,漫声长吟: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不得不说这位北燕皇子当真有一条好嗓子,此刻缓缓吟来,众人皆有天高云淡,四野茫茫之感。一首诵毕,明岳也点头微笑,回身注目背后编钟,微微示意。待得黄钟鸣动,他倾听片刻,击节吟道: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大梁少年们相视微笑。之后你来我往,无非歌咏山河或颂圣之作,无奈北地本来就文风不盛,在这个场合能上大雅之堂的民歌更少,几轮之后便有词穷之态。几个北燕少年交头接耳一阵,蓦然胡笳声起,一人朗声吟道: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   最后“越荒州”三字和着琵琶铮铮三响,声如裂帛,悲愤决绝之意跃然而出。太子座边的几个少年互视一眼,无不愤然作色,柳知机抬手拨动铁筝,林沐想也不想,抢过鼓槌用力击下: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一个杯子当头砸了过来。   大梁太子招待北燕辽王的宴会最终变成了一场混战——或者说群殴。除了太子和辽王两人被努力隔在了最后面,与宴的少年们人人动手,个个带伤。到得晚间,萧景琰看着面前一群鼻青脸肿,满脸兴奋还努力作请罪状的孩子,简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们,你们……统统滚去鸿胪寺,给朕支应十天半个月去!“   如果能够预知后事,萧景琰发誓,他绝对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第 64 章   鸿胪寺,掌诸侯及四方归义蛮夷。   这是个忙起来忙死,闲起来闲死的职位。平时那就是清闲到数蚊子,连收集各国资料都用不着他们做——兵部职方司表示,不好意思,那是我们的活请不要串行抢戏,万一谍报工作出点儿岔子,算你的算我的?   然而一旦赶上有什么大事,那鸿胪寺绝对忙得分不开身——特别是派人出使。使臣学识、胆略、身份缺一不可,然而有这种水准的人,平时做什么要在鸿胪寺里泡蘑菇?所以无数在大梁史册上留下赫赫声名的使臣——比如当年的言侯——都是临时挂个名,出使回来立刻转调,说是鸿胪寺的人,其实,哪怕在鸿胪寺也只是传说而已……   这些人也就罢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鸿胪寺真正忙乱的是国家重典,各国使臣云集。最典型的就是元祐四年霓凰郡主比武招亲那一回,什么犄角旮旯的小国,夜秦啊交趾啊都来了,忙得他们呀,整整小半年的时间那是四脚朝天。   对了,当中还经历了北燕勇士百里奇神秘失踪事件,北燕使臣向大梁提出严正交涉,并请求帮助寻人,也是鸿胪寺负责焦头烂额。鸿胪寺凡是资历老点儿的官吏都经过这段岁月,至今回忆起来,唉,简直不堪回首。   如今招待北燕辽王,虽然不至于忙到当年的程度,鸿胪寺上上下下也连着加了好些天的班了。这当口皇帝打发人过来帮忙还真是件好事——可也别是这帮世家子弟啊!他们能干什么?   大典上站班?哦这些人多半在千牛卫亲卫勋卫里供职过,站班倒都是熟手,可除了皇帝谁能让他们乖乖杵在那里当摆设?   帮忙准备仪典陈设布置?一帮自己都要人伺候的大少爷,来干这种需要细心耐心、还不能出错的活,是帮忙还是添乱哪?   招待贵客?那可是在太子主持的宫宴上都能打群架的主……   所以,当御史中丞言豫津优哉游哉走进这一团混乱的时候,焦头烂额的大鸿胪一把拉住他,几乎要当场给他跪下。   “言中丞,言大人,言公子——”他情急之下把少年时的称呼都叫了出来:“看在我们当年一起打马球的份上,不,看在令尊当年任过鸿胪少卿的份上,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言豫津:“……”我爹那是出使之前临时挂个衔头好吗!好吗!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这位大鸿胪的学问是一等一的,再纠结复杂的仪典,到他手里也能四平八稳地走下来,问题在于,临机应变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倒数的。   他笑眯眯点点头:“交给我。”   言豫津一出马万籁俱寂。和太子同期的弘文阁学子,都记得这位御史中丞是怎么在朝堂上一力翻盘,把十二个千牛备身参得灰头土脸的;再大一些的孩子多半正式领了朝职,哪怕从父兄叔伯口中也能知道这位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十几二十年后多半又是一个宰相,就凭这个,他们也得老实点儿。一群孩子规规矩矩排成队列,看身为不速之客的言大人悠悠然晃过来,对他们毫不客气地训话,呃,嘲笑:   “在宫宴上把人撩拨到动手?啧,就凭你们这两下子,要是持节出使,还不刚到就让人砍了!”   嘁嘁喳喳一片议论。言豫津满意地看到几个孩子涨红了脸。   “使节使节,什么叫使节。既要不辱君信国威,又要能办成事情,这其中,要紧的无非就是分寸二字。还有,现在这些北燕贵胄子弟,十年二十年后都是你们的对手,他们脾气性情如何,为人处世怎样,难得人都送上门来了,还不抓紧机会好好看个清楚?“   他看着孩子们神色渐渐沉静,眉宇间各自带上了几分不服输的少年意气,收起折扇敲敲手心,向陪他进来的大鸿胪转身一笑:   “请您安排罢。”   从这天起,京城贵胄子弟之中的精华,轮番陪伴北燕辽王,以及北燕高门公子们遍游金陵。   郊原策马,围场射猎,他们陪着;灵隐寺佛诞,上墟市赶集,他们陪着;螺市街选花魁,这个……呃,另请高明。   少年郎心高,受了这么一番连激将带点拨的话,无时无刻不想着分寸二字。这些时日和北燕使团结伴同游,虽则两下见天儿的斗气争胜,赛马较射赌酒无所不比,可大家都谨慎地克制着,从未闹到两下翻脸。   也就是气氛一天比一天剑拔弩张而已。   这一日又轮到林沐等人作陪。连日出游,金陵周边均已踏遍,北燕诸人便不想出城,又赶上细雨霏霏,遂寻了个大酒楼落脚,打算听歌看舞,随便消磨一天。林沐百般不耐,便闪身在后面,让萧明坚几个酬酢应对,自己一心一意地观察对面各人谈吐神色,与他们出身来历和家族关系在心底一一默背。   慕容彦,北燕安乐王次子。说话的时候一直往外闪神,有歌姬演唱的时候恨不得跑出去,看来是个贪花好色的主。   拓跋谐,辽王生母的亲侄子。说话不多,神情从容,骑射出众,看他身形步法,武功也很扎实。将来不好对付啊。据说他父亲和拓跋昊只是堂兄弟,也不知道这一支在族里得势与否,啧,回去问问娘这儿有消息么,再不行就写信问师父。   长孙肥,噗,长得人如其名……这家伙能少吃点么?   他想着想着,座中话题已经从金陵岁时风俗跳到北燕节庆,再跳到烤羊的哪个部位更好吃,三转两转,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琅琊高手榜上。   “你们那个拓跋昊早就跌出榜单了!”   “那又怎么样?我北燕剑宗傲立当世,历代家主都是绝世高手。拓跋昊不行了,不是还有我大伯么!——倒是你们大梁,蒙大统领已经跌到第五了,等他下榜,你们还能有谁?“   “拓跋融不过排第三而已!第二还是我们大梁的!“   “哦~~~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个叫飞流的到底是谁啊?”   声音轻佻之极。林沐眉头微微跳了一跳,没有说话。世易时移,琅琊高手榜十四年来多番更动。各国皇室能直接调动的力量当中,大渝的金雕柴明任职军中;蒙伯伯年过五旬,老不以筋骨为能,排位已经从第二降到了第五;南楚的岳秀泽仍然担任殿前指挥使;娘十年之前就下榜了,反正也不用上战场,何苦去担这个虚名。   其他的,天泉山庄的卓青遥,前年勉勉强强爬上榜尾,师父的评价是“一副随时会掉下去的样子”;至于飞流叔叔,近年来只看见名字在榜,本人么,江湖上好几年没见到了。   那是当然的,飞流叔叔一直在他身边嘛。   早几年飞流叔叔还偶尔跟随师父出去走走、到廊州去转一圈,自从三年前他在猎场遇险之后,飞流叔叔从琅琊山一回来,就再也不肯离开他了。   所以他现在担心的是——   “就是我啊!”   窗户上忽然倒挂下来一个脑袋,明亮的,快活的声音向着室内嚷嚷了一声。所有人闻声扭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说话的人就已经无影无踪。   林沐痛苦地捂了下额头。   飞流叔叔,人吓人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啊。   萧明坚张着嘴愣在了原地。   北燕辽王一杯酒全洒在了衣襟上。   辽王后面,刚刚发问的那个少年——林沐认得他叫贺狄干,是辽王的一个心腹伴当——呆呆地看着窗口,半天才扭回头来,抖抖索索问道:”我刚刚……说的是谁……你们有人记得吗?“   “你说的,好,好像是,是琅琊榜第二高手……”   林沐死命板住脸。咳,不用这样啦,飞流叔叔不会打你的……   这个插曲之后,北燕一干人等匆匆吃了点东西,就宣布要转战其他酒楼。林沐很想告诉他们没用的,飞流叔叔除了不会进宫,不会随便进皇家禁苑,否则一定在他附近……然而他也只能忍着快要笑断的肚肠跟着上楼下楼,看那帮人脸色渐渐褪去青白,而后,接着吆五喝六地要求叫歌女进来伺候。      ☆、第 65 章   金环皓腕鲜,雪藉清泉莹。   几个雪肤花貌的胡姬坐在北燕诸人身边,娇声昵语。庆云楼献艺的胡姬们本该是只在楼下大厅歌舞,不进阁子里陪客的,但是,当然,在有贵人出面,又得到重金赏赐的情况下,胡姬们的节操并没有那么高。   顺带说一句,卖艺不卖身这种传说中的事儿——哦,十几年前好像有谁做到过。   大梁少年们默然对视,脸色都不太好看。他们自幼诗书礼仪地训教着长大,不欺辱女子,不放浪形骸,这些行止规矩已经刻到了骨子里。眼看着对面以北燕辽王为首,一干人等的行动越来越放肆,要不是奉命招待贵客,简直想要起身一走了之。   他们越局促,对过便越是无忌。先还是令胡姬歌舞佐酒,渐渐便拉到身边,促膝挨肩,上下其手。萧明坚当先勉强劝了几句,只换得对方哈哈大笑,一把将年纪最幼的一个胡姬推到他怀里。   只这一会儿工夫,那少女已经是鬓乱钗横,一件青绡罗衫被扯落小半,连得内里的茜色抹胸也将坠未坠。一跌进萧明坚怀里便死命拉住他衣襟瑟瑟发抖,萧明坚面红耳赤,也只能把人掩到自己背后,由着她窸窸窣窣地整理衣裙。   而其余胡姬们的神色,也已经从强颜欢笑变成了惊慌闪躲,娇美的脸颊上先后添了泪痕。当第一个女子被按倒在席上,尖叫声伴着裂帛声撕破楼中靡靡之音的时候,柳知华终于忍耐不住,拍案而起。   “够了!”   刷刷几声,少年们齐齐站了起来。   “哟~~~”慕容彦嬉笑着跨出一步,直逼到柳知华跟前。他在一群人中年龄最长,光个头就比柳知华高了大半个头,加之膀大腰圆,站在那里叉腰俯视,简直像是一堵墙随时要压下来一般。柳知华呼吸一紧,半步不退,手却不由自主搭上了剑柄。   立刻,慕容彦反射性地握住了弯刀。   一个接一个地,大梁和北燕的少年们或握刀,或按剑,遥遥对峙。虽然没有人敢先行利刃出鞘,阁子里的呼吸声,却是一声比一声来得急促。   一片剑拔弩张的凝滞。   缩在人群里的几个胡姬吓得哭都不敢哭了。   许泽瑜和萧明坚同时踏上一步,并肩站到柳知华左右。眼看着对过也有两个少年按刀趋近,林沐忽然用力清了清嗓子,一肘撞在身边的齐怀远胳膊上。   “对了,刚刚他们说起的那个,琅琊榜第二高手……是谁来着?”   “好像叫……叫什么来着?”齐怀远眼睛一亮,大声接口。“哎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谁还记得?”   “我也记不清楚了呀!好像叫飞……飞什么?”   “飞——”   几个北燕少年齐齐屏住了呼吸。   静默片刻,林沐扑哧一笑。   “哎呀,我也想不起来了啦!”   少年的声音又清又亮。笑声一环接一环漾开,很快,大梁少年们或清亮,或低哑的笑声,高高低低响满了整个酒阁。辽王的脸色黑了又黑,终于一跺脚:“走!”   这一天的陪客任务终于结束。少年们好容易胜了一筹,志得意满,笑嘻嘻分道回家。第二天左右无事,林沐正寻思着去长郅坊那座宅子转一圈儿,忽有信使飞马上门,捎了萧明坚的急信过来:“快去驿馆!”   北燕使者们居住的驿馆门外,远远的,几个最大十五岁,最小十三岁的少年勒马而立,脸色阴沉。   门口对面几十步远,两个黄发虬髯的胡商跪在地上,呼天抢地。面前无声无息地躺着几具盖了白布的人形,一阵风过,白布掀起,露出一只血迹斑斑的秀足。脚腕上金环细细,环上金铃被风吹动,发出几声叮叮当当的轻响。   “他们昨天又叫了人去驿馆。可能是昨天那几个胡女,也可能不是。”   “不管怎样,那些姑娘死了。”   “一边是北燕使节,一边是卖艺的胡姬。”   少年们一个接一个开口。正说着,驿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被丢了出来,划过条弧线落在白布之间。两个胡商抢上去捡起袋子掂掂,招呼人把尸身连着白布抬上板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胡商贪利。没人首告,不会有人给她们公道。”   叶成栋声音低沉。身为大理寺卿的孙儿,律法公正,自幼于他就是天理——他努力压抑着自己将要喷薄而出的怒气,下一刻,一只手掌重重拍上他肩头:   “没有别人的话,我们给!”   一回头,林沐的眼睛亮得惊人。   ☆、第 66 章   清平十三年,三月,北燕遣使至大梁,请求和亲。四月,约成。   四月十五日,萧景琰于京郊槿榭围场举行会猎,邀北燕使团同与。猎后,赐宴。   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娱乐,少年人有少年人的。第一天是皇帝赐宴,次日,便是太子宴请北燕辽王,另一座偏殿里,大鸿胪、礼部、兵部、户部等一群官员与使团副使以下诸人相互敬酒,言笑晏晏。   一干少年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连得先前压着怒气的林沐、柳知华等人也说说笑笑,尽力敷衍着场面。没多久,萧明坚就悄悄退席,在殿后小室找到职司上菜的宫人,央她把送到大梁这边儿的清酿换成米酒。   “那帮北燕人都能喝酒,又比我们大了几岁……姐姐帮个忙啦,不然真喝不过他们……”   他眉花眼笑地软语央求。宫人本来就偏着自家人,又见这少年贵人形容俊俏,眉眼弯弯,说起话来一点不摆架子,笑笑点头。趁此机会,一起过来的萧明均已经溜到边上,揭开一个壶盖嗅了嗅:“哇,这是他们北燕人喝的酒吗?——真冲!“   宫人有些紧张地盯着他。萧明均置之不理,揭了壶盖又看酒坛,都浏览过一遍才心满意足地回来,拉萧明坚:“走啦走啦,他们的酒烈得很,我们赢定了!”   这样丧心病狂的作弊之下,北燕诸人以辽王为首,果然毫无悬念地被全数喝倒。相反的是大梁这边只付出了不到一半的战损——如果不考虑萧明岳也是横着下去的话,大梁方面简直是大获全胜。   最后一个北燕人刚被搀扶下去,林沐就腾地跳了起来。   “快快!”他压低嗓子招呼萧明坚:“他们休息的地方在哪里?醒酒汤打哪儿送过去的?”   “我带你去!”   四月的猎宫满目浓翠。林沐被萧明坚带着分花拂柳一路疾走,曲曲折折绕过几个弯,在一条铺满卵石的小径上,截住了两名匆匆而来的粉衣宫女。   “二位姐姐!”他喜笑颜开地迎上去:“给那帮北燕人送醒酒汤啊?”   “见过贵人。”两个宫女一个手提食盒,一个拎了个紫红色的陶瓮,齐齐屈膝行礼。萧明坚上下打量她们一眼,吐吐舌头:“又去伺候那些家伙啊……可要当心了,上次在太子殿下的酒宴上都随便拉女孩子呢……”   两个宫女脸色都是一变,同时扭头,望向树梢间翘出的一角飞檐。林沐已经蹲了下去:“这就是送给他们的啊?我看看,是什么?”   “哎——”提瓮的宫人轻呼一声。萧明坚忽地踮脚往她背后一指:“咦,那边是谁?”   “没人啊?”   只这么一回头的工夫,林沐已经掀起瓮盖,还拿起里面的长柄勺子搅了一搅:“酸汤!我最讨厌这个味了,阿嚏!”扭头打了个喷嚏,放下勺子,三步两步窜回萧明坚身后。   “姐姐我们走啦!”   两个少年肩并肩走出老长一段,方才遇到聚在路边敞亭里,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其他几人。齐怀远第一个迫不及待问道:“怎样?”   “马到成功!”林沐不知从哪掏出个细细长长的曲颈小瓶,冲他晃了晃。没等人看清,一扬手,那瓶子划过一道又高又远的弧线,没入远处湖心,在刚露出尖尖叶角的新荷丛中消失不见。叶成栋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瓶子,看了会儿才收回道:“这就是你说的药?——全倒进去了?”   “是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太好哎。”   “哪里不好了?!”林沐有些发急。“那天你也看到了,弄死几个胡姬,根本就没人管!哼,胡姬没人当回事儿,敢碰宫女,我就不相信也没人管!“   “没错儿!”   “就该让他们在这上面栽个跟头!”   “干得好!”   一帮少年簇拥着林沐纷纷喝彩,你拍他一下,我搡他一把。林沐志得意满地昂着头,忽然左右望了望,奇道:“知华呢?”   “刚刚他走开了啊——”   “说是去那边了……你们没看见他?”   一群少年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轻呼一声,拔脚飞奔。跑过一道开得热热闹闹的蔷薇花墙,忽然看见柳知华缓步走了过来,眉心微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知华你怎么了?”   “我——“柳知华背着手团团转了几圈,踢开一团纠结的草叶,方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我把殿里伺候的宫女都叫出来了。”   “都——叫出来了?”三五条嗓子同声追问:“那怎么行?!”   “可是,宫女也是人啊!”   被小伙伴们一反对,柳知华反而丢开了刚才的犹豫,声音越发坚定:“没道理因为要替这几个胡姬讨公道,就让那几个宫女被人糟蹋的!对不对?”   “……好像也是哦。”   林沐在他灼灼的目光下低垂了头。沉吟片刻,抬头直视柳知华,灿然一笑:   “是我鲁莽了。多谢柳兄为我补过。”   他躬身一揖,柳知华也还礼不迭,两人相视而笑。一边的萧明坚跌足道:“你们别忙着行礼呀!——那现在怎么办?就便宜他们了?”   “……也只好便宜他们了吧。”林沐歪头想了一想:“没有宫女他们还能干嘛?“   萧明坚口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做声。林沐已经耸了耸肩,吆喝道:“走了走了!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既然报复北燕使者不成,大伙儿也就把事情放下,结伴前去玩乐。至于之前做过的事……下了药的醒酒汤已经送进去了,这会儿没谁有本事再把东西拿出来,让他们自求多福吧。   这样想的小伙伴们直到傍晚才得到消息:出事了。   北燕辽王等人歇息的夕佳阁外围满了禁军。少年们探头探脑地蹭到人群里,第一眼就看到内侍们合力抬出几大盆热水,往宫苑外面的水沟里哗啦一倒。   ……水是红的。   当时萧明坚就吓白了脸。柳知华和许泽瑜的脸色都不好看,倒是林沐还胆子大些,拉住一个匆匆出来的太监问:“里面怎么了?”   “居然做出这种事!北燕人真没廉耻……”那个太监也是咋舌,看一看林沐满脸稚气未脱的少年样儿,又不好跟他细细解释,甩手道:“我还要去催太医!——让一让,让一让!”   林沐还想拉他,却被萧明坚一把拽开,满脸都是“小祖宗你别问了一会儿我跟你解释”的神色。林沐有些迷茫地跟着他钻到角落里,跟着就被一把抓住了肩膀:   “你之前说,你下的是——”他到底有些难以启齿,龇了一下牙才道:“那个药?”   “是啊!”   “还能引人神智迷乱的?”   “没错啊?不然他们怎么敢碰宫女?”   “糟了糟了!”萧明坚跺脚。林沐茫然地看着他团团乱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我下的又不是□□……难道他们找不到宫女,自己打起来了?”   “打起来倒好了!”萧明坚满头冷汗,“我本来还希望不至于的,现在看来,是他们……他们自己……”   “自己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啊!”   ——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真麻烦!   萧明坚在心底怒吼着。不,我更蠢,我是为啥会相信一个毛都没长齐,啥事儿不懂的小孩子能策划这种事,还给他搭手帮忙来的!   “……”   “算了,我自己去看!”   “别去!”   萧明坚一把拽了个空。而林沐已经三钻两钻混到人群里,没走几步就听见禁军交头接耳地议论,他往墙角一靠,努力竖起耳朵:   “呸!男人和男人也能滚到一起!不知羞!”   “还是这么多人一起……”   “啧啧啧,你没看见里面那样子啊……一群白花花的……”   “怎么会这么多血?”   “废话,男人跟男人嘛!而且还那么猛……“   林沐听了一会儿,不得要领。懵懵懂懂中又觉得有些解气,慢慢回到角落里,小伙伴们已经叽叽喳喳了好一阵子,看他过来,陆鸣性子最急,一把拽了他拖到中间。   “糟了糟了!你闯祸了啦!”   “是‘我们’闯祸了。”柳知华慢条斯理地纠正。他皱着眉头纠结一会儿,咬咬牙,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对林沐解释道:“总之,你拿出来的那个药……又没宫女,所以,他们互相……行了男女之事,因此,有不止一个人受伤。”   “可他们都是男的!”   “男的和男的……也……总之你知道是这样出事了就行了!”   林沐艰难地眨巴着眼。好半天,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喃喃道:“糟了,这下祸闯大了——”   ☆、第 67 章   扰攘了一天的围场终于复归寂静。二更天,林沐摸黑穿好衣服,悄没声地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门口。   “你去哪儿?”   “……睡不着,出去站站。”   “真巧,我也睡不着。一起吧。”   一只手不容拒绝地搭上了肩头。林沐一僵,身后踢踢踏踏脚步声响,又是一个同伴站到了背后。   “我也一起。”   “你们……”   林沐忽然觉得嗓子哑了一下。紧接着,咔哒咔哒几声轻响,蜡烛润黄的光芒在值房里漾开,少年们陆陆续续翻身下地。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想去干嘛。林小沐,祸是大家一起闯的,你想一个人去请罪?”   “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下药也是我下的!你们——”   “我逃不掉的。”柳知华淡淡道。“宫女是我调开的,一问就知道。你别想撇下我。”   “还有我。下药的时候我们一起的。”   “可是……”   “得了吧!”陆鸣当先捶了他一下。“是兄弟就什么都别说!祸一起闯,罪一起担!”   “……”   “林沐。”叶成栋伸手扳过他肩头,“你听着。这事儿我们都知道,都赞同,所以,至少也是个知情不报。要是放你一个人去请罪,以后事儿掀出来,我们个个都是欺君。所以,哪怕为了我们好,你也不该拦着。”   “……”林沐抿着嘴从左看到右,再从右看到左,越看,心头越是滚烫。他狠狠地点了下头:“好,一起去!”   千牛备身的值房离天子寝居并不太远。一行人被引入内,书房灯火通明,内监宫人蹑着脚步来来往往。皇帝带着些倦意扫过来一眼:“来干什么?”   “臣等特来请罪。”哗啦啦啦,十二个孩子整整齐齐跪成了三排。   很好,很好。这是一个都没有少啊——忙到现在的萧景琰强忍着不去按揉额角。   他挥了挥手打发从人下去,轻声道:“谁先说?”   “臣——”   故事的前半段萧景琰略有耳闻,后半段,之前刚刚查得明白。他听着孩子们一五一十把事情倒了个干净,和先前所查若合符节,怒气倒是渐渐褪了不少。   这会儿就来请罪,也算他们识相。   他这样想着,慢慢道:“你们从小受教宫中,也算是朕看着长大的,朕一直以为,你们或许调皮了些,可还都是心性端正的好孩子。——现在看来,是不是朕过于骄纵了你们,惯得你们连在宫里下药的事情都敢做了?!”   他声音极静极淡,然而越是平静,越是有一股雷霆万钧的压力潜藏在内,跪在前排的几个孩子哆嗦一下,不约而同深深埋下头去。萧景琰一哂,续道:“还是下在北燕使节的身上——要是北燕皇子因此重伤甚至丧命,两国交兵,谁去上战场?你们?”   几个出身将门的孩子各自一震。林沐不服气地抬头,刚抬到一半,立刻低低垂了下去。   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还好。   萧景琰轻轻叩了下几案,刚要继续,门口忽有人影一闪。他一抬手,便有内侍躬身道:“回陛下,御史中丞言豫津求见。”   “让他进来。”内侍倒退出去,萧景琰挥手道:“都滚到隔壁去,朕问完了话再来收拾你们。出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他们怀着“虽然不一会儿还要挨批但是暂时逃过一劫也好”的心情鱼贯而出,一到隔壁,就竖着耳朵贴到了墙边。   “怎么样?”   “回禀陛下,”林沐听见他言叔叔熟悉的声音,虽然沾了些疲惫,却依旧是一贯的开朗轻快:“北燕皇子及从人等酒后乱性,酿成大错。虽与我国无关,我国身为东道主,还是会令太医尽力救治。臣已经许诺北燕副使,相关一切人等,必会守口如瓶,不令辽王及其他北燕贵胄声誉有损。“   “……”   林沐闪电般地捂住了萧明坚的嘴。柳知华如法炮制按住陆鸣,齐怀远整个人挂在萧明均身上,肩膀一颤一颤。其余孩子们互相看看,全被这种理直气壮的厚颜无耻颠倒黑白震在了当地,思考不能。   因为这份震惊,他们再次被皇帝叫到面前的时候,几乎都是游魂一样飘出去的。萧景琰看着他们参差不齐地跪倒一地,清了清嗓子,却并不对他们说话,而是转首问身边的内侍道:“宫正司的人到了?”   “到了。”内侍躬一躬身,退行几步,转身出外。一会儿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官,越过他们直到御案前方,禀道:“陛下,夕佳阁值守宫女四名,膳房送膳宫女两名,均已带到。”   林沐和柳知华同时一颤,虽在御前,也忍不住跪直了身子扭头望去。庭中人影幢幢,脚步杂沓,有穿着深色袍子的宫监们两个一组,一左一右挟着宫人们拖了进来,按在阶前跪下。檐下灯笼被风吹动,灯光一闪,照出宫人脸上亮晶晶的大片泪痕,满满都是惊恐。   “这些人,怎么处置?”   “回陛下。”女官躬身道:“夕佳阁值守宫女四名,擅离职守,按宫规,笞二十,贬入浣衣房。膳房送膳宫女两名,依律,诸外膳,若秽恶之物在食饮中及简择不净者,笞五十。贬入掖幽庭。“   “嗯。”   “陛下——”   “住口!”   两个少年同时低头。萧景琰更不再看他们,只吩咐道:“行刑罢。”   林沐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开口。庭中无人说话,除了受刑宫女明显被堵住嘴的闷哼声,就只听得棍杖击在皮肉上的闷响。扑,扑,扑,每一记,都好像直接打在他身上一样。   火辣辣的痛。   设计报复北燕使节的时候他不后悔,知道闯了祸的时候他不后悔,可是现在——他真后悔了。   庭中声响渐寂。脚步声,人体拖在地上的磕绊声,长凳被掇走的声音一样一样远去,到最后,又只剩下书房里高低不一的呼吸声了。   “……你们,知罪否?”      ☆、第 68 章   知罪否?   少年们飞快地对视了一眼。林沐第一个俯首叩拜:   “臣知罪,唯陛下处置。”   “臣知罪——”   高高低低十几条嗓子争先恐后应答。等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萧景琰才道:“既然知罪,就说说该当何罪吧。”   “……”   “依律,你们做的事,该如何处置?“   “怎么,说不出了?还是不敢说?”   一片压抑的寂静。良久,林沐膝行半步,低声道:“诸以□□药人及卖者,绞;谓堪以杀人者。——我下的不是能杀人的药,理合减等;……流二千里。他们,他们只是知情不报。”   “哼!”   “陛下,”柳知华咬一咬牙,也抗声道:“夕佳阁的宫人,是臣调开的。”   “下药的时候,是臣帮忙。”   “臣也是共谋。”   “臣也是……”   “臣——”   “够了!”萧景琰截口喝断。“你们这是做什么?学会法不责众了,嗯?”   一群少年被他喝得个个瑟缩。萧景琰冷冷道:“既然你们都认了共谋……就照你们说的处置,共谋减一等,可有异议?”   “……”   “臣有异议!”   “嗯?!”   他一声冷哼,少年们顿时觉得威压排山倒海地倾泻了下来。刚刚开口的叶成栋一咬牙,死死握住拳头,俯身拜倒:   “臣等皆是自首,按律,各得减罪二等。“   这一句话仿佛打开了话匣子。萧明坚怯怯地跟了一句:“我们都在八议之列……依律,流罪以下,减一等……”   “还有,我们都是六品官身……可以官当……”   “依律,年十五以下,犯流罪以下,听赎……只要出钱赎罪就能不流放的……”   萧景琰几乎被他们气笑了。听这帮少年你一句我一句,从绞到流到最后干脆出钱赎罪了事,再下去还不知道要说出些什么来,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拍几案:   “够了!”   他一个一个指点着那些少年,直把他们指得统统低下头去,方才怒道:“你们这是知罪?——这分明是不知罪!怎么,仗着年纪小,有官职,觉得做这种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纳币赎罪?还是你们觉得,你们都是亲贵重臣的子弟,朕不敢一次罚你们这么多人?!”   “臣等不敢!”   “……那还真给你们赌对了。”萧景琰冷笑:“事涉北燕,朕还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授人以柄,拿这个罪名处置你们!”   “臣……“   他越这么说,少年们头低得越厉害,到后来一个一个几乎都趴到了地上。萧景琰慢慢平了平气,看着底下密密麻麻一片脑袋和脊背,还想数落几句,到头来,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林沐。”   “臣在。”   “你可知错?”   “臣……知错。”林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偷眼向上一瞟,立刻又把额头挨近了地面:“臣不该意气用事,有伤两国盟好大局,不该故违法度在宫中下药,也不该……只图一时之快,罔顾他人,连累无辜……”   “这件事对方没有立刻翻脸,是因为我大梁国力强于北燕,对方有求于我们,即便如此,为了你们的所作所为,多少朝廷大臣现在还在奔忙善后。”萧景琰沉声教训他:“要是他们不肯忍呢?要是北燕皇子重伤乃至丧命,他们没法忍呢?要是大梁国势较弱,根本没有做好开战的准备呢?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你当得起?”   一句句说的是林沐,也像鞭子似的抽在其他少年身上。不止一个人芒刺在背一般挪动着身子,林沐满脸通红,指尖死死地抠住了砖缝。   “故违法度这种事朕不想再说了。至于罔顾他人,连累无辜,你告诉朕——要是按你本来的设计,那几个宫女,就活该让北燕人糟蹋吗?”   “臣,臣知错了……”   “还有送膳的宫女。事发必然连累她们,你是不在乎,还是根本没有想?”   林沐被他说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萧景琰看着他轻轻颤抖的肩背,慢慢叹了口气:   “激于义愤,想要求一个公道,想要捍国体扬国威——这都没错。但是你记住,不是因为你占着道理,就可以肆意牺牲无辜旁人!”   “还有,你下的那个药。”他声音忽转严厉:“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种下作东西?!”   “臣——”   “嗯?”   “是臣的师父说起天下奇药时,顺手配的……要不是这次的事,臣本来也没想起这玩意儿……”   蔺晨……萧景琰暗暗咬牙。他盯着林沐慢慢重复了一遍:“没想起来?……你随手就能拿到的东西你没想起来?!”   “真没想起来……”林沐小小声嘟囔。“这些东西一向放在长郅坊那边的,平时又不过去……”   萧景琰胸口蓦地一痛。   长郅坊,长郅坊。   那是苏宅……   是你的家啊。   他庆幸此刻无人敢于抬头仰视,勉力平息片刻,方才把声音恢复到之前的冷峻威严:   “你是朝臣,既已出仕,就当有家国天下的胸怀。行事怎可只想一己好恶,却丝毫不考虑大局?——还有你们!“   他猛然抬高了声音。底下跪伏的少年们被震得齐齐一跳,反射性地抬头,又齐齐埋下脑袋静听皇帝训斥:   “你们以为自己很聪明,很有能耐,报复完了别人还不敢说什么?朕告诉你们,对方不敢报复,那是因为我大梁强过他们,对方不敢兴兵开战;对方敢随便糟蹋胡姬,是我大梁还不够强,不能震慑得对方不敢妄动!想要不再出这种事,文官,好好襄理政事,武将,努力捍卫江山!这才是你们应该做的!折腾这种小聪明,没出息!“   “尤其是你,林沐!身为林家的儿子,碰上这种事不想着战场上堂堂正正报复回来,尽琢磨这些——”   他忽地住口。   人丛中林沐蓦然抬头,脸色苍白,唇上鲜血迸流,眼底激烈翻腾的痛苦有如实质。   一瞬间,萧景琰仿佛看到了另一张绝不相似的脸庞,那个熟悉而陌生的青衣文士正站在林沐身后,敛容袖手,遥遥凝望。   还记得那人淡淡垂眼微笑:“我本来就是一个狠绝之人。”   记得那人神色恭谨,语气从容,眼底却分明压着激烈的火焰:“难道不怕我又出了什么阴诡的主意吗?”   记得那人轻轻转头,自嘲失笑:“我只是一介搅动风云的谋士……”   那时他不懂。   后来懂了,却再也,来不及了。   “阴谋诡计”几个字鲠在喉中,再也吐不出来。   他深深吸了口气,推案而起:“说吧。朕该怎么处置你们?”   ☆、第 69 章   千牛备身萧明坚、柳知华等,以细故忿争御前,大失恭肃。念其年幼,笞十,罚俸一月。   千牛备身林沐,肇端启事,笞二十,罚俸三月。   萧明岳得到消息的时候,小伙伴们已经一个不留地趴在了床上。内廷司动板子的时候真没半分留情——如果有,那也是因为皇帝预先嘱咐了:“孩子小,别真打坏了。”所以好歹不伤筋骨不留后患,至于皮肉伤么……   呵呵。   陛下的意思很清楚了不是。   御医,药童,端茶倒水照顾伤者的太监们,忙忙碌碌地进出不停。萧明岳侧身避开一个端着水盆进门的小太监,凑到最靠近门口那张床边,刚要开口,就被趴在床上的萧明坚满脸通红推了开去:   “哎呀,你走开好不好啦!我要上药了!”   萧明岳:“……”   好吧,非礼勿视。他怏怏地背过身去,看到柳知华身上已经盖了薄被,正就着一个药童的手里在喝什么。他好奇地凑过去,伸手接过空杯子嗅了嗅,立刻被一股浓重的酒味呛了个喷嚏。   “七厘散啊?“   “是啊,陛下赏的。”柳知华试图维持对储君应有的恭肃,但还是抵不过熬了半晚上、又挨了一顿板子的困顿,抬了抬头,又没精打采地趴了下去。旁边一个声音小小声补充了句:“我们才回来,陛下赏的药就到了。“   萧明岳一回头,正看到堂弟明均龇牙咧嘴的怪脸。他说完这句随即扭头向后:“轻点轻点,嘶……痛死我了!”   “轻什么轻!”头发花白的老医官丝毫不为所动,把手里的布巾在铜盆里又投了一遍,绞干,继续擦他臀上的伤口。“不弄干净怎么上药!你们啊……“   “江医正,您亲自来了呀。“萧明岳认得这位老医官乃是太医署博士,虽在正八品,却因进献防疫药方,得父皇钦赐六品散官,单以,甚至高过了太医令。他笑着欠了欠身:“今天真是烦劳您了。”   “哎,不敢当不敢当。”老医士放下布巾,从药童身边接过鹅翎,蘸了药糊往他创口上涂。一边涂一边叹道:“昨天已经忙了整整一晚上,好容易能歇了吧,你们还给添一桩事儿!“   其实昨天北燕那桩事也是他们折腾出来的……不止一个孩子心虚地缩了缩脖子。老大夫手下不停,继续念叨:“就这药还是昨晚上连夜配的哪……小小这么一瓶,都够老夫一个月月俸了!”   所以他们罚掉的俸禄还不够陛下赏的药吗……好吧,林小沐是被罚俸三个月,但是他挨的板子也多……   虽然没有参与惹祸,萧明岳还是好脾气地听着老人家念叨,一边听,一边挨着床铺前行,一路看过齐怀远、叶成栋等人。这才走到最里面一张床边,俯身摇了摇:“小沐?……小沐?江医正,他怎么了?”   “殿下放心。”老医官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放下手里东西,走过来摸了摸林沐额头:“睡着了而已。昨晚闹了半晚上没睡,还挨了一顿板子,这会儿七厘散吃下去止痛安神,哦,还是用酒冲服的,当然要睡啦。“   “……”所以您确定他这是睡着了?想起林沐那三杯倒的酒量,再低头看看他脸上一团红晕,萧明岳深深怀疑,林沐其实根本就是喝醉了吧……   因为这次突发事件,原定会猎结束后直接辞行的北燕使团,行期硬生生拖延了三天。而惹了祸、挨了打,又不必继续参与接待北燕使团——就算他们想参与,也没人可以供他们接待——的孩子们,在挨打后的第二天便被速度打包送回京里,交给各家大人自己调护。   萧明岳一直等送走北燕使团才得以回京。第二天休沐,他出了宫就直奔林府,一口气冲进林沐住处:   “你怎么样?”   “还好……”   林沐正曲肘悬腕,端立在临窗一张大案前,面前三尺长的一轴簪花小楷刚写到一半。看到萧明岳冲进来,他俯身想给对方拉张椅子,才一弯腰,立刻龇牙咧嘴地露出一脸怪相来。   “哎我自己来自己来!”萧明岳赶快拦住他,左右看看,自己从窗边掇了把靠椅过来,趴在椅背上拿手背垫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林沐:   “啧啧啧啧,看来果然好点了。那天真把我给吓死了——大清早起来就听说父皇把你们统统打了一顿,火急火燎跑过来看你,你还给我喝醉了!“   “谁喝醉了!”林沐当场跳了起来,刚一跳,又是“哎呀”一声。说起来被嘲笑酒量真是永远的痛……他不就是十岁的时候当着人醉过一次嘛!这家伙就能嘲笑到现在!一起出去还管着他不让喝酒,非让人上清水……你自己喜欢喝水不要拉着我啊!   “我是睡着了!睡着了!“他恨恨地冲萧明岳飞眼刀。萧明岳却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弯腰抄起提盒往桌上一墩:   “那,吃吧。我昨晚特地拜托慈宁宫的姑姑做的哟~~~都是受伤的人也能吃的~~~”   ……除了吃你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我在写字啦。”他轻轻推开食盒,“待会儿吃。”   “又被罚抄书了?”萧明岳感兴趣地伸过头去看,“哇是史记哎,这可够你抄的!除了抄书你娘还罚你什么?揍你了?跪祠堂?还是什么新花样?”   “……”   “说啦说啦!我又不会嘲笑你——”   你就是来嘲笑我的好吗?!   然而萧明岳的性子他也知道,既然都特地来了,不让他痛痛快快嘲笑个够,根本没办法好好说话——咳,其实轮到萧明岳被嘲笑的时候他也一样。林沐只能泱泱地耸了耸肩,冲萧明岳勾了下手指,对着他凑过来的耳朵小声道:   “对了,这次你生日,我送不了什么好东西了啊……“   “啊?为啥?”   “没钱……”   “你——会——没——钱?!”   “罚俸三个月,所以……”同时被家里断了零花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沐黑着脸抄起了砚台。   在半砚浓墨的威胁下,萧明岳好容易止住笑声,用力抹了抹眼角。他安静地等着林沐写满这一卷纸,帮他收拾完文房四宝,泼掉笔洗里的残水,才进来重新趴回椅背上。   “唉,我从来没看到过父皇发这么大火……“他心有戚戚焉地摇了摇头,”你说你们也真是的,要干什么,事先和我说一声嘛!不说大家一起商量,我知道消息的时候打都打完了,求情都来不及……”   林沐扁了扁嘴,心虚低头。说实话,不告诉明岳,乃至宴会时候先把人灌醉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小伙伴们心照不宣一致赞同。真出了事,他们被罚就被罚了,敢拉上太子,嘿嘿。   那真不是这一顿打能了事的了。   萧明岳说着说着就有些发恼:“这次也是,上次也是!干什么都不带我!说也不跟我说!别人也就算了,林小沐你到底把我当什么啊!”   “殿~~~~下~~~~”   “殿下殿下,就知道叫我殿下!不带我玩儿的时候就记着我是太子了!”   他本来只是随口抱怨几句,话赶话说到这里,却油然升起一股委屈来。林沐偏偏还低声回了一句:“可这次真不能告诉你啊——”   “那下次呢?”   “……”   “下次你们还要撇开我是不是?”   “……”   “是不是?!”   “不能告诉你的就是不能告诉你啊!”   “好啊林小沐!”萧明岳气急:”他们是你朋友,我就不是你朋友对吧!行,你就瞒着我好了!哼!“   一顿足,旋风般卷了出去。林沐在背后喊了两声都没有喊住,棒疮未愈,又实在没法飞奔着去赶,只能站在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   “我还有事情要跟你说呀……”      ☆、第 70 章   因为这一番口角,林沐从第二天照常进宫当值开始,一连十几天,都没跟萧明岳私下说话。   开头是因为伤没好,皇帝体恤他们这帮孩子,不差使他们大老远去东宫送信送东西,而太子究竟不好在武英殿和御前近臣过于随便。这么一口气僵了七八天,到林沐痊愈了奉使东宫,萧明岳板着一张小脸听完父皇口谕、领完赐物,转身就打发他回去复命。   林沐便有一万句话想跟他说,十天半个月冷下来,也全数吞回了肚子里。左右他除了奉命去东宫办差,也就御前站班的时候会和萧明岳见面——也只是互相看见罢了,那种场合,绝不可能交谈。想要找机会和萧明岳说话不方便,想要找理由不说话,还不方便得很么?   五月初五,端午。皇帝奉太后亲至秦淮河边观龙舟竞渡,赐宴,赐三品以上大员百索九子粽、菖蒲、艾叶、雄黄。与宴百官及执事人等,各赐五彩丝缕一束。   于夫子庙前设高台,张帷幄。龙舟自东关水闸前出发,过桃叶渡,入夫子庙前泮池,争标夺胜。皇帝、后妃、朝臣等于帷中观戏,秦淮河对岸,肆百姓观看不禁。   皇后于太后面前侍坐片时,便先行告退,去主持另一边朝臣女眷的宴会。太后与惠太妃、纪王妃等同坐锦帷中,分食角黍,笑语欢言。更召宗室及皇亲国戚子弟入觐,太后殷殷垂问,亲手给孩子们缠上五彩丝缕。等这帮孩子退出,太后才笑对纪王妃道:“这日子真是不禁过,一晃眼,孩子都这么大了。”   “是啊,我家明坚都到了定亲的岁数了。“纪王妃微微欠身,笑顾对座的惠太妃:”明均呢?也快了吧?”   “明均还小呢。”   “十二岁了,也可以相看起来了。”纪王妃在京城宗亲女眷里人头最熟,人又热心,惯爱撮合姻缘。这时便笑道:“怎样?有没有看中的?”   “太子妃人选还没定呢,我们家的孩子急个什么。”惠太妃指了指侍坐一旁的宁王妃,笑道:“何况我是个好静的,这孩子在京城也不认识什么人,要想挑个知根知底、可心可意的实在不容易。我呀,就等选太子妃的时候,厚着脸皮求求太后,跟着捡个漏就完了!”   宁王妃腼腆一笑,静静垂首。纪王妃看看这对婆媳,无奈摇了摇头:“好吧好吧,反正太后娘娘慈惠宽和,你们等这一茬就行了。对了——”她侧顾坐在下首的霓凰郡主:“你家小沐呢?可有不少人跟我这儿打听他了。”   林沐的亲事,也算是高不成低不就。往高里说,雍国公世子的身份,尚主都够了——几位长公主多半出降勋贵人家次子幼子,先朝莅阳大长公主的驸马,当年也不过是宁国侯世子罢了。往低里说,林家人丁单薄,虽有穆王府为后援,本支却只有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林家世子从小身体就不好,又注定了要上战场,疼爱女儿的人家不得不多考虑一二。   更重要的是,霓凰郡主虽为女流,却是朝臣,女眷之间赏花赏雪、寿宴喜宴,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连正旦朝贺中宫的时候她也在前朝。就算哪家有心把自家女儿许配给林家世子,这话头儿递不到霓凰郡主跟前,那也白搭不是。   “孩子小,性子还不定呢。”霓凰昂首一笑,摇了摇头:“多磨他几年再说,现在急着定下来,万一有个不妥当,不是耽误人家女孩子么。”   “哎,定是定,相看是相看。”纪王妃却不放过她:“说说看,你想挑个怎样的儿媳妇?是温雅娴静的还是活泼爱笑的?文官家的还是武将家的?这京城的闺秀呀我都知道,说出来,我好给你推荐几个?”   “倒也不在乎这些,只要是个足以成为林氏主母的姑娘,脾气性情、出身门第,并不是那么要紧。“   “足以成为林氏主母?总不见得照着你的样子挑吧?那可难了!”   一言既出,太后和惠太妃都忍不住失笑,连宁王妃也飞快地看了霓凰郡主一眼,低头轻轻笑出声来。霓凰却不在意,慨然道:“那怎么会,林家又不是没有男丁。——别的都不要紧,只要是个心思正、有气度,拿得稳主意,担得起事儿的姑娘也就是了。”   “瞧瞧,瞧瞧,这还能说‘别的都不要紧’。”这一下连太后都笑得连连摇头,指着霓凰对纪王妃道:“你记不记得,当年给景琰选太子妃的时候,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皇后娘娘要承担的是天下重责,并非一家一府的小事。“霓凰含笑谦谢。太后虚拍她一下:“你啊,跟我还说这种话!——你说句实话,小沐的亲事,真的不用帮忙?”   “娘娘放心,霓凰自有主张。”霓凰微微含笑,目光向帐外一掠,复朝太后欠身道:“到了真有需要的时候,霓凰必然来求娘娘。”   林沐并不知道里面正在聊他的亲事。从太后娘娘面前一退出,他就和一班同样受召的王公子弟奔了出去。左右今天不是朝会他们又不当值,正可以好好的玩一玩,说起来弘文阁这帮小伙伴们也好久没聚了——当值以后总是今天少这个明天差那个的。   啥?太子?哦,今天皇帝赐宴群臣,太子陪宴……   从龙舟的起点东关水闸直到文庙左右,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值守的禁军和绵延相连的群臣锦棚。这威严庄重的气氛过了东关水闸之后便是一改,河面上来来往往舟船如织,大船上彩亭高筑,有伶人身着彩衣在其中边舞边唱,其下锣鼓铿锵,笙箫杂作。观者如堵,桥岸俱满,沿河人家往船上投掷银钱花果等物,纷纷如雨。   “扔钱也就算了,他们扔鸭子干嘛呀?”   “让人捞啊!你看你看,那边船上有人跳下去了!”   果然远远驶来的一艘船头竖起长杆,杆上有人盘旋上下,或倒立、或翻转、或一手一足抵杆如大旗悬空,作种种游戏状。忽而从杆头直扑而下,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现身时,已经捧了满满的银锞子,两脚踩水,上半身露出水面,冲着岸边作揖不迭。   “哎呀,走啦!”林沐还要探头多看两眼,已经被萧明均猛地拉了一把,拽了就走:“快点快点!他们等好久了!”   绕过一丛柳荫,果然看到河岸边人头攒动,一二十人等在那里,或来回踱步,或扯下柳条击打水面,看到他们过来,齐声欢呼。柳知华第一个迎上来:“你们怎么这么慢啊!皇后娘娘那边那么多人,我们都早回来了!——来来来,快抽签!”   河边已经稳稳停了五艘龙舟。舟分五色,每条船上五个座位,五支木桨,船尾放了一面半人高的堂鼓。少年们欢呼着按照抽签分组各自上船,摆正船头,五个掌鼓者互看一眼,站在船尾,用尽全身力气击打下去。   “快!快!快!”   “再快点!再快点!”   青红黄白黑,五艘龙舟划开五条长长的水迹,直驶而出。少年们事先想得挺好,出发点恰好是河道的拐弯处,不用大船换小船就可以让五艘龙舟在河心并排疾驰。谁知道一出发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拐弯处水势回旋,每一桨下去,船头的方向和预期都不相同,鼓声只响了五六记,最靠岸边的青色和红色龙舟已经一头撞在了一起。   “你们让开啦!“   “你们才该让远一点!”   “都是你们不好!”   “都别说了,他们已经冲出去了!听我的,大家用桨抵住对面船帮,先不要动!一,二,三,推!”   “轻一点——”   “要翻了要翻了!”   “往右靠!不对!往左往左!”   扑通一声,红色龙舟左右摇摆两下,在少年们的尖叫声中,掌鼓的萧明均一头栽进水里。   “……”   “……“   所幸龙舟近在岸边,萧明均扑腾了几下,勉强站稳,而后扒着船帮湿淋淋地爬了上来。这么一折腾自然士气全无,一船人跟着他有气无力的鼓声慢悠悠往前划桨,左弯右弯地闪过前行民船,慢慢荡向终点。   青红两条龙舟刚开始就出了局,黄白黑三舟却是你逼我抢,紧紧咬住不放。萧明基几乎把鼓面都要锤出个洞来,柳知昭手里的鼓锤却是慢悠悠的,一下一下指挥着前方的同伴们起桨落桨。林沐这条船被夹在中间,鼓声一时缓一时急,一会儿向左撞一下黄色龙舟的船头,一会儿又和黑色龙舟碰在一起,每次都气得他们哇哇大叫。   一会儿工夫终点在望。那终点是河心的一艘小船,无人操舟,只是下了锚,在船上竖起一根标杆,两人高的杆顶彩旗飘飘。三艘龙舟你追我赶互不相让,龙头几乎是同一时间抵住了船舷,坐在船头第一位的桨手抛下木桨,起身就往前扑去。   “当心——”   扑通!嘭!啪!   三个争先恐后从同一侧踏上船舷的少年,第一时间给大家演绎了,什么叫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第 71 章   俗话说得好,乐极生悲。   端阳赛龙舟的第一个后果,是当天落水的少年们,或轻或重都染上了风寒。——包括第一个栽进水里的萧明均,争标时翻船落水的几个少年,以及在后面的救援过程中,或自愿下水、或被牵连翻船的其他几人。   第二个后果,就是原本已经打算跟林沐和好的萧明岳,因为不但没有受到邀请,事前事后说都没被说过一声,一气之下,暗自决定再多撂半个月冷脸。   如此你冷着我,我冷着你,到两个人终于可以好好坐下来说句话的时候,时序已经进了六月,萧明岳的生日都过完了。   太子生日自有一套既定仪式。一大早起来先拜太庙;然后去武英殿朝父皇、正阳宫拜母后、慈宁宫拜太后;最后,回东宫,升座受东宫臣属拜贺,赐宴。昏天黑地忙完了已是午后,抽出空来检点各家贺礼时,曾经弘文阁里同窗伙伴们送的,一水都是亲笔字画。   哦,对了,那个自称被罚了俸,所以没钱送不了好东西的家伙呢?   萧明岳一个一个翻着卷轴上的签子,终于找到了标着“雍国公世子林沐”的那一卷。抽出来一看,非字,非画,非诗文,非经史,却是一卷山川地理图形。其中山势险峻,河流奔腾,大路小径桥梁关隘一一标得分明,一眼却看不出画的是哪里,只知道应该是大梁的某一段边境。   他反复展玩,见那舆图上字迹小如米粒,小径、山洞、溪流、取水之处、用绳子吊着才能下去的悬崖等等,都用最细的勾线笔认认真真勾勒。这图一望而知并非朝夕可以画成,墨迹有浓有淡,也不知主人为此辛苦了多久。   他心里一软一热,当时就想冲去林府。然而屈指一算,今天林沐正好不当值,曾经听他说过,不当值的日子都会去言氏族学听半天课,想来此时也不在家。至于把人喊进宫来,虽然父皇待他亲厚无间,东宫三师却曾经不止一次提点,身为太子,最好不要没事宣召千牛备身这样的御前近臣。   ……唉。要等明天,不巧的话就是后天,才能跟小沐说话了。   萧明岳没有想到,就在次日,他随父皇接见完几个大臣之后,听到武英殿副总管禀报:“霓凰郡主携雍国公世子林沐请见。”   “嗯?”父皇也有些惊讶的样子,然而随即便搁下笔,传他们入见。萧明岳随侍父皇身边,看着霓凰郡主大踏步走进书房,刚一躬身便被父皇吩咐免礼,便也在郡主向他作揖时侧身避开,微笑示意。   “郡主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虽然父皇问的是霓凰郡主,萧明岳的目光却一直投在林沐身上。果然霓凰郡主闻言一笑,顺着父皇的手势在下首落座,对林沐微一颔首:   “你自己向陛下说吧。”   萧明岳心头一跳。下一刻他就看到林沐跪拜在地,仰起头,稳稳禀告:“回陛下,臣想请求陛下,允臣暂解千牛备身之职,随母亲遍历大梁山川关隘,修地理,习兵法。”   如果不是从小被反复教导沉稳持重,萧明岳险些当场跳了起来!   “现在就出去?”萧景琰果然也皱了眉。想了想,抬手让林沐起身,一开口却是询问霓凰郡主:“……是不是太小了?”   “不小了。他爹十三岁已经上了战场。他还不行,不过,只是去各地走走看看而已,趁我还走得动,该教他的,正好多教一教。再说——“她展颜一笑:”我们会带上飞流,不会有事的。“   听到飞流的名字,萧景琰的眉头立刻舒展了些。顿了顿,笑问林沐:“这么快就急着往外跑了?你自己拿的主意?“   “回禀陛下,是臣自己的主意。”林沐肃然躬身,小脸绷得紧紧的:“臣是将门子,总不能一直在京里当值。去边疆走走看看,学些真本事,以后才能上战场为国效力。”   “他自打出了弘文阁就闹着要从军。”一旁的霓凰郡主笑着补充:“我说不行,你爹都是十三岁才上战场,你的武功比他差远了。好说歹说才按住,这过了快一年,看他还是心志不变,我才打算带他出去。”   “嗯,去多久?去哪里?“   “看脚程了,少说也要一两年吧。“霓凰郡主的口气异常轻松,”先去北疆,然后东海、北疆、西境一路走过来,顺便回趟云南。他师父前日回信了,说会到南疆接他,然后带他沿着外圈,南楚、西厉、大渝、北燕,到处走走看看,可能还会在琅琊阁住一段时间。“   “嗯。”提到蔺晨,萧景琰强忍着没有形于颜色,沉吟了一下,点头道:“知己知彼,也好。——什么时候动身?”   “等他过完生辰吧。”霓凰郡主唇边漫起一缕笑意,向儿子扬了扬下巴:“既然被罚了俸,怎么也得把这三个月做完再走。”   萧景琰失笑。林沐被母亲取笑得懊恼垂头,耳根一抹红云浮起。唯有萧明岳笑不出来,板着一张小脸侍坐父皇身侧,听着父皇和霓凰郡主笑语倾谈,三言两语就说定了事情,眼神几乎要在林沐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恼怒什么,只知道自己不高兴。很不高兴。   林!小!沐!   你完蛋了!   ☆、第 72 章   或许是因为他的神色太过明显,霓凰郡主告退的时候,林沐被父皇以有话要问为由留了下来,一会儿又打发到东宫。萧明岳在东宫团团乱转了一盏茶工夫,听到林沐过来,遣退从人,一个箭步就冲到他面前。   “太子殿——”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等林沐行完礼,萧明岳已经一把抓住了他,冲口就是一句。林沐有些无奈地停住了动作,看着萧明岳不管不顾地冲他喊了出来:   “上次也是,上上次也是!去螺市街你说不能带我!折腾北燕使臣说都不跟我说!这次呢?这次不是什么坏事、不是什么会连累我的事了吧?这么大的事情,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究竟当不当我是朋友!”   林沐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原来还有些愧疚的意思,被他这么一笔一笔翻着旧帐,渐渐恼羞成怒,猛可里一甩手:   “我本来第一个就要跟你说的!”   太子被他甩得一个踉跄。林沐伸手扶了他一把,却被他猛地挥开,赌气之下便也不再上前,站在原地,又是懊恼又是不服地大声辩驳:   “那天你到我家来我就要告诉你的!你呢?无缘无故跟我吵架,吵完了就跑!之后那么多天一直冷着脸,想跟你说话都找不到机会!那张边关的山川地形我画了好久,本想亲手送给你顺便跟你说的,等了大半个月,跟你单独见个面都见不成!”   “那你就不能晚点再求父皇!你明明知道父皇肯定会答应的,就不能先和我商量吗!“   “我——”   “你就是故意的!”   “那又怎么样!反正你又不同意!”   萧明岳气极。一句“你就是拿父皇来压我”被他生生咽了下去,辗转再三,还是忍不住指控:   “原本我都给你打算好了!你做满三年千牛备身的时候我也开始辅政了,正好调你到东宫,知华的堂兄就在我这里当太子舍人呢,等他期满调任,这个位置就是你的!或者放外任,至少也是一府的果毅都尉,文职的话就是镇军司马,再做一任就可以出镇方面!结果你倒好,一句话不说就要去什么边关!”   “殿下!”林沐猛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只待在京里熬资历,是打不赢大渝的!”   “所以你就要去那种地方!又偏又远,风餐露宿,爬山涉水一走一两天见不到人!你身体又不好,干嘛大老远的去吃这份苦头?不许去!”   “哪有什么又远又苦!”林沐踏前一步,一只手直直伸到萧明岳眼前,一个个屈下手指,“北疆,我爹打过仗的地方!西疆,我娘驻守过!南境,我从小就是在那儿长大!东海卫伯伯都守了十几年了!他们能待,我去走一圈都走不下来?你以为我还是小时候啊风吹吹就倒!”   他喊一句,萧明岳的心就沉下一分。等林沐终于喊了个痛快,紧握双拳站在原地,萧明岳看着他不断起伏的胸膛,愣了半晌,才慢慢找到自己的声音。   “好,好。所以边关你是去定了对吧——京里的官职,父皇的安排,我的助力,你都不在乎了,是吧!“   “殿下!”林沐懊恼地叫了一声。“你讲点道理!说好了我要为你斩关夺城的!现在不学本事,将来怎么给你当将军?”   “那你就一定要现在走吗?“   “我不想再等了!在京里站班,跑腿,听朝堂上大臣吵架,一天一天的耗时间,和朋友跑马射猎到处去玩——这样根本不会有什么长进!与其这么下去,不如去学一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他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渴望。萧明岳怔怔地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好友竟是如此陌生。在自己还在随着父皇学习的时候,在辅政治国离自己仿佛还很遥远的时候,林沐,已经规划好了他未来的人生,开始一步一个脚印地准备踏上战场了吗?   金色的阳光从殿门外斜射进来,在好友周身镀了一层明亮的光圈,一时间,好像殿中的所有光线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似的。蝉鸣切切,鸟雀的欢唱随着蓊蓊郁郁的草木气息被吹进殿内,踏出一步就是塞草秋霜关河落日,而退回一步,只有宫内批不完的奏折、听不完的朝议,和朱红高墙勾勒出的四角天空。   恨无羽翼,不能奋飞。   忽然之间,一阵烦闷委屈和着莫名而来的恐慌,挡也挡不住地泛了上来。萧明岳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你就不能好好在京里待着?“   “不能!”   萧明岳被顶得一愣。林沐已经一句连着一句地喊了出来:   “我是林家的儿子!是林家唯一的男丁!我注定是要上战场的!战场厮杀,敌人不看你资历,不看你官爵,只看你的真本事!我要去历练,要去学本领,要像我爹一样从小兵做起,堂堂正正靠军功升迁!“   萧明岳被他顶得话都说不出来。他盯着林沐宛若有火焰燃烧的双眼,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又吸了口气,蓦然大喊道:“那你去好了!一年,两年,随便几年!去北疆去南境去哪里都成!”   “殿下——”   “你不是要当将军吗?不是要学本事吗?去啊!”   他恨恨地转身向里,背对林沐。背后长长久久地寂静着,就在他忍耐不住,想要回头看林沐为什么不来哄他时,一个极其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东宫的殿堂里朗朗响起:   “臣领命——臣告退。”   之后月余,萧明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   他只知道林沐要远行的消息已经传开,昔日同窗,如今同僚,乃至当值一年来结交的大把贵胄子弟,纷纷找机会混去值房探问;只知道林沐设宴招待一干好友,大伙儿把臂惜别,尽欢而散;只知道林沐随母遍拜京中亲长,太后也宣他去了一趟慈宁宫;只知道这些天林沐但凡有一点空就忙着抄录整理边境资料……   只知道,林沐在吏部办完了解职手续,交回了千牛备身的腰牌。自此,想要进宫,便只能以雍国公世子的身份通过内廷司请见,看皇帝什么时候开恩了。   只知道,今天,7月的第二个休沐日,就是林沐出城离京的日子。   天高云淡,大好秋光。换做平时萧明岳早已迫不及待地出宫撒欢去了,今天却捧着一本书坐在父皇身边,偷眼看着父皇一本接一本地批阅奏折,坐立不安。   看见儿子第十次还是第十一次望向门口,而后继续低下头,对着只翻了一页的书本发呆,萧景琰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想去就去吧。”   “谢父皇!”   萧明岳只觉得全身上下为之一轻,跳起来,拔腿往外就奔。父皇的声音紧跟着追了过来:   “他们从西门走的!”   咦,那天不是说先去北疆吗?这个念头在萧明岳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奔到东宫,叫齐了当班的东宫侍卫就往外冲。一路紧赶慢赶出了西门,门外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从三里长亭直到城门口,一路都是送行返回的贵家车马。   萧明岳奋力逆流而上。也亏得他的马好,过了长亭,又发力跑了好长一段,终于在前方看到了一骑熟悉的背影。   “林沐!”他一边催马,一边扯足了嗓子大喊:“林小沐——“   极远极远的道路尽头,并肩向前的几骑勒住马缰,慢慢转身。萧明岳策马奔到近前,向霓凰郡主匆匆忙忙点了个头,定定看住林沐,一时间却是喘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殿下。”林沐翻身下马,把缰绳交到跟随母亲的侍女手里,慢慢走近。萧明岳也跟着他跳下马背,随手把马缰往后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两个少年相向而立,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对方,却是谁都没有开口。   许久许久,时间长到萧明岳身上都被秋风吹出了点寒意,他才看到林沐翕动了一下嘴唇,轻轻开口:   “……我要走了。”   “我来送你。”   只说了这一句话,萧明岳就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像是要满溢出来,喉咙却是堵得厉害,再多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掩饰着扭过头去,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遍,想也不想一把扯了腰间玉符,不由分说塞进林沐手里:   “拿着!出门在外,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   装着玉符的饰金鱼袋沉甸甸的,有些凉,又带了点经过人手的暖意。林沐握着代表太子身份的玉符愣了一愣,想要推还,却最终在萧明岳坚持的目光里败退下来,用力点了下头:   “嗯!”   “一路保重。”   “嗯。……你也保重。”   林沐用力握了下鱼袋,一转身,低头匆匆走开。萧明岳站在原地看着他翻身上马加上一鞭,马匹由慢而快,到后来蹄下烟尘滚滚,已经是在不管不顾地飞奔。一路奔到高坡之顶突然勒马回头,两手拢在嘴边,冲着自己放声大喊:   “我会写信回来的!”   ☆、第 73 章   “臣林沐谨奏太子殿下:   今天累死了!   我都不知道骑一天马这么累!全身都是土!当中还错过了打尖的地方饿着肚子赶了五里地!娘也不提醒我!   对了,娘说这次出行,打尖住店订车订船一切由我打点,叫菜也是我叫付账也是我付!我娘就笑嘻嘻看着我手忙脚乱!打完尖走出去两里地才发现忘了灌水囊,忙着赶路,又不能折回去,渴死我了!   还好能住驿站。还好娘是郡主,我们住到了最好的房子。但是也好破。   我去沐浴了。   …………   又及:这驿站里居然有臭虫!出发的时候娘都不提醒我带防虫的药!   痒死我了!“   ————   “林小沐:   哈哈哈哈哈哈叫你非要出去叫你非要出去!   受不了了吧!   活该!   要不要我给你捎点药放到下一个驿站?   你付账啊,银子带够没有?   ………………   ………………   又及:什么谨奏不谨奏的!这是私信你能不能别当奏折写?“   ——————   “臣林沐谨奏太子殿下:   今天过江,风浪好大。   幸好有漕帮的人载我们。   本来可以坐船沿江而下的,又方便又舒服,娘非要走陆路。……好吧,多见识点也是好的。   我下舱底看了眼,搭漕船又没钱的人住得真可怕!一进门我就差点给熏晕了,臭得简直,茅房都没这么臭的!还好我们住顶上客房!   对了你知道吗,漕帮那伙人把我们当贵客招待,居然不是看在娘的份上,是冲着飞流叔叔哎!飞流叔叔十几年不在江湖上现身了他们怎么会认识!   …………   又及:   今天看见两个江湖人在路上打架。飞流叔叔跟我说他们很差的。   又及:   不用了,路上有药店,已经配好药了。多谢殿下好意。   娘有银子。我管账而已。   又及:   这信是寄到东宫的啊殿下!格式不对,万一给别人拿来弹劾呢?“   ——————   “林小沐:   你这信除了第一句,其他格式就没对过吧!还好意思拿来冒充奏折?   我要连东宫上下都管不住我不用当太子了!   给我把格式改过来!   又及:   今天休沐。我们一起去京郊猎场打猎了。缺了你一个,大家都说好没劲。   我问过父皇了,父皇说京畿周围的驿站还算好的,他以前在外面带兵,什么穷乡僻壤都住过,破庙啊荒宅啊野地里搭帐篷啊,没有帐篷就裹了毯子睡都有过……哈哈哈哈哈哈我等着你下一封信来叫苦哈哈哈哈哈哈。   又及:   你还有多久到廊州?好想看看江左盟是什么样子!“   ——————   “臣林沐谨奏太子殿下:   我到廊州了!   江左盟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   虽然是秋天了可山里还是一片翠绿,像仙境一样!   黎伯伯亲自带我进来的,一路上的布置我看不出什么,但是娘后来跟我说,总坛的选址,明暗哨的设置,还有机关布局都很厉害。黎伯伯说这些都是我爹规划的!我爹好厉害!   黎伯伯让我住在我爹以前住过的地方。好漂亮!据说是我爹亲自画的图纸,我爹在里面住了十年!真想一直一直住下去!   而且那个院子一点也不像十几年没住过人的样子!   又及:   今天我听到有人偷偷地猜我们是谁了。后来看到飞流叔叔……他们就啥都不说了。哈哈哈哈。   又及:   娘不让黎伯伯、甄伯伯他们叫我少宗主。我也不喜欢。江左盟是我爹一手做到江湖第一大帮的,我又没出过力,以后也不可能留在江左盟。但是还是好想多住些日子。   这儿好多人都记得我爹。   又及:   以后信别用驿站寄了。送到我家,会有人传给我。我的信也会先送到家里。”   ——————   “林小沐:   真想过去看看。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巡视江左啊。   江湖第一大帮呢。   江湖人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武林大会?仇杀啊暗杀啊什么的……不过就算我出来了也看不到吧。   ……   又及:   恭喜你终于住上没有臭虫的房子了。“   ——————   “太子殿下:   那!是!我!爹!住!过!的!地!方!   吉婆婆做的菜真好吃。   为什么吉婆婆也会武功!我连她都打不过!   武林大会什么的没有。不过前几天,还真有人来上门挑战了。   甄伯伯说他们是来‘踢馆’的。反正就是要动摇江左盟的地位。好讨厌。   不过他们居然说如果我爹还在的话肯定不会来……看在他们还记得我爹的份上,我偷偷告诉飞流叔叔打轻一点。   …………   没打起来。飞流叔叔露了个影子他们就投降了。   但是飞流叔叔这些年都不大在江左盟。   黎伯伯甄伯伯,还有其他各位长老真辛苦。   但是他们告诉我,父亲的心愿,就是抚民守土,护一方安宁。倒不是为了天下第一大帮什么的……“   ——————   “林小沐:   父皇说,虽然侠以武犯禁,但是江左盟行事一向清白,以匡扶正道、安定地方为职责,境内有什么天灾人祸,一贯会出头协助官府赈灾,所以名声很好。官府的力量到底不可能什么都管到,江湖上的事,尤其是外国来的江湖人,还是由本国的江湖力量应对来得好些。   还有,我问了父皇,父皇说江左盟里有很多赤焰老兵。甄平当年也跟令尊上过战场,身上有官职,受过封赏。   所以有什么难处的话记得直接找官府啊!   ……   又及:   你这封信怎么回得这么慢!“   ——————   “太子殿下:   我在江左到处玩呢!江左十四州好大,又不是只有廊州一个地方!   听那些老人家说话才知道一方安定是什么意思。早些年我爹没有接掌江左盟的时候,这儿可乱了……   又穷又乱。   我才知道我爹为了江左民生出了好多点子!   所以江左盟能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不但因为有武力支撑,还因为有钱吗……   …………   还有,江湖事江湖了,找官府出头什么意思啊!会被人笑死的!   …………   又及:写信记得寄到我家啊,我要北上了,下一封信就不在江左了!“   ——————   “林小沐:   你害死我了!   父皇看了信以后让我去查江左三十年来的赋税人口产业!为了掩人耳目,不让人误会皇家想要对付江左,连周边十几个州一起查!   …………   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户部搬来的账册堆得跟山一样高!   好吧,令尊执掌江左盟以后,江左的确一年比一年安定富庶。   对了,我还查到周边的州府好几次大灾,百姓逃荒逃到江左境内就没有下文了,也没看到有民乱什么的。厉害。   …………   又及:   你要北上了?   到梅岭,记得替我奠一杯酒。   …………   又及:   所以江左盟那么多产业你不会都有一份吧?有钱人!回来请客!“   ————   “太子殿下:   我到梅岭啦。   不在这里前前后后走一圈,就不知道我爷爷,我爹,为什么都在这里和大渝死磕。   我们从南向北走,路上都是一马平川,只有这里地势险要。梅岭守不住,后面十来个州的百姓就完了。   娘带我到处走了一圈。南谷,北谷,绝魂谷。这里当地人都不敢进去打猎,娘找到了几个住在附近的老兵,给我们做向导。   好几座山头上都是坟墓挨着坟墓。有些偏僻的地方,土里现在还能看到白骨。   我看到娘哭了。   我一定要把大渝打得远远的。这样,就再也不会有林家人死在梅岭了。   …………   又及:   今天祭拜了爷爷和父亲。   也代你奠酒了。多谢。   …………   又及:随信附上我画的梅岭。画得好丑。   明年我一定要好好向师父学画。“   ——————   “林小沐:   你画的这是地图吧?   我翻过宫里藏的舆图,地形画得挺准的。   不过我觉得你想画给我看的应该是山川风貌……   父皇说,要把大渝干掉,大梁自己的国力要再强盛很多才行。   我也会努力的。   …………   又及:   你是该好好练练画了。“   ——————   “太子殿下:   我要出南境了。真舍不得走。从小长大的地方。   好多地方我都以为记不得了,一看到就想起来了。   舅舅也很舍不得我们。   南境是母亲娘家。母亲说,她要多住些日子再走。   不过师父来接我了。   出去以后就只能用琅琊阁的信道了。不过我会多写些东西存着,到能寄信的地方一次寄给你的。   你的信估计我也没法及时收到。   …………   又及:   师父教我易容!   师父说当年在南楚名头很响,怕有人认出来……   那为什么连我也要易容啊!   …………   又及:   好吧,师父说,当年我爹名头也很响,我又长得像我爹,怕南楚有人认出来……   …………   又及:   你要记得写信给我啊!送到我家,会有人想法子送到我手上的!“   ————   “林小沐:   你现在在哪里?   父皇母后开始替我选太子妃了。不过好像没我什么事的样子。   就是忙。越来越忙。   父皇丢给我好多事情做,还说明年要让我监国——父皇说,他去春猎让我坐镇京城也算监国。   到时候我至少要把所有奏折看一遍,挑出重要的转给父皇去。   所以父皇现在就开始操练我了。   …………   又及:   你要是能来帮忙就好了。“   ————   “太子殿下:   知足吧,你也就是分类转交而已啦。   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琅琊阁!   一天到晚忙着给人回答问题,忙着接待来客,还要给所有的问题标价!还要让师父嘲笑!   比你忙多了!杂七杂八各种问题都有!   不过你别说,大开眼界。   …………   又及:   每天早上起来易容晚上卸易容的日子累死了!   我抗议过之后,师父给了我一张面具。等我回来带给你看。   …………   又及:   对了,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是我爹在琅琊阁住过的。给你看画。   这些天还要跟着师父学医术。师父说,哪怕学个半吊子,给自己包包扎扎也好呢。   …………   又及:   师父说我这些天终于磨出点样子来了。   明天就带我去大渝。“   ——————   “林小沐:   不错不错,你的画工终于长进了。   看到你累得要死我真开心。   分奏折批奏折什么的,好歹不用标价哈哈哈哈哈哈……   你居然还能去大渝!!!“   ——————   “太子殿下:   我要回来啦。   跟师父说好了,进了大梁国境我就一个人走。   沿着边境一路往西,走到北疆,然后就回京。   估计九十月份就能见面了。“   ——————   “林小沐:   那太好了!   太子妃的人选已经差不多要定了,下聘估计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儿——既然你要回来了,我就跟父皇说,把日子定在年底。   你可一定要准时赶到啊!   说好了我定亲成亲都要请你的!“   ☆、第 74 章   林沐牵着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建昌县城的街道上。   所谓街道,其实,这座县城一共也就这么一条可以称为“街道”的东西而已。从北门到南门。中间如果没有县衙挡着的话,一眼看到底还有剩。其他的……小巷?泥地?房子中间的夹缝?   第一次见到这等景象的时候林沐半天合不上嘴。现在,哦,他早就视若无睹了。   好歹还有县衙不是。好歹这县城的城墙还有快两丈高不是。好歹这城墙,哦,还是夯土墙不是砖墙,他抠过——还有马面不是。好歹城门口——虽然这座县城只有北门和南门,这点略奇葩——还有瓮城不是。   自己一个人从卫伯伯的辖地走到甘州,才知道出门在外实在不容易。虽然之前跟着母亲也好,跟着师父也好,已经都是他负责打尖住店订车订船打点一切了,可这次一个人走他才赫然发现,原来之前有娘亲、有师父、有飞流叔叔跟着,他根本就没吃到苦头!   小半年磕磕绊绊走下来,撞上过强盗,遇上过小偷,学会了有商队就尽量和商队搭伴,手要勤快嘴要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错过宿头住过山洞也蹲过破庙;曾经孤零零病倒在客栈里,被店老板觊觎身上财物,强打精神努力周旋,也曾经丢了所有的钱靠打野味撑到最近的州城,凭信物找到琅琊阁的产业求助。   有欢笑有得意也有狼狈有辛酸,更多的,是经过见过,看过听过想过做过。   他熟门熟路地往客栈走去。   一路行来,这种规模的县城,通常也只有一家客栈,咳嗽,有时候还兼职酒馆,饭馆,以及驿站。连位置也多半一模一样——话又说回来,这么个长一里宽一里的小县城,客栈在哪里,其实根本就没区别好么。   “哟,小公子,今年又来啦!”老板热情地招呼。“你家大人呢?”   “大人在后面呢,我打个前站!”林沐笑着向他点点头:“老板,来点吃的,来间上房!”   他已经学会不去让店家“好吃好喝的全端上来”了。这种地方水是涩的,酒是薄的,馍馍是拉嗓子的;店家能端出什么菜来,端看今天集市上有没有杀羊,或者他养在后院里的鸡还有没有活着的,蔬菜什么的就完全听天由命。至于那羊是老公羊还是小羊羔,鸡是养了半年的小公鸡还是下蛋下到快不能生的老母鸡,这个……也是听天由命。   上房倒要趁早打好招呼。虽然这种客栈也就两种房间:要么单间,或者通铺。但是只要你肯砸钱,哪怕实在没房间了,店家至少也会愿意把他们自己的房间让出来。   哦,有次林沐还睡到了店主女儿当嫁妆的新被子。   他丢下一小串铜钱径直去了马厩,松缰卸鞍,亲自刷马喂料。一切打理完毕,回到前面,老板娘已经打扫完房间,过来引路。林沐背着铺盖卷儿一边走一边笑道:“老板娘,给我打盆水啊!——要甜水!”   “知道啦!”   一会儿大盆的清水送进房间,林沐掬了一把,果然是甜水。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鼻子:他在家洗脚都不用这水,这会儿居然要拿来洗脸!好吧,好吧,在当地人看来,拿做饭煮茶用的甜水洗脸已经很奢侈了,可是,不用这水洗脸,脸上涩涩的真的很难受啊!   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犹豫一下,就着洗剩的残水抹了回身子。倒不是花不起买水的钱,只是,这样的小县城一共就一两口甜水井,一天能打的甜水也就那么多,全让他洗澡给糟践了……   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真是的,这么长时间没有好好洗澡,感觉身上都像贴了一层砂子似的,整个人都糙了。回去娘肯定要认不得我了。   他换上干净的布衣,把风尘仆仆的脏衣服包起来丢给老板娘去洗,自己坐在客栈门口的桌子上,一边往外打量,一边努力往肚里塞东西。果然馍馍是黑面的,蔬菜是蔫巴的,鸡肉是柴的。没油没盐无滋无味。   呜呜,我想家里的饭菜。想满庭居的酱肘子。想永芳斋的点心。想吉婆婆做的菜。想慈宁宫的药膳还有点心……   怨念丛生地刚刚吃到一半,猛然间,急促凌乱的锣声响彻街心!   林沐反射性地握住剑柄,一手去抓弓囊。柜台后、厨房里,老板和老板娘已经双双扑了出来,一个去上门板,一个抓住他就往房里推:”快进去!贼人来了!“   “什么贼人?”   “不知道!先躲起来!”老板娘侧耳听了几句街上的喊声,脸色忽而惨白:“是北贼!是北贼来了!”   林沐全身一震。北贼——在这甘州治下的边关,北贼两个字只代表一种意思:大渝!   是大渝的兵!   林沐想也不想,握弓持剑,飞奔而出。   街面上乱糟糟的。每个人都在狂呼,都在大喊,都在尖叫——林沐慢慢转动视线,看着对街油坊的掌柜用力把老人孩子抱上驴车,看着年长妇人拖着小姑娘往街边的房子里躲,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妇跌倒在地哀哀痛哭,看着铁匠大叔拖着锤子向他这里飞奔——   看着城门之外,几个辫发左衽,面目粗蛮的大渝人喧哗笑语着纵马而来,马前,一群血迹斑斑的大梁残兵相互扶携,慌乱奔逃——   林沐怔怔地愣在原地。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以前不是没有参加过战斗,在北疆,在东海,在南境,跟着娘走过一个个边镇的时候,他经历过小规模的战斗,上城墙射过箭,守城时砍过人,和斥候队一起搜集军情,与敌人的斥候相互追逐射杀——   照理对一个外来人而言这是不可能的,可是,娘的面子总是很管用。   但是那时候他总是在队伍里,上头有什长,身边有同袍,有校尉发号施令,有娘在背后,有飞流叔叔护着他……   而现在,只有他自己了。   脑海中一片空白,两条腿却自动自发地跑了起来。逆着惊慌的人流飞奔而上,站到并不幽深的城门洞中央,双腿分立,稳稳开弓——   “中!”   第一个大渝骑兵倒撞下马。   第二箭被躲开了。林沐心底一片冰冷宁静,收起角弓背到身后,拔出长剑——他弓力弱,对方马速又快,最多只有这两箭的余裕。然而就在此时面前一声大喊震得城门洞里嗡嗡直响,两个刚才还在亡命奔逃的大梁士卒止步回身,肩并肩,赤手空拳朝敌人的马头扑了上去!   林沐刹那间眼底一片血红。   他咬着牙再次开弓,一箭,两箭,三箭!   整整一壶箭射完,面前的大渝骑兵已经全灭,而舍身缠住他们的大梁士兵也倒下了一半,剩下的,个个带伤。   “小兄弟……”   他凑上前。一个右腿不正常地扭曲着,不得不靠在墙边的老卒仔细看了看他,低声道:   “你快走。”   “大渝来了多少人?”林沐胸膛起伏,死死握了一下拳:“我们还有多少人?县城会不会失守?县里的百姓——大家都会怎样?“   “不知道……”旁边一个老卒呛着血沫笑了声。“县尉战死啦,建昌的守军,你看到了,也就剩我们这几个啦。县衙里或许还剩点儿衙役……打不过,打不过的……”   “大渝到底会来多少人!”   “我们这儿不当要道,来的不会是大军,最多就是刚刚那百八十人。先前跟我们打了一场剩下来的。但是,打不过,打不过啊……隔几年总有一遭,不会屠城,就是抢些东西,抢些女人走……就是打输了城里被抢,打赢了乡下被抢而已,这都是命……小兄弟,你走吧,你不是这儿的人,用不着跟着搭进去……”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   林家一代一代人和大渝死战,爷爷,父亲,战死在梅岭,不是为了让边关百姓让大渝抢掠,不是为了让他们说一声“这都是命!”   林沐霍地站了起来。   “打得赢的!”   “没有了守军,还有衙役!还有百姓!县里至少有几百男丁,还有壮妇,还有老幼!百八十人而已,我们打得赢!”   “可是……”   这时胆大的百姓渐渐聚拢过来,有人去搀扶倒在一旁的伤卒,有人拿了门板来抬。听到这少年涨红着脸一声一声呼喊,有人驻足聆听,更多的人则是摇了摇头,慢慢走开。   “没用的……”   “就这么点人……”   “县尉都战死了……”   最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兵一瘸一拐走过林沐身边。伸出满是血污的大掌要拍他肩头,手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摇头一笑:   “小兄弟,走吧。没人会听的。县尉已经战死了,就我们这几个伤兵,也不可能带他们打赢大渝——“   “那我呢?”   “什么?”   “我!我来!我带你们打!想打赢这一仗,想保住建昌,保住家业,保住老婆孩子的,都跟着我!”   有人停步。有人慢慢回头。有人用不信的、怀疑的、甚至是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谁?”   “我是林家的儿子!是赤焰林家的儿子!是男人的,跟我上!”   朗朗晴空下,鲜血横流的边地小城里,少年用尽了力气大声呼喊。      ☆、第 75 章   林沐躺在死尸堆里仰望天空。   交错的兵刃声仿佛仍然回响在耳边,喊杀声,惨叫声,刀刃切入骨肉的吱吱声,仿佛仍然在城门洞里来回碰撞,一碰就是一个回响。箭射光了,扔石头,石头扔光了,倒油点火,一切拒敌于城外的手段用尽了,放他们进城,两边排列拒马,拉绊马索……   最后的最后,就是肩并着肩堵在城门洞里,白刃相搏。   到这时候一切计谋都已无用,只有血红着眼,咬着牙,你一刀来,我一刀去;你一枪来,我一枪回。前进一步是敌人,后退一步是家园,眼前除了纵横的刀光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拼命厮杀,什么都不能想!   一寸山河一寸血。   “跟上我!”他只记得涌动的人潮当中他一遍遍呼喊:“跟我上!”   天可真蓝啊。   “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   “赢了!”   “赢了——”   欢呼声一浪接一浪地荡开。林沐努力勾了下嘴角,想要笑,却立刻变成了一声龇牙咧嘴的“哎哟”。   一只手伸到面前。林沐竭力想要抬手去握,四肢却酸软得没有半分力气。下一刻,他被轻轻松松地一把拎起,转个方向,放到旁边铺得软软的门板上。   他这才看到扶起他——或者说,把他拎起来——的是一位不认识的大婶。左右看看,周围忙忙碌碌在尸堆里穿行,包扎,或者抬人的,都是身材壮硕的大婶大娘。还能行动的男子多半在忙着翻检补刀,时不时就看到哪里有人把刀一丢,抱住地上的一具尸体大声哭嚎起来。   “老王头,老王头——”   林沐一寸一寸转过目光。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老人,平民服色;再过去,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穿着衙役的衣服;再过去,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怒目圆睁,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掐住大渝人脖子,到死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林沐认得那个老兵。之前,是他第一个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自己,浑浊的老眼里忽然就滚出泪来,哽咽着道:“像,真像。”而后蓦然转身,大声对周围议论纷纷的百姓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见过一次少帅,和他长得一模一样——没错了,就是林家的儿子!”   他甚至没来得及问那人姓甚名谁。   他转动视线,更多或安详阖眼,或怒目圆睁的遗容从眼前掠过。有拎着铁锤,第一个站出来响应的铁匠大叔;有拼死撞开他,自己挨了大渝人一刀的老兵;有第一次来的时候,往他手里塞饼子的烙饼铺老板;有身上手上全都油腻腻的屠户……   还有更多人,面熟的,陌生的。死的,伤的。   一户又一户的男女老幼走出家门,对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看过来的目光多半含着敬意,在和他目光相碰时,不止一个人微微躬身,低头致敬。   更远处,有高高低低的哭声陆续响起。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哀呼:“当家的——”   母哭其子,妻哭其夫,子哭其父。   林沐僵硬转头。   尸横满地。   这一战,大渝留下了约莫五六十条性命,而他们——付出了超过至少一倍的伤亡。   泪水无声无息滴落下来。   林家的儿子,守住了建昌县城的少年英雄,在一城百姓的注视之下,嚎啕痛哭。   当晚,林沐不暇休息,连夜赶往甘州。   和他同行的是一个自告奋勇担任向导的年轻人。一人两匹马,客栈老板不用嘱咐就为他们灌满水囊,喂饱马匹,备足干粮,——并且,一个铜板也不肯收。   就冲着在建昌半个铜板都花不出去,林沐也想落荒而逃了。   喂喂,送饭送菜就算了,大桶的甜水担来给我沐浴也算了,看我衣服上都是血送新衣服过来也就算了——不要香囊荷包头花都丢过来呀!救命!   我要在这里乱来娘会打死我的!   路上时见火把星星点点在远处晃动。林沐越走一颗心越往下沉:果然如他所料,大渝这次入寇不是小股队伍流窜,袭扰的地点也绝不只限于建昌县城。那些火把肯定有不少是大渝的斥候游骑,据此推断,至少会有一支不小的军队侵袭甘州!   甘州,甘州!   林沐恨得咬牙切齿。当年赤焰军就是驻扎在甘州北线,得报大渝入寇,已夺肃台,爷爷匆匆忙忙拔营而起,在梅岭迎击敌军。现在大渝人居然已经打到这里来了!   甘州到底怎么样了!   一路奔驰到天色微明,甘州城墙终于遥遥在望。林沐勒定马缰,终于呼出一口大气:还好,还没陷落。   虽然一路行来处处见得接战痕迹,虽然沿路乡村里时见烟柱火焰,虽然连城墙上也有斑驳战痕,但是不管怎样,甘州城还是好好的。   他进了城直赴军营。自从北境防线重铸,诸军移防,甘州军分驻周边宁寇、删丹、蓼泉、三水诸军堡,城内驻军仅有六千五百人,战马千匹。这时候一眼看去,整个营地乱糟糟的,根本谈不上军容肃整、士气昂扬,硬要说起来,也就比残兵败将稍微好一点儿。   林沐一边暗暗感激母亲带自己来过这里一次,好歹混了个脸熟,林家的名字在北境又好使——至少没人把自己当细作看,一边亮出身份,长驱直入。到得中军大帐,却见镇将影踪不见,五个校尉吵成一团,面红耳赤,口沫横飞,把桌子拍得通通直响。   林沐:“……”   “高将军,窦将军,王将军,宋将军,齐将军——”他一个一个地叫着这些年龄不等、资历不一的校尉们:“小子有礼了。我从建昌过来,碰到小股渝兵,差点陷城。敢问,现在情况如何了?刘镇将何在?大渝到底来了多少军队?甘州有哪些地方已经陷落?现在我们预备怎么应对?是战是守?”   几人对望一眼。林沐从他们眼里分明看出了“这小孩子好烦”的神色,然而,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或许是因为母亲,或许是因为自己随时能把看到的一切上奏天子,他们倒还没有立刻轰人。不仅如此,为首的高校尉还耐着性子,向自己解释起来。   “渝军是三天前打过来的。我军在城外和他们干了一仗,对方大概是五千人吧——我们伤亡近千人,刘将军重伤,昏迷到现在还没醒。至于其他地方么……”   林沐耐着性子听了没几句,几个校尉又拍桌打凳地吵了起来。他陡然冒上来一股心火:“吵吵吵,吵吵吵!吵架有什么用!都吵了一天了,是出战还是坚守,好歹拿个主意出来!”   “那你说怎么办?!”五个人一起回头瞪他。   “虽然驻军能上阵的还剩五千,可骑兵只有一千人!把骑兵带出去,跟着敌军袭扰,找机会和周边驻军联络上,联手和大渝决战!剩下的,守城!守军人数不够,请州牧发民壮帮忙!”   “说得轻巧!”   “一千人出去能干什么?”   “凭什么听你的!”   五名校尉倒有三个人脱口反驳,另外两人虽然没有开口,脸上也是七个不服、八个不愤的样子。眼看他们掉头又吵在一起,林沐在原地呆站了会儿,猛然冲到他们中间,双手托住桌沿,用力一掀!   “哐!”   舆图,纸笔,烛台,各色各样的小旗帜,满天飞舞。校尉们愤怒的注视中,林沐一把拽出了脖子上的挂饰。   “凭我是雍国公世子林沐!御前六品千牛备身!奉天子手诏游历边镇!”他拔剑抹断系着挂饰的绳索,高高举起:   “现在大渝入寇,军情紧急,镇将重伤不能理事,我以太子玉符接掌甘州军务,上下将卒,一体奉令!“   美玉雕成的随身鱼符,在他手里闪着晶莹的光芒。      ☆、第 76 章   “报——霓凰郡主有紧急军情求见!”   萧景琰悚然抬头。正在禀告太子纳聘和大婚事宜的礼部尚书崔光庭立刻住口,和宗正、光禄寺、卫尉寺、太仆寺、内廷司诸人,一齐原地侍立,等待皇帝吩咐。   果然皇帝脱口回答:“快请!”随即向他们点了点头:“崔卿先和他们退下吧。——召中书令史元清,吏部尚书沈追,兵部尚书裴铭,户部尚书柳明德……“一连串的名字流水价报了出来。   就这两句话的工夫殿外长声传呼,崔光庭等人刚刚走下武英殿的台阶,便和匆匆入内的霓凰郡主撞了个正着。崔光庭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位南疆女帅眉头紧锁,面带重忧,只对他们点了点头,便三步并作两步踏上庭阶,转眼工夫,已经消失在殿堂深处。   “大渝入寇甘州。”   随着这句话递到面前的是一枚小小的纸卷。萧景琰展开来一目十行地飞快浏览,一边听霓凰道:“镇将重伤昏迷。小沐正好走到那里,以太子玉符接掌甘州军务,随即通过琅琊阁飞鸽传书,转递回京。同时,也请他师父赶快派飞流过去。”   “飞流没在他身边?!”   “小沐从三月起就单独行走了。”霓凰心想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然而现在也不是辩驳这个的时候,沉声道:“一路上都有驿站,有琅琊阁的产业。小沐隔三差五总能捎信回来,要真有事,求助也方便得很。他师父说,接到信就照小沐的话,转给我一份,列将军一份,然后,立刻就带着飞流赶过去了。“   “可琅琊山离甘州有两千六百里!”萧景琰脱口而出。看看霓凰的脸色,声音蓦然低沉下来:“抱歉。”   “小沐不会有事的。”霓凰的声音沉稳而坚定,“现在,重要的是北疆军情。”   他二人对北疆山川地理、军备驻防都谙熟至极,就着这薄薄一张纸卷提供的军情,你一言我一语,当即开始推算北疆现状。说到一半,史元清等人赶到,萧景琰把那纸卷传下去给他们同看。史元清和沈追头挨着头看完,传给裴铭等人。两人互看一眼,史元清刚问了一句“此信何来”,就被沈追轻轻扯了一把。   “这是飞鸽传书。”萧景琰声音沉沉,“军报迟几天也该到了。兵部,中书省都注意着。现在,商议北疆军情。”   随即又有兵部职方司的人抬了舆图,年前刚迁转户部侍郎的言豫津带着北境各地存粮账册等,鱼贯进来。一干人废寝忘食地讨论军情,一条条命令流水发出,直到深夜,才由武英殿内监掌灯送出。   霓凰郡主走在最后。她低着头一步一步拾级而下,忽而一个踉跄,险些绊倒。面前随即横过一条手臂,她却没有本能地抬手攀扶,而是尽力往后一仰,挺身站直。缓缓扭头,言豫津正侧身站在一旁,满含担忧关切地注视着她。   霓凰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努力展颜微笑。“好在之前也没有说过什么。如果……就当小沐没这福分吧。”   “小沐不会有事的。”言豫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霓凰姐姐,你别担心……小沐,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样说着的言豫津却在踏进府门时几乎虚脱。他闭眼靠在光影摇动的门廊之上,平息了一会儿,并不回房,反而走向了花园深处言侯的静室。   第二天一早,伺候了丈夫出门上朝,言夫人就匆匆走进了长女的闺房。   “林家那孩子,出事了。“   把侍女统统遣出房门,言夫人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了一句。   镜中少女的倩影轻轻一颤。下一刻,牙梳顺着乌发滑落地面,砰地一声摔成两截。   “……娘?”   “昨天传来的消息。大渝入寇甘州,林家那孩子正在那里,强行接掌甘州军,率军出击……昨天霓凰郡主亲口对你父亲说,两家并无成约,如果……就当是他们家孩子没福。”   她看着女儿一分分褪尽血色的面颊,和随着她的话音不断颤抖的嘴唇,一把抓住她肩头,急声道:“孩子,你可别犯糊涂!”   “娘!”   “两家本来就什么话都没有!我本来就不赞同你们的事儿,林家那孩子从小身子就弱,又注定了要上战场,将来要是万一,你就是一辈子的苦,哪怕没事你也是担不完的心!现在又出了这种事……你听娘的,要是那孩子真出事儿,你可千万别犯糊涂,想想你爹,想想你娘!”   “可是,娘!”   少女的泪水不知不觉盈了满眶。言夫人忍住一声抽泣,还要再说,外头忽然响起一声恭谨的传报:   “夫人,老太爷请大小姐过去。”   花园静室中,香烟袅袅,须发皆白的老人闭目独坐。   “祖父,我来了。”   “静姝啊。”言侯慢慢睁眼,示意孙女在对面蒲团上坐下。他仔细打量着少女微带红肿的眼眶,良久才道:“消息知道了?”   “回祖父的话,适才母亲,已经告诉了姝儿。”   言侯缓缓点头。他耐心等着孙女忍住一次哽咽,方才叹息一声,慢慢道:“你是在我膝下长大的。当年你父亲放了外任,地方远,不能带你同行,就把你交托给我照顾。后来他们又有了你弟弟,你娘精力不济,你就一直跟在我身边……一晃就是这么多年。我教你读书,教你学史,让你进言氏家学,把你养成了一副不同于寻常闺秀的性子——现在看来,也不知道是为你好,还是最终害了你。“   “祖父何出此言。……祖父待姝儿恩重如山。”   “你看着温柔斯文,胸中却自有丘壑,京里高门公子虽多,配你,却多半是委屈了你。”言侯面上傲气一闪而逝:“小沐那孩子我也是从小看到大的,才学性情我都深知,所以才默许你们往来……不过今天叫你来,要说的却不是这个。”   静姝眼眶微红,向祖父微微俯了俯身子,默默无言。言阙凝目注视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良久,方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景运二十九年,先帝历经五王之乱,刚刚登基。大渝北燕东海三国联盟,意图共犯大梁,裂土而分。其时兵力悬殊,敌五我一,绵绵军营,直压入我国境之内。你祖父我年方二十,自请出使,在敌营王庭中舌战群臣,游说得敌方的利益联盟分崩离析,方才有后来林燮大哥带兵一举反击,解此危难。   当时,我和林燮大哥的妹妹,……相识多年,两情相悦,两家大人也已默许。只因景运二十六年到二十九年,夺嫡形势异常凶险,所以始终没有定亲下聘。后来……第二年春,我返回金陵的时候,林家姑娘,已被先帝纳入宫中。“   “她,就是先帝宸妃,先帝长子祁王的母亲。   后来,……我也娶了你祖母。   如果小沐能够平安回来,当然一切天从人愿,如若不然,……静姝,你要记得,两家并无成约。   你娘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和她硬顶。“   “是,祖父。”少女强忍泪水,盈盈一拜。“姝儿明白。”   她慢慢走回闺房,遣退侍女,独自开了一个樟木镶白铜的圆角立柜。柜里一层一层,罗列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玩器。清平八年的上元夜,林沐猜灯谜赢到的小兔子,后来送给她,被她不小心摔掉了一只耳朵;清平九年,林沐在庙会上买的美人风筝,纸面上鲜艳的颜色已经褪了大半;清平十年,林沐在栖元寺和人辩论赢到的扇子;清平十一年中元节,林沐亲手画的河灯;清平十二年,一支林沐自己做的,根本吹不响的鲜红竹笛……   还有一小把奇形怪状的珍珠,他在东海收集到的;一盒像是成簇鲜花一样的片石,行走北境时候捡的;一支沉甸甸的老银手镯,式样拙朴有趣,在云南的集市上淘的;还有……   她默默回头,望向窗边架子上的绷着的大卷兽皮。四尺高六尺宽的大立屏已经快要画满了,那是照着林沐陆陆续续捎来的信件,简笔勾勒的草图,对所到之处山河地理的描述,画出的大梁边疆图景。当中也不知道翻了多少书,求着祖父和父亲帮忙找了多少舆图多少前人书画,几番添减,数次增删,整整两年的心血,全都凝集在这张图上。   其实最开始她是有点讨厌他的。   言氏家学,素来不收外人。因为多了一个林家的孩子,她只能坐在屏风里面听祖父讲课,和堂兄弟们辩驳问难时,也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而且那位林家的小公子简直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她不止一次听到族学里的先生拿他教训家里的堂兄堂弟:“你看看人家,三天只来听半天课,平时还要抽时间练武,功课还比你们好!”就连跟她辩论的时候也不留情,在课堂上,或者在祖父的书房里,好几次都把她驳得哑口无言。   真是讨厌。   她默默捧出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里面一页一页,都是他写来的信——当然,收信的人必然是祖父或者父亲。至于捎带给她的,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在最后单列一页,内容也是很正经的讨论经史功课。   再然后,就是驿马寄来的信件,或是飞鸽传书递来的小小帛卷,写着他这些天又行到了哪里,关河风貌,游历心得。   她一张一张抚过这些信件,理平,叠好,装进信匣,放回立柜——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亲手关上了雕着百蝶穿花图样的柜门。   最后,踉踉跄跄地伏倒在床边,无声恸哭。   不知哭了多久,肩头忽然落上一只温暖的手来。言静姝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只见母亲含泪坐在身边脚踏上,见她抬头,执起丝帕,轻轻沾去她面上泪痕。   “娘。……我听你的。”   言静姝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开口时,每一个字都在颤抖,却是清清楚楚,更无半点犹豫退缩:   “如果他回来……不管怎样,我都会嫁给他。如果回不来,娘,我今年只有十四岁,十七岁出嫁……也不算晚。”   “我苦命的女儿!”   言夫人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搂住女儿,压着嗓子哭得气噎声堵。言静姝却咬着牙慢慢推开了她,握着母亲肩头,直直仰头看入她眼睛:   “娘,您别哭。我听齐大姐姐她们说,武将家的女人,男人在前面拼命,最忌讳女人在后面乱了阵脚。他还没出事,我不哭,您……也别哭。”   “好。……娘不哭。”      ☆、第 77 章   “敌军已经疲了。”   熹微晨光之下,林沐压低身体伏在土丘后面,远远眺望着敌军到现在还没有动静的营盘,咬着牙迸出一句。   分兵之后,他带着一千骑兵连日袭扰。早上,中午,傍晚,夜间。踹营,射箭,趁夜里放火,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就是远远地吊着。敌人松懈了就上去咬一口,敌人调动大队人马反扑,掉头就跑。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冲锋要从多远开始,靠多近一定要回头,敌人是没有防备还是故设陷阱……书里只是短短几行字或者根本没有,娘的指点描述也不过一两句,到了临场,全都要靠他自己判断。   这一千骑兵的命,甘州六千五百士卒的命,整个甘州城内城外百姓的命,所有的分量,沉甸甸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不会有援兵的。   或者说,不会那么快有援兵。既然已经被人打到城下,可想而知甘州诸军堡,大概能自保就算不错。周围最近的军镇,肃州在西四百里,凉州在东四百里……长林军的治所,金城,在东南八百里。就算大渝这次不是全面进攻而是轻兵袭扰,就算列叔叔收到消息立刻带兵来援,现在,也不可能赶到。   他们只能靠自己。   七天了。   他扭头看向身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高校尉,王队正,琅琊阁的周先生,城里最大镖行的李镖头张镖头,钱二狗子,铁蛋……哪怕不犯任何错,不踏入任何陷阱,这七天的袭扰,也意味着他们必须把自己的精力,压榨得比敌人更狠。   压榨到现在,哪怕是站着,都能随时闭眼睡过去的程度。   何况,他并不是没犯过错误。他犯过很多。   很多次都是仗着应变,仗着敌人比他更蠢,仗着一点点运气,或者,这些都没有了的时候,就全靠同袍的舍身掩护,从枪林箭雨中抢回他一条小命。   上了战场才知道,原来自己引以为豪,师长时时夸赞的军略战策,什么都不是。原来娘说的是真的,自己的的确确什么都不懂。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如果还能回到当天的甘州城里……   他还是会接掌军权。也许他做得不好,可是,那种时候,他没有办法什么都不做。   林沐举起水囊轻轻啜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异味的水流入喉咙,激得他不由自主地呛咳一下。他立刻忍住,珍惜地将下唇挨在囊嘴边沿润了润,转手把粗糙的牛皮水囊递给身边高校尉,而后,一人一口传递下去。   “传令。”短短七天,少年的嗓音已经喊至喑哑,然而沉稳的味道却是与日俱增:“所有人饱餐干粮,喂马,原地静待。等敌人起床生火,早饭做到一半的时候……全军出击!”   然而出动的时机迟迟没有到来。相反,对面吹来的风,越来越大。   先是吹得人袍角飞扬发丝凌乱,渐至掀尘扬沙,没过多久,他们就被吹得睁不开眼来,不得不一个一个捂着脸转过身去。   “林公子,这样不行啊。”高校尉终于忍不住趋近,“这风吹得大伙儿眼睛都睁不开了——这样的逆风,冲阵根本就是送死!”   “是啊林公子,要不然,我们先退?”   “不能退!”林沐狠狠地咬了咬牙。”好不容易把他们拖到这个地步,现在一退,前功尽弃!再说——“   他一把拽住高校尉的领子,指向几个摇摇欲坠,靠在一起就耷拉下脑袋的士卒,眼神如火:“你看看他们,看看他们!都已经累成这样了!现在强打精神还能冲一阵,这一退,立刻就是溃败!敌人杀过来我们全都得死!”   仿佛是印证着他的话一般,嘎啦一声,中军将旗当场吹折,“高”字军旗被风裹着飘飘荡荡翻了几个滚,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一片死寂。   许久,才有人颤声道:“军旗都折了……退吧……风向于我们不利啊……”   林沐满背冷汗。耳鼓中一声一声通通作响,尽是自己心跳的声音。逆风冲阵兵家大忌,疲师轻退等同找死,大风吹折旗杆更是大大的不祥之兆……怎么办?怎么办?   冷静下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要激励士气!   史书上也有风折旗杆,主帅反而以此激励士气,反败为胜的例子……前人是怎么做的?父亲,母亲,他们碰到这种时候会说什么?快想,快想!   父亲——   “谁说风向对我们不利!”   他猛然拉过自己的战马,翻身上马,指着劲风吹来的方向用尽全力放声大喊:   “知道那边是哪里吗?是梅岭!是梅岭!我父亲战死在那里,我爷爷战死在那里,七万赤焰军战死在那里!这风,是他们来了!和我们一起作战来了!”   他一把拽过鞍后包袱,抡圆了胳膊,劈头盖脸往掌旗官一扔:   “升我的旗帜!”   掌旗官手忙脚乱地接住。解开包袱用力一抖,五尺见方的红绸上,大笔浓墨端端正正写了一个“林”字。他看了看已经折断的旗杆,左右顾盼片刻,抓过一杆身边人塞过来的□□,七手八脚把红绸往枪头上绑。   风不知何时渐渐小了。温柔的风轻轻抚摸着旗面,也抚摸着少年滚烫的脸颊,似依恋,似安慰。林沐深吸口气,在众人自发让出的通道中点马而行,一步一步走到旗杆边上,忽而拔出佩剑,在左手掌心一抹而过。   “爷爷,父亲!“他伸出鲜血迸流的左掌,抓住旗角,仰天大喊:”赤焰军的诸位叔伯!看着我!我在这里!林家的儿子在这里!帮我——帮我!“   用力一甩,鲜红的“林”字战旗,像是被烈焰围拥着一般,在苍天之下霍然展开。   “风向转了!”   有人惊叫。林沐一把抢过旗杆,斜指敌阵:   “杀!”   林沐□□了一声,慢慢睁眼。   全身的骨头像是被骆驼踩过一遍似的——不,照这感觉,只怕还不是骆驼,是南楚那边的大象——   好疼。   全身都疼。   简直分不出哪边更疼……   “醒了!”   一张熟悉的脸探了过来。紧接着衣袂带风声、房门开关声、精力十足的嚷嚷声一路远去:“醒了!醒了!”   哦,房门。   他现在是在有门的地方。   是在房子里。   林沐眨了眨眼。一顶满绣花鸟的湖色帐子映入眼帘,床头烛光跳动,一闪一闪的有些刺眼。他本能地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立刻又紧紧闭上,调匀呼吸,开始装睡——   “砰”的一声房门洞开,师父黑着脸大踏步进来,气势汹汹往床边一坐。   “现在知道装睡了?”蔺晨一把抓起他左腕,冷笑:“之前呢?林大公子好武功啊,那么乱的战场也敢冲锋在前,挨了几刀都不停手!要不是你去年没在琅琊阁过年,我还以为你偷偷把你自己排上高手榜前十了呢!“   “师父……”林沐苦着脸地叫了一声。蔺晨继续冷笑:“别叫我!我不认识你!堂堂琅琊阁主的弟子,靠蛮力跟人拼命,我琅琊阁丢不起这个人!”   他口里数落,手上却是轻柔,小心翼翼地把林沐右胳膊端了过来,凝神诊脉。诊完又是一声冷笑,起身端了碗药进来,舀起一勺直直杵到他嘴边。   “喝!”   苦得要死的汤药一勺一勺从舌头上碾过,林沐龇牙咧嘴喝完,连个蜜饯都没讨到,就昏昏沉沉跌入了睡梦中。   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他挨了三刀,一刀在右臂,一刀在肩头,一刀在后背——后背那刀是有一次冲得太快了陷入敌阵,后队一时没跟上——胸口中了一箭好在被挡住了,不过胸口淤青了好大一片,经蔺晨诊断,肋骨可能有裂痕——左小腿骨折。   伤筋动骨一百天。   每天换药吃药都被师父挖苦得狗血淋头。   躺在甘州养了半个月的伤,一到能坐马车,就随着长林军来援的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被拖回凉州,而后,又拖到长林军的治所金城。依蔺晨的念头,是想直接把他带回琅琊山的,奈何列战英死活不放人,而京里的御医也拼死拼活赶到了——蔺晨和飞流武功再高,也没本事从长林军大营抢出人来。   还是个只能架着拐杖一条腿蹦跶的。   他错过了中秋,错过了重阳;错过了年底太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一系列仪式(为此萧明岳没少写信来抱怨);错过了冬至错过了腊八,错过了年三十祭拜家祠。   列叔叔挽留他的时候这样相劝:“反正已经赶不回金陵了,与其路上匆匆忙忙的,还不如就在长林军里,祭一祭……少帅。”   于是,大年初六,林沐左手拉着飞流,右手搀着千里迢迢被打包到军前,专为照顾他一个的御医老爷子,钻进列叔叔特地派给他的马车,晃晃悠悠上了路。   师父?哦,他左腿的夹板一拆,师父就回琅琊山了。   这一路走大道,住驿站,列叔叔还特地派了个校尉护送他们——哦,据说用的理由是,粮饷啊甲胄啊叙功升转啊,反正也要派人回京的。林沐在过了两年自己亲力亲为打点一切的辛苦日子之后,终于回到了翘起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生涯。   每天练练内功,背背书,给京里写写信,——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如果不是天天被老御医看着喝师父留下的补药方子的话。   ……哎呀呀呀,感觉最近都长胖了呢。   他悠悠闲闲地晃荡了快两个月,终于在二月的最后一天到了金陵。从北向南,春光一路轰轰烈烈地在眼前铺开,温柔明媚得像是轻轻一捏就能滴出水来,却又灿烂嚣张到理所当然。   进京的大道依然和记忆中一般无二。林沐勒马坡顶,看着脚下延伸出去的宽阔大道,和大道尽头影影绰绰的城墙,觉得扑面而来的春风忽然大了起来。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收回目光。坡下巍峨双阙相对矗立,大道在经过双阙之后恰好拐了个弯,绕过缓坡,一路向南。坡顶有亭翼然,亭外骑士兵卒团团围绕,而亭中,一人襟带当风,遥遥凝望。   林沐催马疾奔。   奔到一半,亭子里站着的人也冲了出来,翻身上马,疾驰而下。   “小沐!”   还没近到能看清面目,对过那人已经一边大力挥舞手臂,一边呼喊:   “林小沐!”   两人相向而行,越来越近。渐渐地,不约而同放缓马速,挽缰徐徐前行。   少年的眸中映照着彼此的身影。一别数年,映入眼帘的,都再不是记忆中犹带稚气的十三岁模样。看在萧明岳眼中,那个一直被称为精致得像个玉娃娃的林沐黑了,瘦了,眉宇间不知何时,有了经历血火洗炼才有的凛然;而近三年的入朝听政之后,萧明岳身上高华贵重的气度,亦是明显得再也无法掩饰。   林沐翻身下马。萧明岳一愣,赶快跳下马背,刚站稳,就看见林沐轻拂了一下衣襟,端然长揖:   “臣林沐参见太子殿下。数年不见,殿下安好。”   急雨般的马蹄声冲下山坡,数十骑东宫侍卫左右一展,在身后围成一个半弧。萧明岳猛地踏前一步,立刻顿住,停了停,以庄重仪态允许的最快速度走到林沐身前,微微弯腰,在他手上轻轻一托。   “世子不必多礼。”      ☆、第 78 章   两个少年面对面站着,相视无言。停一停,萧明岳吸口气,展颜微笑:“皇祖母急着要见你。我特地过来接你的——走吧!”见林沐微一犹豫,伸手来拉:“你娘也在呢。走啦走啦!”   “殿下稍等,我交待一下。”林沐轻轻挣脱他手,转身回奔。萧明岳远远看着他和带队的校尉交谈了几句,又凑到马车边拱手说了些什么,策马而回,自己便也翻身上马,向他挥手:   “走了!”   林沐随着他迤逦而行,队伍并不进城,而是折向了郊外。京郊胜景颇多,一大半都被圈进了禁苑当中,萧景琰登基之后,颇开放了一些供百姓游赏,然而由禁军把守、只有皇家人能进的园子仍然不少。他们在园门口下马,林沐刚刚把缰绳交给迎上来的禁军,嗖的一声,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   “呃……“林沐顶着周围禁军防贼似的眼神尴尬解释:”飞流叔叔一直跟着我的……”   “没事,一起来吧。”萧明岳噗的一笑,向周围挥挥手。三人前后进门,林沐立刻转向飞流,小声道:“飞流叔叔,我们去见太后娘娘和陛下哦。”   “……点、心。”飞流侧头想了想,一字一顿回答。萧明岳看到林沐几乎立刻松了口气:“是啊,就是一直送点心给我吃的太后娘娘。飞流叔叔,在宫里要好好走哦!”   “嗯!”   他们上了禁苑里专用的小马,穿花拂柳,曲折向前。时近上巳,禁苑里迎春花还剩星星点点的黄,桃花、梨花、山樱、海棠都已经开得蓬蓬勃勃,一阵风吹来,红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大大小小的花瓣如雨飘坠。转过几个弯,一片临水的草地上铺开几张锦茵,太后居中而坐,皇帝皇后和霓凰郡主分列左右。   三人在草地边沿下马。明岳当先走近,向诸位尊长行过了礼,便闪到母后下首坐好。林沐这才缓步上前,从容拜倒:   “臣林沐参见太后娘娘,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免礼!”太后笑着唤了一声,目光立刻转向另一个跪在林沐侧后方,拱手作揖,直直看着前方的蓝衣男子:“哟,飞流也来啦!”   “嗯!”   “设座。”皇后在边上轻声吩咐了一句。立刻有宫人悄没声地设下锦茵几案,林沐拉着飞流退到边上坐下,太后又吩咐把自己桌上的点心端过去给他们。见飞流向她点了个头就抓起来吃得香甜,看了一会儿,笑问:“飞流,还记得我吗?”   “……记得。”飞流努力咽下去一口点心,鼓着沾满点心渣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回答:“苏哥哥。点心。”   “那我呢?”萧景琰也来了兴趣,向前倾身,露出一个刻意亲和的笑来:“记得我吗?”   “……水、牛!”   太后愣了一愣,转头看看儿子,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萧景琰哭笑不得地愣在那里,看对面的霓凰郡主别转头努力忍笑,又看看两个孩子迷茫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一时间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   然而今日遍数天下,会当面叫自己一声“水牛”的,竟也只剩下飞流一个人了。   太后的笑声中飞流三口两口塞完了点心,然后就直起身子,无聊地东张西望。太后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抹一把眼角泪花,柔声道:“飞流吃完了?去玩吧。”   随着她的话,霓凰郡主也侧转身子点了点头。然后,萧明岳就觉得眼前一花,小沐旁边的那个座位上,人嗖的一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琅琊高手榜第二什么的……   “小沐,来,到我这儿来。”   愣神片刻就听见皇祖母殷殷唤小沐上去。萧明岳看着林沐起身,被催促着一步一步走到皇祖母身边,刚刚跪坐下来,就被皇祖母一把拉住了胳膊。   “黑了,瘦了,还受伤了……伤得重么?还疼么?”   “我没事儿!”林沐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圈忽然就红了,举起手用力拍了他一下:   “犟嘴的样子都跟你爹一模一样!当年你爹……也是这样跟我说……他挺好的……”   话音未落,举袖掩面,蓦然背过身去。林沐手忙脚乱地看着她,也不敢伸手去拉,只能惶惶然凑到她身边,颠来倒去地反复念:   “太后娘娘,我挺好的……我真的挺好的……“   念了好几遍太后才泪眼模糊地回过头来。林沐迎上她的目光,灵光一闪,站起来上下挥了挥胳膊,用力跳了两下:“我真的已经好了!娘娘你看!”   “好什么啊!”太后刚刚平静一点,被他这么一闹,险些又当场落下泪来:”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喔。”林沐乖乖上前,在太后责备的眼神下捋起袖子,递出胳膊。满席静悄悄的,看着太后凝神诊了左手又诊右手,诊完细细看过他脸色,长长叹一口气:“好是好了,元气还没养回来。这几个月,你就好好在金陵调养身子,一步不许出去了,知不知道!”   “不要啊——”林沐苦着脸惨叫:“我都喝了五个月苦药了——师父留下的补药方子我一直在喝——”这边还没叫完,那边皇帝已经接上一句:“母亲放心,我派去的御医就住在林家,每天给小沐调理。”   “……”林沐垂头丧气地垮下了肩膀。萧景琰看他样子实在可怜,伸手招了他过来,笑问:“这会儿知道叫苦了?战场上怎么只知道拼命往前冲呢?——对了,最后一仗你是怎么打的?你写得太简单,只说风向变了趁势冲杀,列战英送回来的报告又吹得神乎其神的……“   他蓦然住口。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下,林沐一下子黯淡了脸色。   “我……胡说八道的。”   他慢慢地回忆着,一字一句复述当时的情形:“……那时候只能进,不能退,我必须得激励士气——我就是硬着头皮在胡扯——”   他鼻子忽然一酸:“我真没想到风向会突然转了——”   萧景琰也沉默了。北境的天象他比林沐熟得多,深知那边千里荒漠气候不定,有时候风向确实会突然调转,可是——   他仰头望天,胸膛一下一下重重起伏,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林沐,轻轻点了点头:   “也许,他们是真的回来了。”   一句说完几乎又要哽咽,手掌在几案底下紧紧握成了拳,良久无语。柳皇后侧了下身子,纤手悄悄覆上丈夫手背,微笑道:“陛下给我看军报的时候我也不太相信。上面还写着军中司马拷问俘虏,有人说,看到赤焰军的英灵和你们一起冲阵——”   林沐噗的一声笑出了眼泪:“那就是真的以讹传讹了……”   因这一笑,席上气氛才松了些。林沐退回自己席上,向母亲微微欠了欠身,肃容坐正。霓凰回以一笑,默然扭头,飞快抬手沾了下眼角。   趁着这空儿,皇后一个眼色,宫人们流水般地过来上菜。林沐也不再提那一战,只说些游历期间的轶事趣闻,几次逗得太后失笑。酒过三巡,萧景琰微微有了些醉意,乘兴道:“小沐这次打得不错。想要什么奖励?”   只要这孩子不闹着要上战场,就没什么不能给的——这样想着,他看见林沐起身离席,肃容再拜。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是干什么?”萧景琰皱眉。“起来!”   林沐却没有动。他在原地跪直了身子,仰头道:“陛下,臣想以甘州军功换一道恩赦——想请陛下,让清平十三年,槿榭围场里犯事的六名宫人,离宫返家。”   说完,俯身一拜,久久不起。   萧景琰愣住。   那一瞬间他完全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似惊喜,似悲酸,百味杂陈,最后,合并成一道热辣辣的激流,在胸膛中来回激荡。   小殊……你的儿子,长大了啊。   你看见了么。   他咳了一声,故意板起脸:“你想好了?真换了这个,别的可都没有了!你这一仗拼死拼活算是白打了啊——”   “臣已经想好了。”林沐从容抬头,毫不退缩地与他对望:“当年,是臣肆意妄为,连累她们获罪。至今思之,日夜不安。”   “好、好。”萧景琰霍然站了起来,几步绕出几案,一把将林沐从地上拎了起来。上上下下打量几遍,一掌拍在他肩上。   “嗷!”   林沐惨叫着往下一缩。   太后笑得连杯子都翻了。   萧景琰便再有多少的感慨激动,被他这样一搞怪,也冲得干干净净。看着林沐蹲在地上嬉皮笑脸地仰望自己,俨然之前在武英殿里被他问功课,挨了骂就凑上来撒娇的模样,一时想笑,一时又恨不得再抽他两巴掌,愣了愣,摇头回座。   太后含笑看着这一大一小,等林沐从地上爬起来唉声叹气地挪回座位,侧顾霓凰笑道:“才看着有点大人样子了,这一转眼又像个孩子。——小沐,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   林沐反射性地一挺胸。刚要大声说“不怕”,忽然看到陛下和母亲的目光同时扫了过来,骨碌碌转了下眼珠子,微微低头:   “怕。”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怕极了。”   “怕什么?“太后含笑逗他。”怕受伤?”   “不是怕这个。”说到这里,在战场上每一次眺望敌阵、每一次发号施令时候的感觉蓦然涌了上来。他努力平静一下心情,对着太后慈爱的目光认认真真道:“怕犯错。怕打败仗。怕害死别人。怕把整个甘州的战局一起搞砸了——”   余光之中,陛下和母亲相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知道畏惧,方是为将之始。”萧景琰沉声点评:“明白自己担负的责任,时时怀抱戒慎恐惧,才不至于滋生骄妄懈惰之心。“他转向明岳:”你也一样。为政者,当知敬畏。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谢父皇教导。”萧明岳肃容一拜。   气氛一下子又有些沉肃。太后嗔怪地叹了口气:“你看看你,难得一起吃个饭,训完这个又训那个的。——小沐也是,小小孩子,这么拘束干嘛?打赢了仗还要想着上表请罪……陛下又不会怪你!”   那天,景琰在慈宁宫里叹息不已,连说了几遍“何至于此”。   “我知道啊。”林沐极认真地看了过去:“陛下肯定不会怪我的。但是我自己也要懂事。拿太子玉符擅自接掌边军,这么大的事,弹劾我的奏折肯定不少。我不能让陛下难做……”   一瞬间,太后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   “母亲?”   “母后?”   “太后?”   几个声音同时轻唤。太后努力摇了摇头,深吸口气道:“我没事——只是,当年小殊,何尝这么懂事……”   一言未毕声音再次破碎。她不得不回过头去,低低啜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勉强压平了嗓音:   “如果小殊还在,这孩子,又何必非要这么懂事……”   ☆、第 79 章   北境战事的升黜赏罚,以清平十六年三月初一的朝会上,林小沐的官职被一掳到底,品级由从六品直降到从九品告终。   理由:越权逾职,擅用太子玉符调兵,损毁玉符。   原本朝议时虽有御史循例弹劾,朝臣们的意见,却都一面倒地偏向于林沐有功无过——敌军压境,危难当头,如果这时候挺身而出还要被罚,岂不是寒了前方将士的心?   然而就在此时,勋贵班中一位军侯越众而出,悠悠道:“臣以为不妥。——其人既非有职将领,太子玉符亦非调兵之用,擅自以此接掌军队,越权逾职,若不重罚以为后来者戒,一旦有人效仿,必成大患。更何况,还因此导致玉符损毁,虽是战场误毁,理合减等,也不可不罚。”   说话人英姿爽朗,顾盼神飞,正是雍国公夫人,先帝亲封的一品军侯,霓凰郡主。   众朝臣:“……”   一干朝臣的眼神集火之下,吏部尚书沈追硬着头皮上前揖礼:“郡主所言虽然有理,然而立功者不能得赏反而被罚,这军心士气……”   “无妨。写明是我的建议就好。”   “郡主,您不能这样……“沈追再次趋近一步,声音压得低低的:”您这也是仗势枉法啊……”   “哦,有何不能?”   沈追:“……”   他看了看一脸理所当然的霓凰郡主,再看了看袖手旁观满脸无奈的陛下,深刻地意识到了,霓凰郡主虽然平时都很讲理,但是,如果她非要在这件事上不讲理一把……   她还真做得到。   行吧,您随意。   您老人家要历练儿子,我们能说什么哪。   朝议的第二天,霓凰郡主以自己和林府的名义遍发请柬,以三月二十日,时值休沐,吉日令辰,为雍国公世子林沐加元服,请诸亲好友、各府长者观礼。   这一日,曾经冷寂了三十年的林府正堂,冠盖云集。京城之中,数得出名头的高官勋贵、名门家主,齐至堂前。   辰初,霓凰郡主身着一品军侯朝服,自府门缓缓步出,立于门东,西面再拜。言侯身为正宾应邀为林沐加冠,也是一身庄重的侯爵朝服,肃容答拜。之后三揖三让,并肩而入,相向立于庭阶。   林沐服空顶黑介帻、双童髻、采衣,出房,冠于阼阶。从云南千里迢迢赶来的穆王府长孙将军为傧,兵部尚书裴铭为赞者,纪王孙萧明坚、柳国公之孙柳知华、齐国公世子齐怀远并为有司,奉纚、笄、栉等物,应对进退。一加缁布冠,再加皮弁,三加爵弁。礼成,服国公世子朝服,入祭宗祠,出拜宾客。   巳中,礼部尚书崔光庭亲自上门传旨,以林沐智勇双全,足承门楣,既冠,命其袭爵。   林沐拜领圣旨,而后,更换国公朝服,与母亲二次入内祭告宗祠。再次出来时,霓凰郡主赫然已经换上了国公夫人的诰命服饰,向诸宾客朗声道:“小儿元服,劳诸位亲至观礼,霓凰在此谢过了!”翩然一福,转身入内。   冠礼第二日,今上的叔父,在宗室皇亲中甚有人望的纪王爷亲至言府,为新任雍国公林沐向言府提亲。   这一桩亲事又跌掉了半个京城的下巴。林沐自入弘文阁起就是京城贵胄子弟中的佼佼者,论功课、论性情、论圣眷,将来出息如何,大家心里都有个数,更不用说林沐去年这一战简直光华耀目。言家姑娘却是名声不显——当然,名门闺秀,也不见得要有多大的名声。吃亏就吃亏在,言家之前出了一位废后,嫡支又是人丁单薄,至于言豫津的夫人么,也不见得有多么惊动京城的贤名了。   至少能生?哦,言夫人迄今生了两子一女,只能说是中平,言侍郎家中也并无妾室。   而慈宁宫里,当着一群好奇心满满的诰命夫人,霓凰郡主是这样回答太后垂询的:   “言侯亲自教养的姑娘总是好的。”   哦,这样啊……等等,等等,女儿的教养不都是归母亲管的吗?从来都只听人夸赞说“某某夫人的女儿总是贤惠的”、“某某夫人跟前养大的孙女总是好的”……这言侯亲自教养算是怎么回事啊。   霓凰郡主,您确定您找的是儿媳妇……吗……      ☆、第 80 章   ”下官新任巡防营司仓参军林沐,参见统领大人。“   “免礼。“   林沐抬起头来,面前公座上,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居高临下审视着他。他也大大方方地与之回视,过了一会儿,巡防营统领边肇贞收回目光,看着眼前一身浅青官袍,不卑不亢立在当地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   “巡防营执掌分汛防守、稽查城门、缉捕盗贼、申禁巡夜等,看似琐碎,也不见得有多少光鲜,却与京城地方平靖息息相关。司仓参军虽然只有从九品,却是事繁责重,你既任此职,就要尽心竭力,报效国家。“   “下官明白。”   “去吧。”   “是。下官告退。”   少年挺拔如新竹的身姿消失在门外。边肇贞往门口的方向又看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深深叹了口气。   像……太像了。   可又一点也不像。   说起来他也是潜邸旧人,更是从今上刚刚出宫开府的时候,就鞍前马后追随到现在的。虽然资质所限,不能有列将军、戚将军那样的成就,可自从五年前陛下把巡防营交到他手里开始,他也做得兢兢业业,没让陛下再操过半点心。   当年,他……也是见过那位赤焰少帅的。   这孩子的容貌,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倒下来的。可是刚才在他面前一番应对进退,却和记忆中林少帅的骄傲飞扬半点不像。   不以身负国公爵位而骄矜,不以一战而胜少年成名,却得从这么个小官低头做起而焦躁。   谦和有礼,温恭从容。少年人挺直脊梁站在当地,却自有一种凛然不可轻犯的气度,令人一见就印象深刻。   倒像是……那一位。一眼看上去清雅文弱,却初见就令陛下斥降了戚将军,更敢闯入府中,对那时还是皇子的陛下呼名直斥。   什么穆王的庶长子过继。骗骗外人罢了。   一晃眼,也到了林少帅的儿子从军的时候了啊。   那时候他虽然没有亲眼看见,然而林少帅如何从最低阶的小卒做起,父子两个如何斗智斗勇,一直是军中最出名的趣闻轶事。月月不断,花样翻新。   如果赤焰军还在……如果赤焰军还在。   可是赤焰军已经不在了。林少帅的儿子要找个历练的地方,还得辗转请托,把招呼打到他这里来。   边肇贞忽然失笑出声。   巡防营司仓参军,虽然只有从九品,可还真是事繁责重,千头万绪。难为霓凰郡主居然给儿子选了这么个差使……这会儿,也不知道小家伙在怎样头疼呢。   如他所料,林沐现在的确正在一个头两个大。   “巡防营下辖兵丁一万五千人……城门十三座,每门设城门领二员负责把守、队正六员盘查出入、城门吏两员负责启闭,军人百名守卫城门。官军分两班,五日一换……“   “巡城营,分设中东南西北五营,中城巡城副统领二员,百夫长八员,步军七百九十七名,马军二百零八名……东城……“   “捕盗营……”   他刚刚坐下翻了几页文书,外面咚咚咚脚步连响,跟着,一群满身臭汗的大老爷们冲进房门,七八只拳头攥着纸页争先恐后塞到他鼻子底下:   “快签!签了好去领东西!”   林沐本能地皱了一下鼻子,歪着脑袋往他们身后看。只这么片刻功夫,房间就被十几条大汉塞了个满满当当,门框还在嘎吱嘎吱作响,有更多的人试图挤进来,完全不顾这间一丈宽丈半长,还要供六个人合用的斗室挤不挤得下。   “领什么?”   “太平门守军本旬的口粮菜蔬!”   “东城巡城营的粮秣!”   “南城捕盗营……”   林沐算是明白为啥司铠、司骑、司兵、司士、明法参军他们,为什么跟他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个找借口提前跑掉了。   感情定时定点儿的有这一出啊!   司仓参军,司粮廪、公廨、田园、厨膳、过所之事——好吧,鉴于巡防营在京城,且并没有本营辖下的公田,一时半会儿也没人需要到他这里签过所出差,他要管的,其实只是整个巡防营的仓库和厨房。   十三城门领,五城巡防营,五城捕盗营,每旬关领粮秣菜蔬柴炭马料,报上来的文书都要他核对完毕签字盖章,才能去仓库支领。   当然,粮米是刚开囤的还是仓底扫剩的,菜蔬肉食是新到的还是挑剩的,这个……跟管仓的人关系好自然能拿到好货,关系一般,就拼谁先拿到司仓参军的签字、谁第一个跑到仓库门口了。   眼看着十几条大汉争先恐后往他面前挤,汗臭味熏得他喘不过气来,林沐往后仰了一下,又仰了一下,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喊:   “排队!”   没人理他。   “排队!不然我一张也不签!”   嘎吱一声,他面前的桌子差一点被挤翻。林沐咬了咬牙,飞快接过杵到面前的文书,理好往身后柜子里一塞,第三次大喊:   “排队!不然这几张文书我最后一批签啊!”   然后,面前挤挤挨挨的军汉们,如他所愿地掐成了一团。   林沐偷到这个空儿,飞快地在柜子里翻了一通,拎出先前发放米粮补给的册子,一目十行照着核对。他不会打算盘——好吧不管是弘文阁还是言氏家学都不教这个,家里也不教——好在心算不错,一眼扫过,就能算个八九不离十,等那群人掐出个结果来挨次排好,他已经运笔如飞,一张一张签了下去。   “太平门守军,本旬领粮米二十石,油盐……柴炭……今日菜蔬……“   ”东城巡城营,本旬领粮米一百石,菜蔬……油……盐……柴炭……本月料草……料豆……“   “南城捕盗营……”   等小小的房间再次恢复安静,林沐仰天吁了口气,四肢大张瘫在了椅背上。   ……比两军阵前冲杀一趟还累。   当天下午,林沐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巡防营的主簿翻着他签字的那叠文书,一张一张往他脸上扔:“春季新鲜菜蔬三日一支,夏季是两日一支!今天是四月初一!你就照着三天的量发了?!不知道?别的都没写错,就金川门和定淮门这两张写错了,你看都没看一眼就签?!“   “中城巡城营上旬有大操所以肉食翻倍!这旬你还照着发?!”   “南城巡城营上个月底裁汰了十匹马还没补!马料你照着上个月的数发?!骑曹报送的移文你没看见?!”   “夏天用的柴炭跟春天一样数目?脑子呢?!”   “签字之前你的属吏没帮你核过?……什么,怕来不及你就自己签了?谁等着今天领了米粮菜蔬回去现做饭的?从这儿到最远的通济门你算算得走多久!见过笨的,没见过你这么笨的!“   “回去好好把所有的文书账册都看一遍!再出这种错,你今年的考课就不用指望了!”   林沐:“……”   娘我错了,我不该看不起这种从九品小官的……能学到的东西果然好多……      ☆、第 81 章   花了十天时间,林沐拼死拼活看完了三年的账册文书。   白天看账册,计算,摘抄;晚上回家,听府里老管家和外厨房总管、库房总管翻着他抄下来的东西,就他提出的疑问一行一行回答。   巡防营规模大,林府……数千下人,八百府兵,田庄,铺子,种种产业——林府祖产,勋田,祖母的嫁妆,母亲的嫁妆——规模也不小。而且,一样千头万绪。   林沐真心实意地向几位老人家道了声辛苦。   十天之后,他手里签出来的文书,就再也没有被挑出过毛病。   百般挑刺不能的巡防营主簿,毫不犹豫地把他踢去了户部。   关领粮秣,支取军费,也是司仓参军职责所在。你不去,谁去?   四月十五,午后,太阳照得地面上火辣辣的。林沐抱着一叠自家主簿早上刚刚用过印的文书,和一群深青浅青袍子的小官挤挤挨挨站在廊下,等着房里的主司挨个叫人。   禁军十六卫,东宫卫率十卫,御林军……这要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巡防营啊……   就在这时脚步杂沓,一行人匆匆打内里出来。来者官袍或深绿,或浅绿,都是六七品的官员。内中有两个身着浅绯袍服,一年长,一年少,并肩而行,被其余人等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在中间。   廊下众人纷纷行礼。林沐举目一望,也跟着微微低头,垂目躬身。那群人有几个点头回礼,多半却是视若无睹。直到他们全数走出院子,廊下等着签文书领粮秣的小官们,才轰的一声,交头接耳议论了起来。   “看看人家!年纪轻轻的就是五品,五品!”   “唉这有个好爹就是好啊——老兄你胡子拉碴了才升到八品,这一辈子都不用指望喽——”   “嘘……少说两句,回来了回来了!”   门外送客的人果然已经回来了。林沐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嚷嚷道:“好啦好啦,都别围着我了,该干嘛干嘛去。我呢就在院子里稍微松散一下,一会儿就回去,行不行?走走走走走——”   脚步声一哄而散。那个少年大大地“啊——“了一声,似乎是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转了个弯,踢踢踏踏地走进了他们排队候见的院子。晃晃荡荡走了几步,忽然站定,往人群里打量了一下,揉揉眼睛,又死死盯了几眼,大叫一声:”林小沐!“   一个五品官员拎着袍子往一群□□品的小官里冲,那场景,真是一言难尽。人群哗哗做鸟兽散,犹如当庭炸开了一朵青绿色的浪花,一抹显眼的绯红气势汹汹,直冲中心:   “林小沐,真的是你!刚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你还真当了个劳什子九品官啊哈哈哈哈哈!”   “那当然啦!我嘛!……倒是明坚你干得不错,上个月聚会的时候你还是六品,升官啦?‘’   一晃三年,昔日的小伙伴们千牛备身任满,各自调任他职。林沐回京以后大伙儿聚过一次,说起别后情形,柳知华接替堂兄当了太子舍人,齐怀远入禁军,许泽瑜调入太子亲卫;萧明均在卫尉寺谋了个差事,叶成栋则被丢去刑部做了个主事。还有些则放了外任,林沐弘文阁里的二三十个同窗,此时倒有一小半不在京城了。   萧明坚蓦然忸怩了一下。“还好啦。爷爷本来想让我去宗正寺的,不巧没位子,正好户部这儿出了个缺,就把我塞过来了。你呢?你现在是什么官?”   “巡防营司仓参军。”   “啊哈哈哈哈真有你的!我之前还以为他们传错了……你还真干上了?”萧明坚上上下下打量他那身浅绿色的官袍,看一眼,笑一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小沐你也有今天!来来来,给哥行个礼,叫声大人听听~~”   林沐恶狠狠白了他一眼,故作姿态地行下礼去:“是,大人~~”   “行了行了行了。”萧明坚给他叫得一身恶寒,赶快拉住:“听你这一声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哎,这么热的天你过来干嘛?”   “我有正事啊。”林沐把怀里的文书在他面前晃了晃,看萧明坚伸手来抓,飞快往后一缩。萧明坚用格外受伤的眼神看着他:“你什么意思啊?我就看看不行啊?‘’   “当初谁把我砚台打翻的?”   “就那么点破事儿你要记多少年啊!”   一边抱怨一边去拉林沐:“看你这样子就是来要钱要东西的——找的是谁,哥带你进去!“   林沐往旁边的厢房一指。萧明坚抓着他横冲直撞就往里走,一路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从林沐手里抢过文书,不由分说往办事的主司桌上一拍:   “这我兄弟!快帮他办了!”   那七品主司认得萧明坚是户部的官员,看看他身上的绯袍,再看看他背后笑着拱手的林沐,向萧明坚行了个礼,默不作声开始一张一张签字盖印。片刻一切停当,萧明坚拉着林沐旋风般出门,一边嚷嚷道:“走走走,一起喝一杯去!我要听你在巡防营都干了些啥!”   “大中午的你就要喝酒啊……”   “行,你懂事,你守规矩!我喝酒你喝茶总成了吧……请客!”   因为意外碰到萧明坚,林沐的确节省了大把排队时间——虽然全都砸在了饭局上。他以为给萧明坚提供了足够的娱乐就可以消停,然而从这天起,原本平静的九品生涯,就热闹到鸡飞狗跳起来。   四月十八,据说奉命来商议巡防营和禁军巡逻联动的齐怀远,特地到他这儿来视察了一次。   四月十九,在太子亲卫任职的许泽瑜,以差不多同样的理由,也跑到林沐眼前晃了一圈。   四月二十休沐总算清净。二十一日,巡防营长史打躬作揖地陪着一个少年踏进各曹参军共用的房间。   “这位是卫尉寺武库令萧大人。万寿节在即,特地来查看巡防营军服甲仗的——“   “见过萧大人——”   几个九品小官参差不齐地站起来行礼。那位萧大人胡乱点了点头,转个身,端出一脸亲切的微笑:   “高长史留步,库房什么的,让——”他仰头想了片刻,“哦,司仓参军吧?陪我去看一下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萧大人难得来一趟……”   “哎,您一天多少大事要忙,怎么好意思一直劳烦。让他们陪着就行啦!”   两人你推我让好一阵子。高长史终于败下阵来,威严地咳了一声,转向林沐:   “林参军,你陪萧大人走一趟。”他压低声音:”萧大人是宁王世子,身份不同,恭敬着点儿!“   “下官遵命!”   林沐一脸恭肃地行礼应命。他恭恭敬敬地端着末流小官身份陪侍在侧,引萧明均进了库房,挥退库丁关上大门,立刻张牙舞爪地扑了上去。   “救命啊……谋杀上官啦……有人要谋害宗室啊……救命啊啊啊啊……”   两个少年一人靠着一扇大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 82 章   林沐被小伙伴们轮番强力围观的轻喜剧一直持续到四月底。他的身份到底没能藏住多久,好在除了引发巡防营同僚新一轮的围观,以及同僚、上司突然变得温和的态度,林小沐的九品芝麻官生涯,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四月的最后一个休沐日,林沐应东宫之邀,一起去东郊跑马。   东宫侍卫们远远散开一个圈子。跑出一身大汗的两个人卸下马鞍,让坐骑自去溪边饮水吃草,头碰着头,四肢大张地倒在树荫底下。吹了好一会儿风,萧明岳才满足地叹了口气,反手戳戳林沐:   “可算把你拎出来了。你就这么忙啊,两个月都不过来找我!”   林沐扁了扁嘴,没说话。以前担任千牛备身的时候都是陛下派他去东宫,现在,是从九品小官有足够重要的公务需要惊动太子啊,还是雍国公可以递个帖子请见太子,没什么正事儿只为叙旧啊?   再说,你一叫,我不就出来了么。   他懒懒地翻了个身,捉住萧明岳戳过来的手指头捏了一下,滚到另一边摊平。萧明岳一把抓了个空,懊恼地扯过一根长长的草叶,挥来挥去,直往林沐额头上扫。   一别两年多,以前那些“你为啥去跟他们玩不搭理我”的抱怨,他也不会再说了。   他眯起眼睛躲避树梢漏下来的跃动光影,慢慢吁了口气:”下个月就是父皇五十大寿啦。“   “是啊,最近一直在忙这个。”往大里说,巡防营要安靖地方、要演练万寿节当天和前后几天的巡逻方案、要和上至禁军下至京兆尹府联动,往小里说,连上上下下的军服旗帜都得换新的,大家伙儿从四月中就一直没歇过。   “再下个月,就是我生日。——过了生日,我就要大婚啦。”   “嗯,那我还要晚些。言叔叔说,言婶婶舍不得女儿及笄出嫁,要多留她一年半载的。”   “说好了我成亲你要来的呀。”   “嗯,肯定啦。”   “唉……忽然想起来,你在言氏家学上了好久的学,言家姑娘你应该早就认识吧?真好……太子妃我之前都没见过……”   “……”难道你的太子妃我就见过吗?你跟我说这个有啥用?“你好歹见过画像吧?”   “画像有啥用啊!你又不是没看过那种人像,画出来都差不多的!”   “这话我不敢苟同。”   “哦?难不成你能画出不一样的来?”   “前年的琅琊美人榜有一半是我画的,你说呢?“   “哈哈哈哈你居然会去画美人图……”   萧明岳很辛苦才忍住了没有满地打滚。他笑得捂着肚子蜷成一团,一下一下锤着地面,好容易才停了笑坐起身来,看了林沐一眼,又是喷笑:   “你……林小沐……琅琊美人榜……哈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我愿意啊?”   “哟?你林小沐不愿意谁能逼你?你师父吗?”   林沐怏怏地跟着爬了起来,瞟了萧明岳一眼,抱着膝盖扭过头去。萧明岳眼尖地看到他耳轮上薄红一闪而过,好奇心大起,扑过去往他身上一压:   “说说嘛说说嘛!你师父说啥了?”   “师父说,连琅琊美人图都画不好……”   他最后几个字细如蚊蚋,萧明岳耳朵竖了又竖,才勉强听清:   “……还想画我爹?”   萧明岳在努力忍笑,和被林沐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之间犹豫了一刹那,再次噗的一声笑倒在地。   他痛痛快快地笑了一大场,方缠着林沐,要他讲在巡防营的种种轶事。听得林沐第一天披上九品官袍,啥都不知道就被要求签核文书的人挤满了房间,他笑;听得林沐被上官拍着桌子怒斥,他笑;听得同窗们各找理由,流水般地跑到巡防营去围观林沐,他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笑了半天才捂着发疼的肋骨叹了口气:“可惜我不能亲自过去看……喂,从九品的雍国公大人,噗……你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早呢!”林沐仰倒在草地上,举起一只手,一个一个掰手指:“仓曹以后是铠曹,铠曹完了是骑曹,然后还有兵曹士曹法曹;六曹转上一圈,接下来就是录事参军,主簿,长史,你说呢?“   “不是吧,这些你都要学?”萧明岳怪叫:“你要当将军的人学这些干嘛?一直听你说要学带兵,学武艺,学韬略,从来没听说要学这个!”   林沐在草地上翻了个身,用胳膊肘支撑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直看到萧明岳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东西,我爷爷肯定懂的呀。”   萧明岳的眼神一瞬间严肃了。他抿着唇静默地与林沐对视,许久,慢慢开口:   “你是说……赤焰军?”   “是啊。“林沐翻身坐起,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碧空,在那里,大梁国境的极北之处,有一座隔着千里万里都不会忘却的山峦:   ”重建赤焰军,父亲来不及做了,就让我来完成吧。”   萧明岳窸窸窣窣挪了过来。如盖绿荫下,金绿色的阳光中他和林沐并肩看向北方,伸手覆在林沐手背上,紧紧一握:   “你会做到的。”   清平十六年五月,今上寿诞。   六月,太子生辰。   七月初五,太后千秋。   哪怕是简办也不等于不办。更何况今上治世十余年,朝政清明,士民繁庶,正所谓一人有庆,兆民赖之。碰到五十大寿这么个当口,哪怕萧景琰自己不愿意,朝臣掐也要掐着他热热闹闹办上一场。   礼部:不就是多加点班么!   户部:不就是多花点钱么!   这等国家大庆的忙碌程度真是谁办谁知道。以礼部为首,上至禁军、鸿胪寺、光禄寺、卫尉寺,下至巡防营、京兆尹府、江宁白下两县,还有内廷司等等,三个月办了三场庆典,直忙得口歪眼斜,五官不正。好容易把太后千秋对付过去,一口气还没喘上来,就是八月初的太子大婚。   资历足够深厚的老人们不免回忆起元佑六年的那次黑暗加班季了。   那一年也是差不多的节奏,六月十六册立东宫,七月初五静贵妃诞辰(幸亏这只是内廷司一家的事儿),七月末太子大婚,八月初皇帝寿诞——好容易大家以为忙完了的时候,轰隆,天上劈下一个大雷,赤焰案昭雪了改葬祭祀又是一大堆典礼!   天啊地啊,保佑这次太子大婚完了大伙儿就能消停吧。   礼部要制定流程、总领一切。禁军要负责大典当日所有的安保和仪仗工作。卫尉寺管理甲仗旗帜车驾羽葆,光禄寺专司庆典一切饮食酒水,鸿胪寺接待外宾导引宾客——京兆尹府和巡防营表示,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我们,国家大庆的时候治安尤其要紧,街上不能发生偷窃抢劫拐卖妇女儿童之类的恶性事件,全靠我们两家配合啦。   这种没日没夜的加班状态当中,林小沐虽然只是一介从九品司仓参军,也难免被当成一块好用的砖头,哪里缺人哪里搬。   八月十二日,吉日良辰,秋高气爽。太子大婚的正日子,林沐提前向上峰请好了假,穿上一身国公朝服,被礼部官员引到勋贵武臣的班列当中站好,随着典仪的唱礼声拜、起、拜、起,然后,看着皇太子服衮冕徐徐历阶而升,至帝前再拜,受命亲迎。太子出门之后,继续随着文武百官向皇帝再拜行礼,而后,依次退出。   ——你成亲,我可来过了啊。      ☆、第 83 章   清平十六年,六月,户部侍郎言豫津长女及笄。   及笄礼上,霓凰郡主受邀为正宾,为言氏女加笄。   七月,纳征。   次年三月,林府张灯结彩,迎入了新一代的女主人。   亲迎当日,林沐在弘文阁里的同窗能到的全都到了。穿着一水花团锦簇的深绿色袍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刻意模仿千牛备身官服的,骑着一模一样的白色骏马,披红挂彩,组成了浩浩荡荡的傧相队列。   林府二百精锐府兵,盔明甲亮,刀枪烁烁,上面扎着大团的红绸花结,喜气洋洋,前呼后拥。林府和言府离并不远,这迎亲队伍却是吹吹打打,有意绕了大半个金陵城,从言府迎回新娘子的队伍还在路上,路边已经密密匝匝人头攒动,旁观的百姓聚了不知几层了。   萧明岳就是在这一团喧嚣中走进林府的。这赫赫巍巍的百年帅府今天中门大开,门口地上,鲜红纸屑记录着一番热热闹闹的欢喜。正门,边门,角门,一扇扇门口,人来客往川流不息,管家小厮鞠躬导引,精干的仆役奔跑着引导马车前行,鱼贯汇入专供贵客停车的场院。更远处,一辆辆油壁香车沿着夹道,直入中门。   从云南远道而来的穆王爷,和两鬓斑白的蒙大统领亲自在外迎客。内里大约是郡主在接待女眷罢——萧明岳这样想着,冲蒙大统领依然锐利的视线眨了眨眼,手指竖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沿着门边一溜,三转两转,便上了通往左路的夹道。   林小沐跟他说过,今天客人来得多,各位长辈都安置在中路,要找给他当傧相的一干平辈最好往左路去,至于右边儿——嘘,不要去。   他今天是微服来的。好吧,微服也不能阻止他被人认出来,只不过看到他这副做派,来喜宴的客人们多半就不会赶上来行礼了……咳,把林小沐的喜宴变成一次小型朝会的什么的,实在过于不厚道了点儿。   萧明岳这样想着,溜溜达达往左路去。花厅里果然已经闹翻了天,一群上至十七八,下至十二三岁的少年投壶,扔飞镖,抽陀螺,掷升官图,打双陆,弹琴下棋烹茶,那格外好动些的,索性去了外面的比武场上跑马射箭,马蹄声,笑闹声,击鼓鸣锣声隔着堵墙不断传来。   萧明岳第一眼扫过去,就看到了纪王叔祖家、宁王伯家、淮王伯家的五六个堂兄弟,柳家的三四个表兄弟,还有现在还在弘文阁里陪他弟弟们读书的几个少年。至于其他的公子哥儿们,那更是随便扔个茶盏,砸中的不是三品以上大员家的,就是公府侯府里的。   这还不包括现在跟着林小沐去迎亲,还没回来的那帮同窗哪。   这林府热闹得他都有点不适应了。   萧明岳一边往里走,一边对两旁的少年们点头回礼。刚坐下喝了一盏茶,还没跟凑过来陪他说话的柳知微聊上两句,就有个少年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来:   “来了来了!”   一时间,那投壶的扔了箭,抽陀螺的放下了鞭子,掷升官图的打双陆的丢了骰子,弹琴下棋烹茶的全都扔下手里的玩意儿,齐刷刷地盯住了萧明岳。   萧明岳:“……”我知道你们只是为了出于礼貌等我先走,但是你们可以不用这样盯着的……   他起身向外走去。到得正堂,一路排开人群向前,一路微笑着向两边点头示意免礼。走到最前方,霓凰郡主果然已经在了,见到他敛衽为礼,转身请他上座。   萧明岳赶紧回礼,摇摇手示意他站这儿就好。唉,身为储君就是这时候麻烦,不请他上座吧是臣子失礼,请他吧——喂那是拜天地时候父母的位置哎。   他在左边打头的地方站定,伸长了脖子往外看。外面吹打声越来越近,片刻,林小沐一身喜袍,穿得前所未有的喜气,也前所未有的一副蠢样,引着团扇障面的新人进来。一眼看到他,只飞快向他眨了眨眼睛,便在唱礼声中与新人双双下拜。   坐床撒帐,结发合卺。看着一干少年欢呼着冲进了青庐,大人们哪怕有心进去,也只得摇摇头,自管自地入席饮酒。萧明岳领着头闹腾了半天,不好意思捉弄新娘子,便把林沐从头到脚取笑了个遍,要不是陛下、太后和皇后的赏赐先后到门,还不至于大发慈悲放他出来。   到了林沐终于可以挨桌敬酒的时候,萧明岳飞快窜到正堂第一席,板着脸和他碰了一杯,跟着就拎起酒壶,好奇满满地跟着他应酬那些老大人——美其名曰“我得看着林小沐免得他喝多了”以及“从我拿的壶里倒出来的哪怕是水也没人敢说”。   他后面,三五个少年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每人手里提了一壶——水。   第二席已经空了。往下连着两席都空在那里,代表父王出席的宁王世子、淮王世子,不是跟在萧明岳后面,就是钻去了少年堆里自己玩耍。再往下,显然是已经喝高了的纪王晃着一头白发,拉着也已经人到中年的穆青频频碰杯。   “纪王爷。”林沐上前一揖。纪王掉过头来冲着他肩膀就是一巴掌:“什么王爷,叫舅公!”   “舅公~~”林沐乖乖叫了一声。纪王满意点头,醉眼朦胧地看了林小沐几眼,大着舌头道:“这就对了嘛……想当年小豫津到我这儿来,那是一向熟不拘礼的……“   不但林沐,连萧明岳也默默甩了把冷汗。纪王叔祖,林小沐好歹是言大人的女婿,您当着他的面一口一个小豫津真的好吗?   然而不知道纪王是没有听到他的腹诽,还是听到了所以变本加厉,总之这位在现今宗室中身份第一贵重的老王爷打了个酒嗝,继续抓住林沐絮絮叨叨:“看见你就好像见了你爹……你说你跟你爹长得那是一模一样的,这性子怎么就不像他呢?一点没有你爹那份张扬劲儿……你说是吧?”   说着拍了坐在他身边的云南王穆青一把。萧明岳就看见穆王爷顶着一张和林沐半点不像的脸,从脖子到耳根都喝得通红,不等林沐行礼敬酒,便抓住了他另一只胳膊:   “小沐啊,你可要好好孝顺你娘啊……你娘养大你不容易……想当初,你生下来才这么点大……”   萧明岳发誓,穆王爷比划出的大小还不到慈宁宫里那只黑白花的小猫。   “这么点大,又老爱生病,你娘一夜一夜的守着你,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萧明岳:“……”穆王爷您果然也喝高了。林小沐的身世对外怎么说的您还记得吗?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周围,看到左近的几位大人或惊异、或探究、或若有所思的眼神,再看看身后萧明坚、齐怀远、许泽瑜他们几个亮闪闪的目光,忽然觉得额角一跳一跳的有些疼。   ……算了。   林小沐是那谁谁的儿子,那叫丑闻;林小沐长得和林殊将军一模一样,那叫……反正爱咋咋地吧。   有他——以及他手里的白水压阵,林沐在中路前前后后一圈酒敬下来,虽然当中好几次溜出去更衣,好歹清醒地撑到了最后。萧明岳看着林沐言笑晏晏地应酬完一众高官勋贵名门家主,下得堂来转过一个弯,立刻塌下肩膀往柱子上一靠,也和他一模一样地靠到了柱子上,大大伸了个懒腰。   “嘿,拿去。”   林沐好奇地看萧明岳在袖子里掏啊掏的,半天,摸出一个锦盒。他接过来打开,就着廊下灯笼晃动的光芒凝目看去,红绒的衬里上躺着两个比指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狐狸,一个蜷卧成团,半张脸埋在身体和尾巴围成的绒球里,另一个站在当地,尾巴高高地翘在身后。林沐拈起一个细看,那小狐狸净洁温润,莹然生光,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雕成。   他嘴角忍不住向上翘起,一开口却是嫌弃:“这么小啊!”   “那块鱼符就这么大啦。——给你弄成两截,就更小了。”   林沐当场就垮下了脸。当年他远行游历,萧明岳将随身鱼符交他护身,他一直挂在脖子上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直到甘州一战,被一支冷箭正中胸口,那玉符替他挡了一箭,就此碎成一大一小的两截。   “哪,”他吞吞吐吐地道:“不好意思啦,把你的玉符弄坏了……”   “没事儿!”这时少年们看他们要私下聊天,纷纷散了开去,这段廊道上就他们两人。萧明岳便得以做出一副豪爽的模样:“你还不知道么!这东西别人看着贵重,对我也就是跟父皇说一声再刻一块的事儿……倒是便宜我拿来当贺礼了啊哈哈哈哈哈!”   “说起狐狸——”林沐斜睨他一眼,“啪”地关上手里的锦盒,在萧明岳面前晃了晃,故意高高扬起下巴:“这是你欠我的!”   “是,我欠你的~~~~”   这难得的好声好气让林沐也没法继续抬杠下去。他沉默了片刻,再次打开锦盒细看,挨个拿起来翻转把玩了一遍,忽而叹道:”你还记着啊。“   “是啊,一直记着。”   ☆、第 84 章   两个少年相对默然。一会儿,林沐把锦盒往怀里一塞,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走了!还有师父那边要敬酒呢!”   “哎等等我——”   林沐事先跟他说“不要去”的右路,也是一片热闹滚滚。萧明岳才踏进月洞门就听见“嗖”的一声,赶紧扭头,眼前却已经是一片空空荡荡。就听林沐仰头大喊:“飞流叔叔——”   “这里!”   “飞流叔叔,师父在哪儿?”   “那边!”   “知道啦!”   檐下倒挂出来的脑袋嗖地消失。再走一段,里面鼓掌声,喝彩声,兵刃破风声,响成一片。萧明岳随着林沐曲曲折折绕过抄手游廊,一抬头,园中亭子顶上,一个白衣人影衣袂飘飘,正把手中长剑舞成一团迷离的光影。   “师父……”   林沐半是亲热半是无奈地喊。白衣人闻声飞下,随手拿剑柄往林沐脑门上一敲,敲得他抱着头满地乱窜。一师一徒鸡飞狗跳地闹了好些时候,那白衣人才从林沐手里拿了杯酒一饮而尽,半转过身子,斜斜地睨了萧明岳一眼。   ”哟,这是谁啊?”   ”师父,这是我表哥啦……“   “哦,表哥啊。“   萧明岳含笑点头。蔺晨又瞟了他一眼,微一点头,白影一闪,刷地消失不见。留下林沐在地下仰望半天,这才转过脸来,对萧明岳无奈地摊了摊手。   萧明岳:“……”好吧,你师父还真是十年都不带变的……   比起中路老大人们的肃穆雍容,左路少年们的沸反盈天,这右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萧明岳一眼扫过去,就看见正中首席上坐了一个老者,须发皆白,然而腰杆挺直,精神矍铄。林沐笑嘻嘻地凑过去给他敬酒,口气也是恭敬里透着亲热:   “素爷爷,您亲自过来啦!”   萧明岳好奇地想要过去,刚踏出一步,就看到那老者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光芒直射入他眼里。他反射性地眨了下眼,凝目去看,却并无所见,反倒是老者后面的一个中年人肩上探出条毒蛇,三角形的蛇头一伸一缩,向他吐了吐信子。   “王叔叔……”   看林沐毫不避讳地过去敬酒交谈,萧明岳犹豫了下,还是没有立刻举步跟上,而是仔细打量。以那白发老者为首,一群人皆是辫发裼裘,革带缠头,并非中原打扮。再仔细看,不止一个人或肩头、或袖口,都探出各式各样的蛇虫来。   姓素,如此打扮……那么,是西境药王谷了?   “今天进药王谷啦……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多亏素爷爷帮忙调理呢……药王谷的迷阵可难可难了转得我头昏眼花的……”林小沐给他的信里,曾经这样写过。   药王谷,琅琊富豪榜上排名第三,以诸般珍稀药材出名。这些年,云南穆王府,每年都从那里采购大宗药材供给军队。   镇守东海的卫峥将军,是药王谷素谷主的义子……   一条条消息飞速闪过心头,萧明岳趋前几步,对那白发老者点头微笑:“原来是素谷主亲临。久仰。”   “不敢当。”那老者微微欠身还礼:“小沐也是老夫看着长大的。“说着一扭头,对身旁众人喝道:”王远,把你们身上的东西都收一收,别在贵客面前失礼!“   这老人家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然而萧明岳总觉得,素谷主的意思其实是“把蛇啊虫子啥的都收起来,别吓到小孩子……”   一老一少随意寒暄了两句,林沐已经在药王谷这里敬了一圈酒回来。萧明岳随他走向另一边,林家看守祠堂的老仆赫然高坐席上,两个头发花白却仍然神采奕奕的男子左右相陪,看到他随着林沐过来,先后站起。   “十三爷爷!“林沐亲昵地叫了一声,顿了顿,微微侧头。萧明岳赶紧道:“老人家坐吧。您是有年纪的人,不必多礼。”自己随意找个地儿坐了,林沐这才赶上前去,半扶半按地搀着那老仆坐下,紧接着就“黎伯伯”、“甄伯伯”一口一个喊得亲热:“你们都过来啦!”   “你成亲,我们能不来吗?”   “黎伯伯我好想你——甄伯伯,你怎么不把弟弟妹妹带上来啊——”   以这场婚礼为标志,赤焰林府,再次向京城贵胄打开了交际的大门。京城各王府,公侯伯府,十停里倒有五六停是家主亲身到场,三品以上大员更是来了七八成。就连深居简出多年的莅阳长公主,也打发了儿媳上门贺喜。   林沐为这场婚礼一共请了十天的假。次日叩过祠堂,遍拜亲长,便由霓凰领着一同进宫谢恩。第三天陪媳妇回门,再往后的几天,小夫妻两个便时时粘在一起。经常是手拉着手儿到霓凰面前,没说几句话就被打发回去,让他们自去烹茶读书,焚香弹琴,或者林沐在校场练习骑射,静姝就在旁边摆开条案,画他跃马弯弓,满头大汗的样子。   这一日霓凰午后小睡方起,正取了一卷书倚在窗下看着,就听到外面低低的请安声连绵响起。她侧耳倾听外间足音,片刻,轻轻一笑——这皮小子到她这儿向来都是连跑带跳,两三级台阶并作一级,如今娶了媳妇,倒会陪着媳妇慢慢走了。   “娘!娘!”侍儿打起帘栊,十七岁少年的声音迫不及待地窜了进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是又找到了什么稀罕物事来献宝么?霓凰从榻上坐起身子,拂了拂裙摆,将手中书卷放到一边。林沐当先跳了进来,跟着环佩叮咚,静姝莲步轻移,款款入内,对着她行云流水般轻轻一福:“母亲。”   “坐。”霓凰微笑,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嗔儿子道:“怎么又是毛毛糙糙的?这是什么好东西,要你一路嚷嚷进来?“   “娘,你看啊!”林沐笑嘻嘻地不以为意,先向对面飞了个眼色,才刷的一声把手中卷轴展开。与此同时,静姝也盈盈站起,和他并肩而立,轻轻展开了手里的纸卷。   两幅一尺宽、三尺高的画卷上,少年将军红袍金甲,跃马横枪。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脸庞,乍一看去,恍若镜中相对。   “娘,你猜猜看!”林沐半是得意、半是促狭地从画卷上方伸出头来,冲着母亲嬉笑着挤了挤眼:“哪一幅是我画的?”   霓凰慢慢伸出手去。   她轻轻抚着画中人的面庞,用指尖沿着线条轮廓,一寸一寸细细描摹。那秀挺的眉头,那烁亮的双眼,还有,那永远挑着满不在乎笑意的,微微扬起的唇角。   “这有何难。小沐拿的是你画的,静姝拿的,也是静姝自己画的。”   “啊?……娘,你怎么猜出来的?”   “一眼就看出来啦。静姝画的是小沐,小沐画的……是你爹啊。”   那般的骄傲张扬,争强好胜。京城中最明亮的少年。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你看,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最清楚的……竟是你身为梅长苏时候的模样了呢。   ☆、第 85 章   十日婚假一晃而过,林沐便穿回他那件浅绿官袍,继续履职。这时他已经历任巡防营司仓参军、御林军司铠参军,这会儿好歹升到了正九品,调去禁军,担任骑曹参军一职。   骑曹参军说到底就是个养马官头子,掌马驴杂畜簿帐,及牧养支料草粟等事。林沐这个骑曹却与旁人不同,一边要管好禁军名下有多少坐骑,畜养何处,繁育、驯养、医治、淘汰,以及从仓曹那里定时支取草料,另一边,还要每天抽时间跟着禁军骑兵上校场操练。   “不知道什么战阵用什么马,怎么养得好马?“   就这一句话,林沐在禁军累到汗透重衣,一到家,就死狗一样扑到床上,动都懒怠动一下。   静姝再心疼,也只能亲自看着人下厨,汤汤水水地哄着他吃,吃完拖他沐浴,再亲手替他一缕缕擦干头发。一边用布巾包着他的头发慢慢印干水迹,一边柔声道:“好些了么?”   “嗯……”   “母亲那里我派人去禀过了。母亲说,既然累了,晚上便不必过去,在房里吃饭也是一样的。“   林沐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地拱了拱,把脑袋搁在她膝上,轻声道:“还是要过去的。我歇一歇,马上就起——彤彤,你怎么样?和母亲说得来么?“   静姝躲了一躲,到底没舍得挪开,由得林沐枕在自己腿上,手下不停,继续擦他头发。听他轻声相唤闺中小字,颊上不由得薄薄地染了一层桃花色——这个小字还是林沐私下为她取的,引的是“静女其娈,贻我以彤管”一句,正合着她的名字——低嗔着推了他一下:“还没吃晚饭呢。”   “这不是没人在么……”   林沐顺着她的力道翻了个身,方便她擦另一边,含含糊糊地回应。静姝轻轻道:“我挺好的……母亲今天带我见了家里的下人,又教我打理家事……”   “嗯……家里上上下下,都是母亲以前带过的亲兵,一向忠心的。不过我们家是军法治府,你要哪里不惯记得跟我说,我去告诉娘……“   ”知道啦……“   林沐在温柔乡里翻滚了片刻,摇摇晃晃爬起来,一边哎哟哎哟连声惨叫,一边快手快脚地穿衣穿鞋。静姝忍俊不禁地替他整理衣襟,松松地束了头发,小两口这才相携去霓凰郡主面前问安,顺便讨一顿晚饭吃。吃过晚饭,林沐就今天公事上遇到的疑惑讨教过母亲,告辞回房,还要在灯下认认真真看书,间或对着舆图写写画画。   静姝一声不响地待在旁边,替他剪烛磨墨,端茶倒水,完了便去旁边桌上翻阅账册。待到更漏声声,林沐放下书卷,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辛苦你啦。”   “没……没什么。”少年手指上暖暖的温度传递过来,静姝面上飞霞轻扑,微微一挣:“母亲说,明天要带我进宫呢。我,我先去洗漱啦。”背后吃吃轻笑,她越发不敢回头,脚步匆匆,掀帘而入,全不顾裙上禁步琤琤作响。   次日霓凰果然便携她入宫。静姝新婚次日,虽然也跟着婆婆进宫谢恩,因着当日还有叩祠堂、见亲友多般事体,来去匆匆,于慈宁宫、正阳宫,不过一拜而已。加之新妇羞涩,也就是依在婆婆身边,低首垂眉,听尊长说笑。今天二次入宫,才有机会细细打量宫中诸人。   她祖母早逝,母亲近年才升至三品诰命,加之与宫中无亲无眷,因而虽在年节循例朝拜皇后,却并不曾携她入宫。宫中诸人的性情,和家里的渊源,她也就是定亲之后听祖父提过一二,再就是出嫁以后,婆婆曾经和她细细分说一番。   慈宁宫安和静谧。太后并不御正殿,而是歪在东暖阁里的暖榻上,见到她们进来,笑着命座上茶。静姝螓首低垂,用恭谨合宜的姿态默默观察四周,太后之下,侍坐着一个白发宫妃,单看年龄不过五十许,然而观其精神气度,却让人觉得比年近八旬的太后还要老些似的——静姝在心里默默推算了一下,就知道应该是今上潜邸时的两位侧妃之一,前几年刚刚晋位的淑妃娘娘了。   唯向楼头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这两位娘娘,年轻时无宠,到今上登基了依旧无宠,所幸皇后宽和,宫闱清肃,平平安安的,一辈子就这么一眼望到了头。到现在一个已经薨逝,另一个安安稳稳地熬到正二品的妃位,相比先帝后妃自尽的自尽、废黜的废黜、发疯的发疯,比上不足,比下倒也有余了。   她念头只转了这么一转,太后便已经伸手相招。静姝盈盈上前,步至太后身侧,便被拉在身边依着她坐了。太后的手修韧暖热,握住她手掌的力度全不似上了年纪的老人,不由得让人想到这一位乃是医女出身,年近五旬,尚能获宠于先帝,由次嫔之身累晋贵妃,最终登临绝顶,以天下养——   “当年我和林燮大哥一起游历江湖的时候,遇到了现在的太后娘娘。后来宸妃生了祁王,身子一直不好,林府就送了太后入宫,贴身调理……她和宸妃,情同姐妹……”   “我小时候,娘去西境掌兵,太后娘娘曾经把我接到宫里住过三个月……太后娘娘可疼我啦!”   “太后娘娘宽和慈爱,和林府也是颇有渊源。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在她面前不必太拘束……”   祖父、夫君和婆婆的描述叮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静姝含羞轻笑,应着太后的询问,回答起嫁过来可习惯,这些天和夫婿一起在做什么之类的问题来。她把林沐在家里的事儿、在军中的经历拣了几件趣事说了,也不免提到他在衙里的狼狈劳累,以及在家里一天都不肯放松的学业,逗得太后一时开怀畅笑,一时又皱眉心疼。问完了,太后便又絮絮叮嘱她小沐从小身子不好,饮食要清淡,寒暖要格外当心之类的话。   静姝一一含笑答应。太后一直留她们用过午膳,才令女官送去正阳宫。中宫这里却比慈宁宫热闹得多,她们二人到时,已经有五六个年龄不等的贵妇在皇后面前陪坐。   静姝飞快扫过一眼,皇后左手边三人都是宫妃打扮,二人为妃,一人为嫔;最上首的那个格外年轻俏丽,看去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右手边都是外命妇,看服色皆是二三品不等,见她们二人进来,已经不约而同地起身让位。   年轻的那个当是前几年被送来和亲的北燕公主,年长妃子,应该是二皇子的生母,年前才由婉嫔晋位的婉妃了。静姝这样想着,拜过皇后,又依着皇后的指点一一向那两位宫妃行礼,二人也各自避让还礼。   皇后却不像太后这样事无巨细地询问叮咛,只泛泛问了几句,便和霓凰郡主及在座几位内外命妇聊起天来。静姝听了一会儿,听她们说来说去,谈的都是京中各家闺秀和少年郎君,便猜度是在说三皇子和大公主、二公主的婚事——说起来,二皇子是沾太子选妃的光一拨儿定亲的,忽忽几年过去,三皇子已有十四岁,和嫔所出的大公主十三,就连嫡出的二公主也已经十一,婚事大可以相看起来了。   这等事儿,左右不是她这等新媳妇可以插嘴的。静姝维持着恭敬得体的微笑,侍坐一旁,默默倾听。过了一会儿,皇后忽向她笑道:“这等家长里短,你们这些年轻人听着也是无趣——这两天恰有几株海棠开得不错,让人引你去看看吧。“   “多谢娘娘关怀。”静姝恭恭敬敬地一拜:“若蒙娘娘允准,臣妇想去东宫拜谒太子妃。”   “也好。”   正阳宫到东宫颇有些距离。静姝跟着引路的宫人曲曲折折走了老长一段,直到额头微微见汗,才望见了东宫的殿门。很快,太子妃身边的女官便迎了出来,静姝随着她拾阶而上,到得殿内,向正座上的太子妃盈盈下拜:   ”臣妇雍国公夫人林言氏,参见太子妃娘娘。”   ”你叫我什么?“   湖色衣裾在视野中悠然铺展开来。一只素手伸到面前,静姝一笑,便也搭着那只手起身,柔声唤道:“南宫姊姊。”   “言妹妹。”   “……东宫一向对我颇多照顾,你有空进宫,也可以多去拜望太子妃。”   “……放心吧,太子妃在闺中的时候,和我也有过来往的。”   放心吧。   交给我。      ☆、第 86 章   言静姝的东宫之行以一片兵荒马乱结束。   太子妃恰在招待她的时候诊出了身孕来——东宫上下招呼太医的招呼太医,伺候太子妃的伺候太子妃,往正阳宫报喜的往正阳宫报喜,着实没人腾得出空来招呼她。   嫁过来大半年才传出喜信,太子妃虽还没到食不甘味、寝不安席的程度,也确实有点儿着急了。一朝被太医说了恭喜,她笑吟吟地拉着言静姝的手,说了好些“你真是我的福星”“以后一定要常来走走”之类的话,才让女官打点了厚厚一份礼物送她出去。   没办法,这位太子妃……出身实在是没有当年的柳皇后硬气。   她曾祖父在景运年间曾任太宰,在五王之乱中被波及,不幸去世,此后家里再也没有出过举足轻重的高官。太子妃之父倒也争气上进,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由八品干到六品,因母孝守丧,暂时离职。元佑六年更投笔从戎随蒙挚出征,虽然在军中表现没有言豫津那么亮眼,但好歹也算是崭露头角的新秀之一。这些年积功升转下来,到太子妃受册之前,已经升任抚州刺史,独当一面。   单以父系而论,其实入选还不太够格,然而太子妃有个好母亲——栗王膝下的明珏郡主。先帝登基前经历了一场乱局,兄弟不免零落,只有纪王、钱王、栗王三人硕果仅存。今上优礼宗室,是以几位郡主时常得以入宫请安,太子妃的娴静温雅,那也是早就被宫中诸人看在眼里的。   因为父亲当年的同袍之谊,言静姝和太子妃,在闺中也颇有往来。只不过一个被册为太子妃,之后另一个也订了婚开始备嫁,屈指算算,竟有一年多没见了。   因这缘分,言静姝除了随霓凰郡主进宫请安之外,自己也时不时地去东宫拜望。大梁典制,命妇封诰,例由夫家报请,司封郎中查核无误之后,发诰命文书,予冠服,登簿籍。种种流程花上三五个月是正常事,折腾半年一年的也不算罕见——静姝身上雍国公夫人的封诰,却是过门当天由正阳宫专使赐下,就连随同赏赐的诰命冠服也是合身妥帖,观者无不啧啧称叹。   顶着国公夫人的身份,言静姝虽然可以时时进宫走动,她的夫君却还在九品小官的位置上要死要活。林沐在禁军干了小半年的骑曹参军,从军马畜养繁育,到骑兵操练,上上下下滚了个透熟——可怜他连给母马接生都学会了——而后,转调庆历军司兵参军。   老规矩,除了掌管兵士名册、点卯之类的例行职务外,他还要从迎接新兵开始跟着忙上忙下,从头操练士卒。言静姝向霓凰郡主禀告了一声,带了两房家人、二三侍婢,去离军营最近的镇子上租了个小院子,林沐下值了就为他打理衣食,等林沐进营上差,便自己在家里写写画画,或者帮着林沐抄那到现在还没抄完的书。   这样竹篱茅舍的日子过了三个月,静姝诊出有孕,被霓凰郡主亲自带人接回了京城。   “那个臭小子?让他去。家里给他送衣服送吃的就很好了。”霓凰郡主笑吟吟地拉着儿媳的手,“你的身子要紧。”   清平十八年,静姝平安诞下长子。   同年,言侯去世。   今上以言侯有大功于国,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柳皇后祖父、先朝中书令柳澄,柳澄从弟柳暨,以中书令致仕的史元清等人,近年来都已先后过世。至言侯之殁,先朝老臣,凋零殆尽。   自清平十七年至清平十九年,林沐累任庆历军司兵参军、汝城军司士参军、纪城军明法参军。而后好歹升了一级,回京担任御林军主簿——御林军那种奇葩地方,难得来个文职,上上下下恨不得所有文字事务全丢给他。   清平十九年,太后薨。   以一介孤寒医女,为天子母,数十年慈爱惠俭,国家清宁,四世同堂。   今上痛悼之极。擗踊号恸,三日勺水不入口,辍朝举哀。一月丧期满后,步行扶棺出城,亲送入陵。   先是,奉太后懿命,以先帝奉安已久,未可惊动,另于先帝陵址附近择地营陵。以地在光山,号曰光陵,近先帝宸妃及祁王诸人葬处。   礼部工部有点资历的老人,想起先帝朝那位比丈夫多活了四十来年,依旧合葬于卫陵的太皇太后,再想想太后、宸妃、祁王和先帝当年的那些破事儿,默默地……忍了。   反正贤太妃、淑太妃、惠太妃都已先后陪葬先帝陵寝,就连言废后都在先帝陵区里占了个角落,这份热闹已经足够了,不差太后一个。   让人精疲力尽的丧仪当中,一个七品小官的任命,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林沐调任光陵守备。   林沐:“……啥,我去看皇陵?娘,说好了今年放我去边关的!”   在他来得及提出更多疑问之前,霓凰郡主淡淡回道:“知足吧。当年太皇太后过世,你爹想去灵前行礼都做不到。”   “……好吧,我去守灵。”林沐立刻塌下了肩膀:“太后娘娘那么疼我,替她守灵也是应该的……”他轻轻嘟囔:“可是,看守皇陵而已,我能做什么呀……”   “娘当初要是和你一样想法,说不定就没有你了。”   林沐知道母亲说的是元佑六年的猎宫之变。之前一年,太皇太后入葬卫陵,母亲自请去守灵一年,随身也就带了百许亲兵——穆王府在京府兵本来就不多,大部分人手,还要留在京里保卫府邸、护持舅舅。然而,元佑六年四月,庶人萧景桓谋逆,母亲就凭着今上的一纸手书,无兵符、无诏命,从卫陵带出一千守陵军士驰援九安山,阵斩庆历叛军统领徐安谟。   说实在的,林沐一直想问问母亲当初是怎么做到的。然而想想爷爷年轻时候,还是巡防营的一个统领(林沐利用职权查了巡防营历年名册,发现只是南城巡城营的统领),也是无兵符、无诏命,就能带三百骑兵冲进禁军营,登高一呼应者云集,最终力保先帝登基……这样一比较,母亲的丰功伟绩好像就不是不能理解的了。   毕竟母亲那时威震南疆已逾十年,收服个把卫陵军……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母亲放心,我会好好干的。”   次月,监察御史具本弹劾光陵守备林沐,于陵前操练士卒,声彻陵内,惊扰太后陵寝,大不敬。   萧景琰当着满朝文武重重一拍奏折,“砰”的一声,御案上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林家的孩子有能耐带兵,太后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次年,年满二十的林沐结束了整整一年的守陵练兵生涯,授职平卢军长史,远赴边关。   二十年斗转星移,军中已是风云变幻。蒙大统领早在两年前便已休致,列战英接任禁军大统领,镇守东海十多年的卫峥转调北疆。元佑六年四境烽火,清平七年夜秦战事,和之后大大小小历次战役中涌现出来的才俊,也都陆陆续续担负起了军中要职。   平卢军,远在大梁国境的东北角。再往东就是东海,往北,倒不是北燕,而是住了一帮东海北燕都懒得去管的野人。蛮荒穷困四字,当之无愧。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雍国公府的亲兵团团围绕着一辆马车,车下,求了特旨得以随行的言静姝,正抱着两岁的儿子难舍难分。而长亭当中,林沐与萧明岳面对面站着,长久无言。   珍重的话说了又说,能叮嘱的事情也叮嘱了个遍,到这一刻,已经只剩下尽在不言中了。   时光荏苒,他们从弘文阁里一起读书的总角幼童,到出仕为官入朝观政的少年,到一个监国辅政、一个搏命沙场,再到束发加冠,为人夫、为人父的成年。   到如今,一个坐镇京城,一个远行边关。   此一去岁月悠悠,不成功业,必不还京。   “今日为我射鹿,异日如此为我斩关夺城!”   “我要去历练,要去学本领,要像我爹一样从小兵做起,堂堂正正靠军功升迁!“   “出门在外,有人为难你,报我的名字!”   “我会写信回来的!”   “说好了我成亲你要来的呀。”   “这是你欠我的!”   还有在酒楼里面对大狗的惊魂一刻;在慈宁宫中烧了佛堂,一起被太后责罚;吵过架,闹过脾气,然后又滚倒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猎宫山道上背靠背前行的心惊胆战,吊在半空中不肯放手的坚持……   往事历历,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沉淀在彼此记忆里的金色时光。   不知何时,林沐眼前已是一片模糊。一股莫名的情绪充塞胸臆,他毫无预兆地倒退了一步,跪倒在地,郑重再拜。   “臣将远行,……殿下珍重。”   萧明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他看着林沐后退,跪倒,俯拜;而后,直起身子,再次俯首至地。起身,倒退三步,转身慢慢地走出长亭,走下路边。   从头到尾,喉咙像是堵塞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知道,林小沐不会回来了。   ——那个跃马关山,独当一面,为他斩关夺城的雍国公林沐终将归来。可是,少年时朝夕相伴,言笑无忌的林小沐,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 87 章   清平三十五年,山陵崩。   萧景琰自元佑六年监国,至清平三十五年驾崩,治国理政,凡三十七年。朝政清明,国力蒸蒸日上。   史称:清平中兴。   太子萧明岳继位。次年,改元建业,是为建业元年。   建业七年,雍国公林沐率军攻破大渝国都,获其国主、妃嫔及太子诸王等,回朝献捷。之后,受命规划北疆防务,将长林军、经略军、丰安军、振武军等重新整编,合为一军。   建业十年,整军毕,林沐再次入朝,请皇帝为新军赐名。   隔着将近一丈的距离,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他看见鬓边也已微霜的萧明岳提起笔来,向他微笑。   “赐名吗?不,不用赐名。——那个名字,一直都在那里。”   御案前,冕旒庄严的帝王饱蘸浓墨,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大字:   赤焰军。   泪水突然滑落。   林沐捧着那一纸雄浑端严的手书,想要细看,却只能看到自己剧烈颤抖的双手,和一片黑白纵横的模糊光影。他深深吸了口气,再吸口气,而后,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住了地面。   泪如雨下。   “甲子轮回,复见赤焰军旗。”   武英殿上,百官之前,掌军多年威严肃重,年已四十五岁的雍国公林沐,放声痛哭。   ……燮子殊,开文十七年殁于梅岭。元佑六年,追赠骁骑将军。建业二十五年,以子沐贵,赠太保。   殊子沐,建业中为帅。先是,赤焰案发,林氏九族尽殁。元佑六年冤案昭雪,殊妻霓凰郡主曰:“余昔年为太皇太后赐婚林殊,世易时移,此约未废。”入拜宗祠,誓以林氏遗属自居。清平七年,郡主上书昭帝,请以胞弟穆青子为林殊后。诏许之,赐名曰沐,册雍国公世子。   八月,随母进京,入弘文阁读书。昔,昭帝与殊少年相交,谊如兄弟。至沐入京,帝念其幼孤,怜爱特甚。尝于御苑射弹为戏,误中帝盏。左右失色,帝笑置不问,更赐东海明珠一匣,曰“与阿沐弹雀”。然三数日必召问课业,脱有懈怠,责数与皇子同。   十二年,授千牛备身。明年,请于昭帝曰:“吾将门子,终不能营营辇毂之下。”帝壮其言。乃赐手诏,使游诸边镇,遍历关津山河之险。   十五年,行至甘州建昌。会渝军入寇,县尉战死,百姓震恐不知所从。沐奋然曰:“吾林家子也,好男子,从我来!”集县中老卒及壮健男子百余人,于北门死战。   敌溃,驰至州城。时镇将重伤,昏不知人,诸校尉或云固守,或云出战,聚议累日不决。沐趣以景帝所赐玉符为节,令州牧率百姓外城掘壕以自固,己帅轻骑潜出,掩击敌后。昼扬其兵,夕袭其幕,贼人不及息。   数日,议曰:“贼怠矣,可以战。”一战败之,斩馘千余级,获马四百匹,得贼所掠青壮妇孺数千人。身被数创,从其御寇者死伤过半。捷报至京,帝惊曰:“小儿郎年才十五,乃学人策马作沙场斗耶!”急遣御医至军前,视其伤疾。   十六年,归京,授巡防营仓曹参军。累历京畿诸军各曹。二十年,授平卢军长史。   …………   建业七年,破大渝国都,获其国主、妃嫔及太子诸王等,回朝献捷。继而受命,区划北疆防务,合长林、经略、丰安、振武诸军为一。   十年,整军毕。乃入朝,请新军之名。上曰:“其名固在。”援笔题赤焰军三字。沐泣曰:“甲子轮回,复见赤焰军旗。”号恸投地。上亦欷歔,曳之曰:“亦先帝所愿也。”   …………   或曰,沐实为林氏血胤。其父殊,开文十七年未尝殁于梅岭。乃以奇方改换面目,易名苏哲,入朝佐昭帝雪冤,元佑六年从军征渝,死于王事。沐乃其亲子。昭帝晚年,立誓碑于太庙,备言赤焰案始末及雪冤事,并镌遗命曰:“林氏子孙有罪,纵犯谋逆,不得连坐支属。有不从者,非吾子孙。”惜永熙末年太庙焚毁,文字器物,湮没无存,事竟无考。   …………   沐四子,伯茂、仲华、叔荣、季宣。伯茂袭爵国公,……季宣尚丹阳公主。   …………   崇恩子怀光,袭国公。永熙五年,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日晡,外城陷。光时年二十五,为禁军副统领,拒敌于朱雀门。身负十余创,护卫几尽。贼欲降之,光瞋目大喝曰:“有死林家子,无降林家子,汝不知耶!”奋长戟死战。贼乱射之,光中数十箭,浴血拄戟而立,凛然有威,贼不敢前。   久之,稍稍近前,祝曰:“吾久慕林氏忠义,君家妇孺,必不敢伤。”祝毕,不动。又祝曰:“必不敢绝萧氏宗祀。”僵立如故。更祝曰:“不焚不掠,不伤百姓。”言讫,尸仆。贼酋惊畏,竟如所誓。一京黎庶,赖以保全。   赞曰:巍巍赤焰,烈烈丹心。与国终始,千载同钦。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洛神赋图   雍国公林沐,建业二十七年薨,谥忠武。   年十五初战,至建业二十五年加封太保,林沐六十二年的人生当中,倒有四十五年在南征北战。久而久之,朝野当中提起他来,多半也只能想起一位运筹帷幄、跃马沙场的将军。   这位专职武将却有个不太为人所知的爱好:他擅画。   虽说雍国公林沐极少有作品流出,更没有他落款印鉴的画作在坊间流传,但是至亲好友当中确实有那么几个,口口声声说亲眼看到过林沐作画的——画得相当不错。   据说,昭帝萧景琰六十大寿,雍国公献上的寿礼就是一副声称是他自作的画像。金甲红袍,跃马横枪,画上人物形貌,分明是他自己少年时候。时人皆笑,昭帝却是爱极,悬于室内日日不离。只是那幅画像无印鉴、无落款,昭帝驾崩前又命焚去,年深日久之后,连这幅画的绘者是不是林沐,都没人拿得出证据了。   另一幅疑似出自雍国公之手的画,却是《洛神赋图》。   据说,霓凰郡主六十寿辰的时候,这位雍国公正在北疆征战,不及赶回,便遣人千里迢迢,捎回这幅画作为母亲上寿。按说也有不少人据《洛神赋》作画,这一幅却是不同,不但霓凰郡主一见落泪,就连携皇后特地前来祝寿的昭帝,也凝目许久,徘徊叹息。   《洛神赋》历来多有名篇,然而自古画者,多是画思王伫立江畔,凝神怅望,宓妃凌波而来,欲去还留。也有以他们相识、相交、相别绘作长卷,其间山石草木,禽鸟鱼龙,以及思王宓妃并随从人等,极是考验画者功力。不是山水、花鸟、草虫、人物俱佳者,绝不敢挑战这个题目。   林沐捎来的这幅图却与众不同。当时寿堂上灯烛辉煌,画卷自右至左缓缓展开,众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乘六龙云车,飘然远引,回头遥望的宓妃。那宓妃并非由侍儿簇拥安坐车中,而是亲驾云车,素手执鞭。左倚采旄,右荫桂旗,瑰姿艳逸,眉目间却自有一种凛然气度。   左下角的思王更是与众不同,竟没有如寻常画作一般注目宓妃,而是持笛临江,自顾自地凝神吹奏。衣袂飘飘,丰神秀逸,令人一见忘俗。画中两人虽未对视,却自有一股缠绵悱恻,难舍难离的气氛,一旦看过全卷,再掩去一半,总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据说当时昭帝观画良久,指着画中宓妃,对霓凰郡主道:“这画的是你。”霓凰郡主轻抚画卷,点头笑应道:“这孩子——”   一言未毕,潸然泪下。   即使没有题词落款,即使只能假托洛神赋图,即使图卷中也是“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的结局……   我也好高兴,能和你光明正大地被画在一起啊……   林殊哥哥……   江左梅郎。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合鸟主的落网   蔺晨原本以为,他这辈子大概也就混到四十啷当岁,为了生娃随便娶一个了。   琅琊阁少阁主从十八岁执掌阁中事务——都是老爹不好,那个家伙建立赤羽营关他什么事儿啊——到三十几岁,别的不说,年年的十大美人可都是他亲眼看过才定下来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光是一张脸好看,压根儿就打动不了他。   啧,皮相什么的,琅琊阁自己难道不能造么……就是造出来的那一个上不了美人榜真是遗憾。   之前谁规定美人榜只准姑娘们上的?   ……好吧,公子榜也聊胜于无了。   为啥这世上的人,明明能靠颜值活着,非要靠本事呢?这一个该上美人榜非要上帮派榜(好吧,他承认公子榜是拿来凑数的),那一个,分明也是该上美人榜的,却拼死拼活要冲高手榜。   何必呢。   某人还非不许他把那一位往美人榜上排。   那次从南境回来,蔺晨第一时间跑去廊州捶胸顿足。   “你这是让琅琊榜失信于天下啊!”   “……好吧,我承认,上美人榜是必须云英未嫁……啧,这么说的话,我也应该把你从公子榜上撤下去?”   一本书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以梅岭始,以梅岭终,十四年最好的年华砸在里面,连个水响都听不见。   ……他错了,还是有响动的。至少有个细细弱弱,比猫儿也响不了多少的婴儿哭声。   啧,真是上辈子欠那家伙的。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再从孩子落地守到三岁,屈指算算,他蔺少阁主都四十了。   ……难道真要为了生娃随便娶一个?   蔺晨这样想着,摇摇头啐了自己一口,攀到石峰顶上对了对方向。脚下蔓延开去的是一片看不到头的奇石,或如剑,或如屏,或如飞禽,或如走兽。柱石参差,剑峰罗列,或飞瀑垂挂,或倒映清池,或成群结簇,或独指苍天。之前半日刚好下了场小雨,淋得那石峰半呈银灰,半作苍黛,阴阳向背之间,更为那石林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姿态。   雄奇险秀,旷奥幽绝。   石林中道路错综复杂,高低错落。蔺晨不喜宽阔平坦的大路,专往那些仅容一人侧身而行的小道上走,一会儿攀过两座石峰之间的天然石梁,一会儿又低头弯腰往山洞里钻,仗着自己轻功高绝,越走越深,越走越偏。   他走着走着,一抬头,忽见前方岩峰之中生着一株奇花,绿叶披拂,白花带露,暗香幽隐,似有还无。其时日光斜照,那石壁一半被雨丝润湿,一半却已渐干,花枝从石缝当中悠然垂落,正切在日影半明半暗、石色半黑半白之处,平添了三分灵动颜色。   蔺晨眼前一亮,想也不想,飞身掠起。在石壁上连点数点,几次借力,很快就靠近了花枝所在。他伸手去折,脚下却忽地一虚,半空中无所着力,眼看指尖离花瓣只差半尺,却已经斜斜往下坠去。蔺晨不甘地大喝一声,在空中虚劈一掌,借势翻转身体,往最近的一块尖石上抓去。   借力一扳,石尖却猛然一倾,跟着,就是嘎啦啦机括声响。   一股蓝幽幽的水柱迎面喷来。蔺晨扭头让过,还是被鼻端的甜腥气味熏得微一晕眩,跟着,□□飞射,石峰倾倒,大网铺天盖地当头罩落。   蔺晨:“……”   他手忙脚乱地在诸般攻击的夹缝中辗转腾挪,到底还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落下地来,雪白的衣襟已然焦黑了一大片,袖子撕裂,头上肩上挂了几根断裂的绳索,随手在脸上一抹,手背上更是黑一道、白一道,显然被扬起的粉尘扑到完全不能看。他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刚向前走出一步,脚下突然哗啦啦地塌下了一大片!   数息之后,蔺晨站在深不见底的地洞中仰望天光,咬牙切齿。   “……谁把机关设得这么缺德!”   更重要的是,他堂堂琅琊阁少主,还当真就着了道了。   …………   十多年后,被当成琅琊阁免费小工压榨的林沐坐在师母边上,膝盖上一左一右趴着两只雪□□嫩的团子,听她讲起初见时的这段往事,笑得前仰后合。   “我就是住在那里研习阵法机关,顺便替朋友养护一下那株花儿,谁知道他会傻傻地一头撞进来!   “那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想找回面子啊……也不想想我在那里住了多久,天时地利人和……哼!”   ——————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家祭无忘告乃翁   与弘文阁里的小伙伴们不同,林沐从来就不怕自家祠堂。   毕竟祠堂对他来说并不是专供挨打罚跪的地方。虽然又大又黑,里面除了牌位还是牌位,可是父亲在那里,爷爷在那里,很多很多的亲人……都在那里。   故林氏高祖讳振公之灵位。   故林氏显祖妣赵氏之灵位。   故虢国夫人林曹氏之灵位。   故镇西将军林氏讳清之灵位。   故忠肃勇将军林氏讳燮之灵位。   故晋阳长公主之灵位。   故骁骑将军林氏讳殊之灵位。   还有看守祠堂的十三爷爷,每次来,都能从他口中听到很多很多故事。   祖父的,祖母的,……父亲的。   跃马沙场的少年将军。苦心孤诣的白衣谋士。关山横槊的持符监军。   多少遍,也听不厌。   第一次主持家祭,是七岁那年的大年三十。   那次,只有他一个人。   擦牌位,上祭品,磕头,奠酒焚帛。一切完毕以后十三爷爷摸了把他身上的狐裘,确定他穿得暖暖和和舒舒服服的,才带着所有人全部退出,把他独个儿留在了祠堂里。   然后,他左看右看,从角落里找了张方凳拖到供桌前,放上蒲团,跪上去趴在了供桌上。   “父亲。”   “我们回金陵啦。”   “金陵比云南要冷得多,不过,我没生过几次病……师父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内力练上去了,身子骨会越来越好。到时候,就不会再生病了。”   “听十三爷爷说,您那时候一到冬天就会病几场。现在应该不会了吧。生病好难受的。”   “娘不在,她去了西境打仗,还要过几天才能回来。太后娘娘让我住在她身边,很照顾我……陛下也很照顾我。您放心。”   “我现在在宫里读书,和太子殿下一起。虽然不能练武,但是我的文课是最好的。十三爷爷说这都像您……您小时候功课就是最好的,哪样都拔尖,后来文才更加出众……我不会给您丢脸哒!“   “您留下来的书我开始抄了,不过好多都看不懂……娘说,我还要过好些年,读很多很多书,才能看懂您写的东西。可是我打算到了十三岁也去军营唉……能不能快点看懂呢?”   “陛下赏的年菜快到了,我要出去接,等回来再跟您说话喔!”   “……居然是一碗鸽子蛋。好小喔……您看,一颗一颗都只有珍珠那么大……”   “算了我还是不吃了。讲好了,鸽子蛋留给您,今天晚上要来看我喔!我们拉勾勾……您不反对,我就当您答应了哟~~~”   “父亲……我好想你。”   十五岁那年的家祭,不在祠堂里。   亲手一块一块写了牌位,在列叔叔提供的房间里一一摆开,望北再拜,望南再拜。   北方,是梅岭,是父亲,是爷爷,是赤焰军七万忠魂。南方,是金陵,是祖母,是列祖列宗,是家乡。   拜毕焚帛奠酒,一捧捧黍稷梗撒进火盆,再将写着先祖名讳的硬纸板一块块烧却。只剩最后一块时,却拿在手里,久久舍不得投入火光。   “父亲。”   “今年我上战场啦。”   “比您晚了两年。”   “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有母亲指点,有队正发令,有飞流叔叔保护的那种。是我独自一个,所有的命令都要我来下,所有的责任都要我来担。”   “您一定在笑我吧,笨手笨脚,犯了好多错,连累好多人……有好几次怕得都不会动了……他们都说您十三岁上战场,奇兵绝谋,往来不败,如果是您,一定会打得比我好……“   “我知道您肯定一直在看着我的……林家战旗升起来的时候,那阵风刮起来的时候,我知道,一定是您回来了……”   “那时候我喊您了,您听到了吗?”   二十岁那年,虽然不是年节、不是忌日,也特地举行了一次隆重的祭祀。   林沐拜罢,牵着两岁多的儿子来到蒲团前,指点他摇摇晃晃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握着他小小的双手,手把手捧香献爵,焚帛奠酒。   “父亲。”   “明天,我就要去边关了。这一次离开,少说也要三五年才能回来啦。”   “这次是动真格的了……和上次不一样,这一次,我真的是要开始学本事攒军功,踏踏实实凭军功升迁啦。“   “陛下和娘给我挑了一个好地方。平卢军长史。主将是戚叔叔带出来的人,打仗勇猛,谋略什么的就……文书之类更加不用提了。那边紧挨着东海,野人也时不时骚扰一下,容易立军功。”   “就是地方偏远,静姝要跟着我吃苦了。”   “静姝很好。我和她……我们会过得很好。”   “伯茂已经两岁多了,身体比我小时候好得多,娘看过,说是练武的好苗子。娘说,等他再大一些,就教他练武。”   “本来以为,等我长大,娘就可以轻松了。没想到还要让娘辛苦……我和静姝走了,伯茂,还有家里,都得靠娘一个人了。”   “父亲……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他们。”   “至于赤焰军,您当年没来得及的事情,就让我来完成吧。”   四十五岁,林沐奉诏返京。   那一次祭祀格外盛大。   西阶以霓凰郡主为首,次则言静姝,再次,则伯茂、仲华、叔荣之妻,依次站立。东阶,四子六孙各依长幼,站成高低不等的一排。   林沐亲手捧着御笔拾阶而上,在供桌前方轻轻展开,现出内中的“赤焰军”三字。他将卷轴放在爷爷和父亲的牌位面前,倒退数步,在蒲团上重重跪倒。   一片珠玉叮当、靴履飒沓声响,在场诸人,同时下拜。   “父亲。”   “爷爷。”   “列祖列宗。”   “你们看到了吗。”   “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   “赤焰军,回来了!”   五十五岁,林沐在长长的供桌上,亲手放下了一块新的牌位。   故雍国夫人林穆氏之灵位。   “父亲,母亲。”   “现在,你们已经团聚了吧。”   “我很好,静姝很好,孩子们很好,林家很好。”   “赤焰军很好。”   “我们会一直很好很好的。”   “你们……放心。”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玉壶光转   天已经黑透了。   霓凰倚在廊下的长椅上。长长的回廊从中庭延伸出去,檐下光华流转,五色纷呈,全是各式各样的花灯。   这些孩子啊,简直想要将半座金陵城的彩灯,都搬到面前供她赏玩。   庭中徐徐流转的是一座一人多高的走马灯。十二面,十二生肖,猛虎下山,金龙腾跃,羔羊跪乳,金鸡啼鸣。一百零八片云母片镶成的彩灯中心宝炬生辉,灯檐璎珞垂挂,琳琅珠玉反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上元的轻风中一荡一荡。   这座灯是宫里赐的。自从今上登基,年年今日,都会从宫里赐一座花灯下来,让她即使不出门,也可以想见迎凤楼前铺天盖地的光海。   说起来,先帝……也走了有二十年了。   他们在那里相聚了吗。   林殊哥哥,还是会赶着叫他大水牛吗。   一阵小小的风吹了过来。霓凰拉了拉肩上斗篷的领口,发现并不冷。   身下的褥子垫得又厚又暖。这张作褥子的熊皮是仲华在北地猎来给她的——不知为什么,从小沐开始,这些孩子都热衷于为她猎取各式各样的毛皮,厚密温暖的熊皮,细柔丰润的狐皮,轻软华美的貂皮。就连季宣的长子林砚,去年秋天第一次随行秋猎,都巴巴地给她捧了两张兔子皮回来。   说起季宣……   “太奶奶,太奶奶!”   女童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霓凰向边上侧头,一个身穿大红锦袄的女童努力踮起脚尖,双手高高捧着一盏兔子灯,举到她面前。那盏兔子灯其实扎得并不怎样,七歪八倒,好几个地方糊的纸都是戳破又打了补丁,兔子的两个耳朵也是一只高,一只低。霓凰忍不住笑了,接过来前后左右打量了一遍,摸摸女童面颊。   “阿碧自己做的?”   “磊哥哥陪我做的!”   锦袄上镶着一圈淡黄色的风毛,领口束了根丝绦,丝绦两段各缀一颗明珠,晃晃荡荡的,映得女童精致的小脸玉雪可爱。或许是列祖列宗默佑,知道林家这几代急需男丁,小沐膝下四子,却只有英娘一个女儿,再下一代,也是一模一样的男多女少。   阿碧是季宣的幼女,丹阳公主所出。或许是随了豫津,季宣也是一到夜里就看不清楚东西,由此不能上战场,只能担任文职——幸好尚主,便也不愁他未来的前程。   作为这一代最小的女孩儿,阿碧一向被哥哥和堂兄们捧在手心里,要星星不给月亮。像这上元夜的花灯,以她的身份要什么灯没有,这盏兔子灯却是伯茂的三子林磊亲自帮着她做的——所谓帮,小姑娘大概也只能捣乱罢了。丹阳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且喜性情贤淑,与季宣也是琴瑟相和。长子林砚一到五岁,就从公主府送到了林府,和兄弟们一起天天操练。   “这灯阿碧喜欢吗?”   “喜欢!——给太奶奶!”   “阿碧真乖……”   霓凰笑着为她顺了顺领口的丝绦,从侍女手中接过一颗梅子糖,放进女孩手里。她目送着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开,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重新投向檐下的花灯。   林殊哥哥。   还记得那时太奶奶握着我们的手拉在一起,一晃几十年过去,我也被孩子们喊太奶奶了呢。   “础哥哥!给我!给我!”   “嘿嘿,要猜出来才能给你哟~~~”   “础哥哥坏!——太奶奶,础哥欺负我!”   远远的廊道尽头,连跑带蹿奔过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身后,另一个身穿宝蓝锦袍,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一手高高举了盏桃子灯笼,另一只胳膊往外撑开,亦步亦趋地小心护着那孩子下阶转弯,直到他一头扑进霓凰怀里。   “阿碣,怎么了?“   “我要拿寿桃给太奶奶!”小男孩理直气壮地指着少年手里的桃子灯笼,跺脚,“础哥哥不给我!”   “讲好了猜出灯谜才能给你的呀……”   两个孩子吵成一团。一会儿又笑嘻嘻地和好了,林础弯下腰把着林碣的小手,将灯笼恭恭敬敬地奉给霓凰。转身,把堂弟架上肩头,依着他的大呼小叫走来走去,让他肆意摘取喜欢的彩灯。霓凰看了他们一回,将手里灯笼交给旁边恭敬立着的侍女,慢慢移动视线,看住了檐下一盏水红色的金鱼灯。   那盏灯质朴无华。既不是用彩绡轻纱糊成,也没有拿金粉银粉绘画鱼鳞,镶嵌金鱼双目的更不是金珠宝玉。却是仲华的次子,十五岁的林磐亲手做的,做完亲自架起梯子爬了上去,为她挂在离得最近,稍一抬眼就能舒舒服服看到的地方。   耳边,爆竹声,烟花燃放的嗖嗖声,孩子们的笑闹声不断传来。   子孙繁茂。四世同堂。   “林殊哥哥,好看吗?”   “好看。”   “上元佳节之夜,霓凰也只是,突然想见兄长而已。”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苏宅记事   过门不到半个月,言静姝就开始跟着婆婆打理家事。   照常理没有这么快的。新媳妇进门,人品心性才干气度,以及和儿子的感情如何,婆家总要考量个一年半载。快一点的生了长子,在婆家站稳脚跟之后,就能一点点开始给婆婆打下手,那慢的,二十年都摸不到管家权力的也有。   那一过门就当家的,多半是在闺中就传出了能干的名声,婆家又急需一个当家主母的。林府怎么看都不至于吧。   然而言静姝,还是在林沐休完婚假,出门上值的第一天,就端坐在西路北院的上房里,听婆婆一一分说林府的产业。   “那,这本册子上是林府的职田、勋田;这本是开文十七年之前,朝廷赏赐的田宅;这本是清平七年到现在宫里赏赐的;这本是林府祖产;这本是你们祖母的嫁妆……”   赤焰案后林府家产全数抄没,晋阳长公主的嫁妆,自然也由宫里收回。言静姝这才知道,元佑六年冤案昭雪,今上便照着当年抄家的单子,一样一样把这些产业检点出来,简派专人打理。到得清平七年林沐入嗣,立刻连着这些年产业的出息,原原本本地交了回来。   到得现在,除了晋阳长公主的公主府,在公主薨逝之后照例收回之外,各项田宅庄铺,家什器物字画玩好,凡是抄家时上了册子的全数物归原主,有那已经另行分赐或湮没无存的,便检了差不多的重新添上。   “想什么呢?”   “母亲,我在想,”言静姝微微俯首,笑容里带着初嫁新妇的羞涩,纤长手指一一抚过账册封面,“母亲当年接手南境,外拒强敌,内理藩务,上对朝廷,下抚幼弟……那时候,是怎么撑过来的……”   她轻轻倚过来一点,澄澈如水的眼底,全然一片敬仰孺慕:“以后有媳妇在,母亲,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傻孩子。”一只温暖的手轻轻为她理了理鬓发:“天底下的父母,哪有盼着孩子辛苦的。就是当年,我父王,也是最后两年才教我这些的呀。“   管家讲究的是量入为出。   入,是家里有多少能带来进项的产业。田地,庄子,铺面。出,是家里有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主人,奴婢,府兵部曲,宅邸园林。   言静姝跟着一样一样盘点。   她忽然轻轻“啊”了一声。   “怎么?”   “长郅坊这座宅子……”   林府名下的宅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了雍国公府,还有汤山的温泉别院,西山避暑用的园子,和林府只隔了一条街的一座五进大宅,以及数个一二进、三四进不等的大小宅院。大半来历都清清楚楚,只有长郅坊这座宅子,不在任何一本账上。   不是宫中赏赐,不是林府祖产,也不是晋阳长公主或者霓凰郡主带来的嫁妆。   更不像旁的宅院一样或典或租,而是空关在那里,专门拨了仆役洒扫打理。   “这座宅子怎么了?”   位于长郅坊,三进两路,附带两个小园子……   “母亲,这座宅子,是不是,就是……”她消了音,眼睛却亮闪闪的,用口型做出“苏宅”二字。   “是啊。你也听说过?”   “嗯,听我爹说过好几回。”言静姝素手按在膝上,上身微微前倾,眼底的光华又是羞涩又是雀跃:   “母亲,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好啊。你黎伯伯、甄伯伯他们还没走,正好让他们给你讲讲。”   当天午后,一驾素盖青帷,毫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一座曾经贵客盈门,现在却已经寂寂无名的宅院门前。   “郡主。少夫人。”   “黎伯伯、甄伯伯。”   言静姝在门口举目上望。大门上方空空荡荡的,并没有任何匾额,灯笼上的题字,或其他任何东西,可以让人知道这座宅院归属何人。然而门楼淡黄色的墙壁依然净洁,门楣上深褐的漆色厚重光润,并无任何斑驳褪落。就连大门两侧,轻轻摇晃的两盏本色灯笼上,也整整齐齐地糊着崭新的淡黄纸张。   就好像,它的主人只是偶然兴起出门数日,很快就要回来。   苏宅的清雅脱俗,言静姝不止一次听父亲赞叹过。此刻随着婆婆缓步入内,果见亭台参差,檐廊曲回,一花一石,俱有匠心。古木参天,碧水微澜,既有移步换景之妙,又不令人徒觉精致不觉大气,反而时时有胸臆开阔之感。   “这宅子,还是宗主亲自画图督建的。”黎纲和甄平陪着她们缓步入内,将这座宅院的一点一滴向林家的新主母一一指说。“原本墙内和院子里设了许多机关,还有好几处屋顶也有。啊,“黎纲忽然指着西南角古木中央蜿蜒的小径道:”这里的机关,还没造好宗主就吩咐我们拆掉了。“   静姝有些惊讶地看到婆母抿嘴一笑。那一刻,年近五旬的霓凰郡主眼波中光彩盈盈流动,半是娇俏半是狡黠,竟如十几岁无忧无虑的少女一般。   “便宜了蒙大统领。”声音里透着隐隐约约的娇嗔和甜蜜,静姝不知为何总是觉得,这被下令拆除掉的机关,也许便宜的不仅仅是蒙大统领。   “这座亭子是冬天招待客人赏雪用的。亭子底下和柱子都是空心的铜柱,下面可以生火,四面的帘子放下来就一点也不冷。可惜宗主从来没有用过,倒是飞流特别喜欢在亭子顶上玩……”   “这座敞厅是天气好的时候宴请客人用的,宅子刚刚改建完毕的时候,宗主就在这里宴过一次客……”   言静姝知道那次宴会。   父亲口中,有那宅子改建完成初次入眼时的惊艳,宴上酒肴的风流雅致,没头苍蝇一样寻找《广陵散》曲谱的自嘲,还有,当时不觉,事后很久才慢慢想明白的,掩藏在暗中的刀光剑影……   还有,父亲和萧伯伯,最后的,无忧无虑的金色时光。   步出敞厅又是回廊。苏宅各栋房屋之间都有回廊相接,似乎是为了让主人可以在宅子里随意行走,哪怕雨雪天也不用撑伞。廊上竹帘半垂,光影迷离,静姝随着婆婆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凤尾森森,绿到耀眼的竹林包围着一片开阔中庭,庭中砌了个圆形的石台,高出地面三四寸许,不知主人是拿来做什么用处。   言静姝讶异地看着婆母步子越来越慢,最后,怔怔地望着那片庭中空地,嘴唇轻轻颤抖起来。   她左顾右盼,黎伯伯和甄伯伯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她的眼神。黎伯伯一声不吭地垂下头去,甄伯伯背过身子,飞快地举手按了下眼角。   “郡主。”   “郡主,进屋去吧。外面风大。”   “……好。”   这样无意识地应和着,霓凰郡主却并没有顺着回廊前行,而是轻拢披风,拾阶而下。言静姝赶快跟上,却见婆母微微抬头仰望了一下前方正屋的屋檐,跟着视线略略垂落,一步一步,径直走到廊下檐前。   自始至终,一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唇角轻勾,神色似喜似悲。   站了好一会儿,她们才沿着台阶踏上廊道,步入正屋。五间三架的正屋并没有用屏风、梨花橱隔成小间,一望通透,细看却是疏落有致——静姝仔细打量了一遍,才发现那正屋上方用竹帘略略相隔,下方则是高低不一的书架,当中,几幅帘幕将房间分隔得明暗错落,帘幕上一笔《自叙帖》狂草龙蛇飞动,却只为这座正房添了几分疏朗味道。   架上满满当当都是书卷。言静姝试探着翻开一本,却是去年国子监修订的新书——霓凰郡主似是察觉到她的动作,头也不回地轻声道:“他生前看过的书,都在家里的藏书楼。这里的书,全是近几年的……他也应该会想看看。”   言静姝随着婆母慢慢步向里间。正房中央设有方榻,似乎是招待贵客之用,榻边小几上茶盏静置,烛泪犹凝。再往里去是一张宽大的书桌,几支长短不一的笔整整齐齐在笔架上悬成一排,半残的墨锭斜搁在砚台边,笔洗中,一泓清水把她神色照得分明。桌边炭盆里搁了几块晒干的橘皮,一条深蓝色面子的羔绒披风随意搭在椅背上。   再过去,似是主人看书累了小憩用的卧榻,被几架顶天立地的大书橱三面包围。言静姝不好过去,只在书桌边立定脚步,看着婆母在榻前蹲跪下来,执起榻上已经洗成浅褐色的半旧绒毯,慢慢地,慢慢地,挨在了脸颊旁边。   言静姝垂目退开两步。霓凰郡主已经立起,回身强笑道:“当年,你们父亲……就住在这里。“   “是。”言静姝柔声应和,“儿也听过,父亲就是在这里筹划雪冤诸事。”她妙目一转,声音里便微微带了点笑意:“爹爹与儿说起的时候一直奇怪,父亲是如何与今上来往,当年京城上下,竟无一人知道。”   果然婆母也是轻轻一笑,抬眼一掠。黎伯伯踏上半步,向侧面一引手:“那边过去,就是靖王府。”   ……哦,今上潜邸。   “当时宗主传了盟里会纵地术的人来,挖了条地道,直通王府。地道的入口……”他引着言静姝向里走了几步,指着墙边顶天立地的一排书柜道:“就在这里。”   言静姝眼睛张得大大的,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甄伯伯在她碰到书柜之前及时补了一句:“陛下被册为太子之后,这条地道就填掉了。”   她们被引着转出书房,穿过两幅《自叙帖》挂帘,沿着正屋背后的夹道走了一段,推开小门,再度转上回廊。穿过月洞门,眼前立着一栋二层小楼,青瓦白墙在荷塘碧波中静静倒映。   推开楼门,喜红漫天,鸳鸯匝地。   言静姝踮着脚尖无声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许久许久,楼门敞开,霓凰郡主举步而出。脸色如常,眼圈微微泛红。   “走吧。”   二十年后,言静姝搭着长媳的手,在宅门口下了马车。   “当年,伯茂他爷爷就是住在这里……”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郎骑竹马来   清平十八年九月,言侯薨。   上以言侯有大功于国,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柳皇后祖父、先朝中书令柳澄,柳澄从弟柳暨,以中书令致仕的史元清等人,近年来都已先后过世。至言侯之殁,先朝老臣,凋零殆尽。   言豫津上表丁忧。   吊客盈门。林沐作为孙女婿,听到丧信就在纪城军请了假,飞马回家,换了身素服就到岳家帮着跑前跑后。从大中午忙到将及宵禁,才让仆妇入内传信给岳母,接了妻子回家。   一出门,他就钻进马车,挨到静姝身边握了她手。掌中的素手冰凉冰凉的,林沐把妻子柔荑合在自己双掌当中,焐了片刻手背,把右手放到她掌心之间。一会儿又觉得左手焐暖了右手未免冰冷,赶紧再换一面,颠来倒去的,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静姝一声不吭地靠在他肩头。林沐握了一会儿,借着车外透进来的灯光仔细打量,只见妻子全身缟素,眼圈红红的,一行清泪沿着脸颊慢慢滑落,赶快手忙脚乱地去擦:“你……你别伤心。”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静姝抽泣一声,干脆一转身,把脸埋进他肩窝。林沐平日里一向算得上口舌便给,这时候却再找不到半点言辞,只能把人圈在怀里,笨拙地一下一下拍她脊背:   “你别伤心啊……别伤心……”   “爷爷没了……爷爷,爷爷……”   啜泣声由小而大。林沐抱着她来回摇晃,间或低下头,用脸颊轻轻摩挲她的鬓发:“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这里……抱歉,我回来晚了……”   哭了好一会儿静姝才慢慢止泪。抬起头,只见丈夫满面疲惫,眼窝底下,深深两块青黑。再仔细打量一下他的衣着,一身素服,髻缠白布,不知不觉,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辛苦你了……今天才第五天,你是昼夜兼程赶过来的吧……”   “应该的。”林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泪。指节掠过脸颊,静姝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林沐赶忙缩手:“抱歉,我手粗,碰痛你了……”   “没什么,我脸上有点皴……”静姝一把抓住他手掌,举到眼前细看。曾经只覆着一层薄茧的手掌入手粗糙,掌缘、虎口和食指关节上,纵横交错的细细裂口触目惊心。   “你啊……”静姝屏息抚摸着那些因为日夜兼程飞马赶路,被缰绳勒出的细小伤口,指尖几乎不敢用力,“你啊……”   马车辘辘碾过长街。林沐陪着静姝进了正院上房,见侍婢排上饭来,尽是些清粥素菜,眉头一皱,道:“去端些好克化的荤食来。“   等侍儿们应声下去,他挪到静姝身边,握着她的手切切相劝:“《曲礼》也说了,‘有疾饮酒食肉,疾止复初’。你刚生了孩子没多久,不多吃些怎么行?爷爷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哀毁过度,以至于伤身的。我听师父说,孕中产后,最忌过哀,当年我娘就是听到我爹的讣告,哀痛过度伤了身子,我才从小就身体不好的……”   “我知道。……我就是,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啊。你还在喂孩子呢,不为你自己,也要看在孩子份上,啊?”   这时小厨房里重新端了菜过来,林沐挥退侍儿,舀起一勺蛋羹吹了吹,送到静姝唇边。不料静姝脸颊一偏,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大颗大颗滚了出来:   “喂不了了……我……”   她的声音渐渐细若蚊鸣。豪门贵妇,孩子多半交给奶娘哺育。静姝怜爱长子,霓凰也不加禁阻,便由得她亲自哺乳。只是这几天往来哀哭,等回过神来,奶水却已经断了。   “没事啊没事啊!”林沐跳起来把她往怀里搂:“没事的,我们家又不是没有奶娘,你想喂就喂,脱不开手就交给奶娘,啊?“   千哄万哄才哄得她止泪,小夫妻两个静悄悄吃完一顿饭,手拉着手挨在窗边榻上,静静相依。良久,静姝轻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爷爷已近八旬,走之前看到了我们的孩子,了无遗憾……我不该难过的。“   林沐心脏好似被攥了一把,狠狠咬了下唇,才没有在这个时候哭出声来。孩子满月的那天言侯亲临,看完孩子以后执意去了他们家的祠堂,口口声声“要和林燮大哥说说话。”当时他亲自陪了进去,看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在爷爷的牌位面前大笑纵饮,一口一个“老哥哥,我终于对得起你了”,站在门口悄悄抹了好久眼泪。   没几天,就听说言侯病了。   他抬眼望着房梁,许久,轻轻握了一下妻子的素手。“爷爷最疼我们了。——你忘了,你第一次见到我,就是在爷爷那里啊。”   “你才忘了呢。”静姝破涕为笑:“明明是在花园里,你还抢了我摘的花呢。“   “冤枉啊!明明是你拿花砸我的头好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是林沐进京的第一个休沐日,随母亲拜访言府。言侯喜静,多半时间都在花园深处的静室颐养,林沐乖乖行过礼,侍坐一旁听了会儿大人说话,就被打发去花园里玩。   言氏百年世家,这座花园虽然不大,花木之盛,园林之幽,仍然享誉一时,与云南王府的风格迥然不同。林沐在园子里东摸摸西看看,钻树篱爬石洞,沿着小路曲曲折折地走,不一会儿,就把跟着他的人甩了个影踪不见。   彼时刚过重阳,金粟满园,黄花遍地。言豫津以父亲年高,特意移栽了上百种各色菊花,朱红淡紫,玉爪金丝,甚至还有几本绿菊,把整个园子点缀得热热闹闹。林沐从一架蔷薇树篱下的小洞里爬出来,一抬头,正对上一座高低错落的花山。   一泓流动的花瀑当头垂挂下来,金玉璀璨,耀眼生辉。林沐小小地“哇”了一声,不由自主地走到花山前,伸手去摸。   “谁!”   一束花枝蓦然当头砸来。   林沐被砸了个满眼金星——当然不是因为花束太重,而是,细细软软的金黄色花瓣簌簌落了他满头满脸,一时间,竟连视线也挡住了。他本能地抬手一抓,把砸过来的花枝夺在手里,顺手就是一拖。   “哎呀!”   娇软轻呼中一个小小的身子撞了过来,一头扑在他身上。林沐晃了晃,到底被冲得立足不定,向后一仰,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都是你不好!害得我娘念叨了我半个月!”   “都是我错都是我错……可是我也没讨着好啊……摔了一跤不说,回去差点没挨揍……”   两个小儿女依偎了一会儿,林沐努力忍下一个哈欠,细细打量房内陈设。屋子里雪洞似的,一切金玉锦绣都已撤了个干干净净,房中就地铺了床褥子,上面放一卷白布盖被。他起身过去摸摸被面,又摸了把褥子,立刻就皱起了眉头。   “这样不行。天越来越冷了,地上的寒气浸上来,人受不住的。”   一边说一边连褥子带被子一起卷了个卷儿,抱起来放到床上。静姝平时喜欢的秋香色绣花鸟帐子也已经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白色纱帐。林沐动手铺好床褥,返身回去,拉着静姝的手摸了摸:   “听话,回床上去睡,啊?”   一边说,一边把人半搂半抱地往床边带。言静姝软软地靠在他身上,被他在床头放下来安顿好,额头蓦地一热,却是林沐俯下身去,在她前额啄了一下:   “你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来陪你,好不好?”   “嗯……”   静姝纤长的手指绕着林沐衣带,慢慢前倾,把脸颊埋进丈夫温暖的胸膛。      ☆、【子世代的故事】番外——夜深忽梦少年事   打小儿,言静姝就知道怎么跟小沐哥哥相处。   两条底线不能踩:一、“我爹最棒!我爹最厉害!”二、“我娘最好!”   不过小沐他父亲确实很厉害,小沐的母亲……也确实待他很好很好。   只要不碰这两条,小沐哥哥还是脾气很好的。又聪明又有趣,和她讨论经义史传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还会送她风筝、爬树给她摘花、吹笛子给她听……   哦,还给她做了根完全吹不响的笛子,非要涂成红色。做不来就别做嘛!再说彤管什么的,难道不应该是她送给他吗?   不过,不管怎样,小沐哥哥的父亲、母亲,对他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人呢。   所以,林沐休完婚假,出门去上值以后,言静姝就带着小厨房里新蒸出来的点心,让侍婢捧着几盒茶,开开心心地去了霓凰的院子。   “母亲,这是今年新下来的春茶。“   霓凰微微地笑着,看新妇一样样摆开茶具,素手执扇,亲自扇火烹茶。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新泉三沸,洗盏涤壶。而后注水入壶,轻轻摇晃壶身,倾茶入杯。   “母亲尝尝。”   不必饮茶,只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舒展,看着便令人赏心悦目。霓凰轻轻托起茶盏,闭目细嗅一口茶香,而后,慢慢啜饮。   “好茶。——这是明前的顾渚紫笋吧?“   “母亲说的是。……母亲喜欢吗?”   “喜欢。”   婆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自茶叶说到茶具,说到点茶技艺,渐渐的,就提起了各人的口味喜好。   “太后娘娘喜好窨制各式各样的花茶,慈宁宫的花茶,一向用的是青绿茶。皇后独爱蒙顶石花……小沐舅舅倒没什么特别的喜好,他充其量,也就分得出新茶陈茶而已。”   “这样啊……”言静姝目光闪动,默默记忆。这等消息,对日近天颜的人来说不算什么,可像言家这等二十年不往宫里走动的人家,就是压根儿都摸不到一点边。   “小沐喜欢什么茶要你自己去问他啦。至于你们父亲,生前最喜武夷茶。”   “那母亲呢?母亲喜欢什么茶?”   喜欢什么茶?   霓凰蓦然恍惚了一瞬。   年纪小的时候不给喝茶,认真说起来,她还是进京之后,才跟着宸妃娘娘和晋阳长公主开始品茶的。那时候她其实也喝不出这种茶和那种茶的区别,只是着迷于晋阳长公主温婉的笑容,所以喜欢坐在她身边看她素手分茶,忙活了大半天只得一杯也不觉厌烦……   重要的是,林殊哥哥也会乖乖坐在那里,按着母亲的指点为她烹茶呀。   那后来呢?   后来,就每每取了他喜欢的武夷茶,照着记忆为自己烹上一壶,慢慢啜着,想象他喝茶时候的心情模样。   年复一年的,也就成了习惯了。   “我喜欢,武夷茶。”   言静姝很快喜欢上了到婆婆这里来。   一则是小沐哥哥的拜托,“我要上值,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寂寞,要劳烦你陪陪她啦”,二则,霓凰郡主在教她打理家事之外,也常常就着各家往来走礼的单子,给她讲古。   “蒙大统领是你们父亲骑射上的启蒙师父,以前,也在赤焰军待过一年的。”   “你们聂伯伯中了火寒毒形貌大改,说话不便,所以一向不出来走动。聂伯母也就一直在家里守着他。”   “你们卫伯母是浔阳云家的姑娘,在医家当中卓有声名。当年我怀相不好,多亏了她赶来相助。”   “还有你们卫伯伯,他是药王谷素谷主的义子。元佑五年,他失手被捉,素谷主带领一干好手千里迢迢冒险进京。后来卫将军获救,出手的大半也是药王谷中人。”   “媳妇听说,当时相救卫伯伯,是父亲居中筹谋,为此还陷入了悬镜司中……”   “当时,是陛下力主救人。”   “……媳妇明白。”   做些点心,烹一壶茶,婆媳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消磨长日午后的时光。过往因缘、家族隐事、当下朝局,想到哪里聊到哪里。时不时的,静姝也会带些各式各样的闺中玩好,来与霓凰郡主共赏。   “母亲……这是我做的花蕊夫人凝香,前日窨得了,母亲要不要试试看?”   一盒淡黄色的香膏,盛在甜白色的圆瓷盒里,安静而从容。霓凰无可无不可地拿签子挑起一点,在手背上随意抹开,轻轻一嗅。   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花香,刹那间万紫千红竞相绽放,甜美到柔腻的味道像是佳人的玉臂,娇柔妩媚地缠绕上来。霓凰刚要皱眉,花香却倏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松竹草木的气息,清冽净洁,直入肺腑。   “好。”霓凰击节称赏:“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有最后这一抹清气,才配得上花蕊夫人的身份。调得好!”   “母亲过奖啦。”言静姝含羞一笑:“媳妇也是照着古方调的。”她又打开一个绘着红梅的小瓷罐:“这是媳妇做的香脂,本色的,也没有什么味道,用来护手也极是润泽的。“见霓凰并未反对,她便托起婆婆右手,挑了一点脂膏放到掌心,轻轻揉开。   “辛苦你啦。”霓凰感受着手上柔滑的触感,轻轻点头。“这个给小沐送去吧。他练武辛苦,这种没味道的脂膏正合他用。”   “嗯。……母亲说他会喜欢,媳妇就放心啦。母亲喜欢什么香味,媳妇再为母亲做。”   喜欢什么香味?   霓凰努力回忆了一下。她九岁丧母,之后,父王虽然尽力照顾她和青弟,没有了女主人的云南王府,究竟少了那股精致优雅的气息。她焚香调琴、品茗弈棋的少女时代,说到底,还是在京城开始的。   其实林殊哥哥也不喜欢香料。每常和他出去骑马练剑,闻到的除了清新的草木气息,就是他身上的汗味——然而也不臭。不过有一次他抢了她佩着的香囊,然后被她逼着,一定要把香囊贴身佩戴,不许稍离。   那个香囊是什么味儿的?玫瑰?栀子?白兰?   总之,后来听说,他在宫里和人打了一架。然后到她面前来说香囊被人扯破了……   给他做新的他又不要。算了,反正本来就是作弄他的。   后来呢?   后来,闻过鲜血、火焰和尸体的味道,她就再也,闻不出那些香味了。   再后来,只余得一味药香,侵衣缠骨。   “挑你喜欢的做吧。做完了,也多拉着小沐玩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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